陈操之从容道:“仆役一时不慎,跌翻了食盒。”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胸中的一口气这才吐出,丁春秋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感。
全礼道:“无妨,等下你与老夫同席野宴。”
在众人一路的瞩目下,散骑常侍全礼与寒门少年携手并肩上到山顶观澜台,上得观澜台期待中正官品评的有三十一位年轻士人,其中钱唐八姓就占了十七位。
那褚文彬见到陈操之与中正官携手上山,眼珠子都快绷出眼眶,其震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全礼请诸位随意,或清啸、或吟咏、率意适性,不要拘泥才好,他自己则与陈操之在观澜台上俯瞰滔滔的江水,问葛稚川的近况、问陈操之近来所读何书……
过了午时,中正官全礼出题了,要求阐发《论语·先进篇》里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里的夫子“吾与点也”这句话的新意。
士族、寒门子弟依次上前,引经据典而谈,但大多只是陈述马融、郑玄这些大儒的见解,毫无自己的发挥。
全礼有意让陈操之殿后,殿后最难,因为“吾与点也”这短短四个字的含义几乎全被前面的人说光了,要出新,谈何容易!
全礼器重陈操之,但给他的压力也是最大,机遇不是白白给的,要抓得住。
陈操之振了振衣袖,立在峰顶,背朝大江,袍袖飘飘,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辨析入微道:“夫子云‘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曾晳之所言,盖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夫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夫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为伍哉?夫子之叹,所感深矣!”
全礼默默思之,而后叹道:“妙学深思,娓娓有情,道前人所未道,三十一论,此论第一。”
卷一 玄心 三十三、无人不识陈操之
· 更新时间:20091012 10:26:33 本章字数:2606
升平二年九月初九的扬州吴郡钱唐县齐云山登高雅集,是陈操之崭露头角的伊始,上午辰时上山时,无人识得陈操之,而到了夕阳西下、野宴席散、相携下山之际,陈操之已经是无人不识。
关于“吾与点也”那精彩的压卷新论只是展示了陈操之对儒家经典的妙悟,而更让人难忘的却是俊美少年踞坐山石迎风吹箫的身影,阳光映着少年手里的柯亭笛,这存世两百年的古箫碧绿莹澈,仿佛是新斫下的翠竹制成的,柯亭笛六孔跳跃着的修长手指也如白玉琢成——
孤山绝顶,秋风萧飒,缕缕箫音藕断丝连,绵绵不绝,曲意翻新出奇,箫音低下去、低下去,众人屏息凝神,似乎缈不可闻,但深涧幽咽,细听可辨,突然,宛若彩虹飞跨,又似烟花骤起,箫音陡然拔高,高到让人担心箫管会被吹裂,夭矫凌空,盘旋飞舞,又安然无恙地平缓下来,箫音流逝,情感聚拢,音乐之美有如滔滔江水,让人油然生出逝者如斯、生命短暂之感。
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那一刻陈操之将其独占,仿佛刘琨城楼的胡笳,哀感顽愚,就连禇文彬都暂时忘却了对陈操之的嫉恨,一时间心思窅缈起来。
十四岁的少女冯凌波跪坐在她父亲冯梦熊身侧,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低眉吹箫、葛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的美少年,冯凌波觉得忧上心头,她曾经听爹爹讲过陈操之兄嫂在齐云山雅集上初识之事,少女情怀非常向往——
九月九的齐云山,钱唐县的年轻学子咸集,其中不乏姿容俊逸的男子,尤其是能到观澜台的寒门子弟,无论容止还是才学大抵在士族子弟之上,因为士族子弟无论美丑贤愚都有条件读书,而寒门子弟若是长得丑的,就连授业师都会觉得他没前途,西晋太康年间的大才子左思,钟嵘《诗品》称其诗作风格为“左思风力”,评价极高,就是这么个大才子,因为长得丑,初入洛阳就相当狼狈,当时著名的美少年潘岳携弹弓在洛阳道上游玩,妇人连手围着赞美他,掷果满车;左思也想效仿潘岳,却被老妪唾弃、小儿飞石,若不是逃得快那就一头的包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晋人就是如此登峰造极!
冯梦熊带女儿上齐云山,虽未明说,其实就是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士族不去高攀,寒门才俊多有,他冯梦熊地位不低,女儿若看中总是能成的,但冯凌波却没注意到其他人,偌大的齐云山,似乎只有陈操之一个,但让她难过的是,陈操之只在挹翠楼下认出她时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其余大半天时间眼风都没从她脸上掠过。
……
中正官全礼临别时对陈操之说道:“操之小友,老夫今日方知恒野王当日赠笛之妙赏惜才之心,我访吴郡十二县遗才,得你一人足矣,老夫能提携你一程,亦是快活事,。”
说到这里,全礼注视陈操之,声音低缓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擢你入第六品,本县士族子弟品秩还会高于你,你莫要气馁。”
陈操之深深一揖:“全公恩义,小子铭记于心。”
全礼一笑道:“好,明年三月,你来吴郡受扬州中正官考评,到时老夫若还在吴郡,定来与你相见——噫,当今之世,以音律而能深入老夫之心者,唯小友与桓野王二人尔。”
陈操之送全礼登车先行,冯梦熊走了过来,说日已黄昏,邀陈操之到他府上歇夜,陈操之辞以未先禀明孀嫂,改日再来拜会冯叔父。
冯凌波看着陈操之登车而去,黯然神伤。
冯梦熊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捻须微笑,上车后低声问:“凌波,过几日让你娘去陈家坞看望陈操之的母亲,可好?”
