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诚然无害,主政者痴迷则有害,陈使臣此言可谓有感而发。“
苻坚意指陈操之是感于江东风气浮靡、皇族世家皆务清谈才说的这番话,陈操之笑了笑,并未否认,且让苻坚得意去。
那王寔这才放心,躬身道:“陛下神武拨乱,道隆虞夏,化盛隆周,垂声千祀,真我大秦子民之福也。”
苻坚很是高兴,命有司分赐诸博士绢帛等物,对陈操之道:“待陈使臣回国,朕必有厚赐。”又问:“陈使臣自入秦境,观感如何?”
陈操之岂吝赞美之词,说道:“陛下任用贤臣,德政大行,盗贼止息,请托路绝,田畴修辟,帑藏充盈,典章法物靡不悉备,境内大治,外臣前日在灞桥,便闻小儿歌曰:‘长安大街,杨槐葱笼;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此皆陛下仁政所致,窃以为陛下仁德宽厚更胜蜀之昭烈帝,而王尚书之忠义才干岂在诸葛武侯之下!”
这话苻坚听来大悦,他曾私下称誉王猛为诸葛亮再世,没想到千里迢迢远来的晋使陈操之也知此事,大笑道:“朕得王尚书,真如鱼得水。”即命赐王猛牛羊绢帛若干。
陈操之称颂苻坚必连同赞美王猛,这在苻坚听来是众望所归,因为大秦能有今日局面,王猛居功自伟,他苻坚垂拱而治可也,然而,在其他胡汉官吏和太学学子听来难免有人腹诽,要知道王猛以雷霆手段铲除诸氐豪强,氐秦公卿以下皆惮之,但同时得罪的人也不少,陈操之这样盛赞王猛,更让这些人忌恨王猛,就是李威、邓羌等人,也是心下不喜——所谓捧杀,正此之谓也,即便不能动摇王猛的地位,给他制造些麻烦也是好的。
王猛是阳谋阴谋都擅长的人,陈操之不能行太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但这样的赞美是谁都爱听的,而且陈操之也没有夸赞得太过分,只把王猛放在贤臣的位置,而这是王猛认为自己完全应得的赞誉,所以王猛并不怀疑陈操之的居心,只是陈操之在太学讲堂这么多人面前赞美他,他心里稍稍觉得有些不妥。
苻坚请陈操之为在座的大秦学子讲学,陈操之也不谦辞,氐秦学子水平偏低,讲深了他们听不懂,陈操之就讲《论语》和《孟子》,深入浅出,阐述的儒家义理易懂而精到,不但诸学子听得入神,苻坚、王猛等人也是频频点头,对陈操之的学识大为佩服——
陈操之神态从容、谈吐优雅,风仪学识让人心折,苻坚忽然起念,若把陈操之留在长安,即便只作儒学博士用,那大秦的儒学岂不是要大进一步?
苻坚即以此事悄悄询问王猛,王猛问:“陛下莫非不欲与晋议和?”
苻坚道:“晋与我大秦议和,乃是忌惮燕国势大,欲分燕之势耳,但燕不是三国之曹魏,秦与晋亦非吴、蜀,此三国非彼三国,陈操之前来亦未求结盟,只是欲以新制兵器换我关、陇战马而已,朕答应交易,但要留陈操之为朕所用,陈操之在江东无甚根基,司马氏、桓氏并不会因朕强留陈操之而兴兵问罪吧,只有一个难题,就是陈操之不肯留,朕欲其效力,自然不能强迫之。”
王猛笑道:“陛下赐宴时可以言语试探其意,不过臣料想陈操之不肯留的—— ”
苻坚道:“是啊,陈操之不肯留,奈何?”
王猛捻须笑道:“陛下真要留他还不容易,臣拖延时日,不与其谈议和交易之事,陈操之奉命而来,议和未成岂会自去,只要陈操之在长安滞留个一年半载,江东朝野必非议蜂起,那时只怕陈操之想归国亦不可得了,岂能不为陛下所用。”
苻坚大喜,连连点头。
午时初,陈操之讲学结束,苻坚请陈操之与他一起回宫,赐宴明光殿,吕婆楼、王猛、李威、权翼等重臣相陪。
筵席间,苻坚笑问陈操之:“陈使臣想必知道十年前桓温将军引兵北犯之事,当年桓温驻军灞上,那时王尚书尚隐居华山,麻布短衣往见桓温,扪虱而谈,纵论天下大事,桓温奇之,认为江东无此英才,欲携王尚书南归,王尚书不肯,留在了关中——”
说到这里,苻坚目视王猛,朗声笑道:“若当日景略兄去了江东,我大秦哪里能有今日之局面,此乃苍天留景略助我也!”
陈操之恰到好处地说道:“不敢相瞒,桓大司马对当年未能将王尚书带回江东,至今引为憾事。”
苻坚大笑,李威等人却笑得颇勉强。
苻坚问:“陈使臣,若王尚书当年去了江东,能有今日在我大秦之地位否?”
陈操之一笑,含糊道:“王尚书王佐之才,到哪里都能力挽狂澜的。”
苻坚觉得陈操之说得不够清楚,笑道:“姑言之,何妨。”
陈操之道:“或许能有郗嘉宾的地位。”
苻坚点头道:“郗嘉宾是桓温智囊,但又如何比得了我大秦之王尚书。”
王猛开口道:“我在江东则是北地流民,如何比得了郗嘉宾,只堪为俗吏尔,幸赖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猛愿鞠躬尽瘁供陛下驱驰。”
苻坚目视陈操之,说道:“陈使臣乃颖川大族,南渡后却沦为寒门,近年才入士籍,其间辛苦陈使臣自知,陈使臣与陆氏女两情相悦,世所知闻,却拘于门第悬隔,至今婚姻不谐,令人叹息!朕观陈使臣是有抱负之人,难道就甘心纠缠于门第内斗、虚耗此大好年华?即便陈使臣最终脱颖而出,能执东晋权柄,但没有三、五十年谈何容易,那时陈使臣亦垂垂老矣,又何能为!”
陈操之神色不动,静听苻坚说话,心道:“苻坚想要让我留在氐秦啊,嘿,岂有此理!”
只听苻坚续道:“朕雅爱陈使臣之才,若陈使臣肯留下,朕即委以四品太常卿之职,不知陈使臣意下如何?”
陈操之现在只是七品太子洗马,苻坚委以四品太常卿,不可谓不重用,李威、权翼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再看王猛,王猛神色如常,显然苻坚事先与其商议过,这让李威、权翼等人颇为不满,王猛过于专权了。
陈操之自然不会答应,以家族门户为辞,苻坚也就一笑而罢。
宴后,陈操之辞归鸿胪邸,芶太后派女官向苻坚传她口谕,让苻坚设法把陈操之留在长安,芶太后布施营建的佛寺年底将建成,到时要请陈操之画佛像壁画。
这已经是芶太后第二次向苻坚说要留下陈操之,上次苻坚未置可否,但今日在太学见识了陈操之的才学,苻坚爱才,也起了要把陈操之留在长安的念头,只是苻坚知道他这今年过四旬、精力充沛的母后不大守妇道,说是要留陈操之画佛寺壁画,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爱陈操之俊美,母后这下子在太学见过了陈操之,江左卫玠名不虚传,见面犹胜闻名,母后更要留下陈操之了——
氐人不比汉人,对女子贞节并不是非