冯凌波知道爹爹的话中之意,想摇头,又觉得无礼,说道:“只以通家世谊去便可,莫提其他。”
冯梦熊问:“这是为何?”
冯凌波发嗔道:“哎呀,爹爹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的。”
冯梦熊挠头,他的确不明白,女儿虽然尚未行及笄礼,但有些事已经不好细问,只有等回家让她母亲慢慢套问她心事了。
……
宗之和润儿已经在别墅侧门的枇杷树下探看了好几回了,还不见丑叔回来,前几次都是看一会又跟着小婵、青枝回母亲丁幼微的小院,过了一会又出来看,最后一次,但见暮色四起、宿鸟归巢,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个孩子就不肯再回小院,一定要等到丑叔回来。
丁幼微也出来一起等,安慰两个孩儿说:“你三外祖和表舅也没回来呢,不用担心。”
正说着,听得道上车轮辘辘,几辆牛车驶回来了,是族长丁异和儿子丁夏商、丁春秋,丁异见到丁幼微,笑着说了一句:“陈操之就在后头。”便进去了。
丁夏商和丁春秋也分别向丁幼微问好,这让丁幼微暗暗奇怪,叔父涵养深,对她嫁入寒门虽然不悦但在面上从没有刻意轻视她,而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则不同,认为堂姐下嫁寒门玷辱了丁氏门风,让他们在其他钱唐士族子弟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两兄弟对堂姐丁幼微一向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今日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宗之和润儿听说丑叔的牛车就在后头,便抢着迎出去了,丁幼微让小婵和青枝赶紧跟上照看,莫要摔着,她自己伫立在枇杷树下静静的等,不一会,就听到两个孩儿欢快的笑声,暮色中,一个月白色的挺拔身影牵着两个矮矮的小影子回来了。
丁幼微没有急着问小郎齐云山雅集之事,而小郎神色也一如往日,总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让人心安,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从小郎的神态看出此次雅集的结果。
但丁幼微不问,自有人会急着问,小婵悄悄问来德:“来德,操之小郎君入品了没有?”
来德回答:“入没入品来德可不知道,没听人说,上山、下山,然后就回来了。”
冉盛脑子比来德好使,笑道:“小郎君肯定入品,那中正官上山下山都挽着小郎君的手,其他人眼睛瞪得那个大啊,羡慕极了。”
丁幼微便问了一句:“操之,中正官是谁?”得知是散骑常侍全礼,丁幼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欢喜之情溢满胸溢。
晚餐后,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却来堂姐小院拜访陈操之,在一楼小厅坐着叙话,丁春秋虽然放不下矜持向陈操之道歉,但神态再不会向以前那般倨傲,只是士庶鸿沟还在,也不会作深谈,泛泛的说了几句便告辞。
陈操之送丁氏兄弟出院门,丁春秋还是没忍住,问:“那个女郎是谁?”
陈操之答道:“此前未曾见过,不知其姓名。”
丁春秋以为陈操之不肯说,摇了摇头,走了。
卷一 玄心 三十四、重回罗浮山
· 更新时间:20091012 10:26:53 本章字数:2846
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灯火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中,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说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陆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小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小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说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说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说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拜别嫂子丁幼微,带着宗之、润儿回陈家坞,派来福去冯府代为拜谢冯梦熊。
母子分别,自然是依依不舍,润儿道:“娘亲,明年润儿和阿兄,还有丑叔再来看你,娘亲千万不要难过哦,我们每次来都给娘亲带最好的礼物。”
丁幼微含泪微笑,俯身亲吻爱女,叮嘱了小兄妹几句,又对陈操之道:“小郎,你年后就要赴吴郡接受州中正的考评,去之前先到嫂子这里来一下,嫂子有些东西送你。”
陈操之躬身道:“我记住了,嫂子多保重,明年见。”
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来震、来德和冉盛,回到陈家坞已经是午后未时,陈操之向母亲问安,报知齐云山雅集之事,正说话时,曾玉环上楼来说族长要见操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就又来了。”让陈操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操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说道:“操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要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操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操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说,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钱唐陈氏全族在祖堂祭祖,族长陈咸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操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因为天色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赶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操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操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操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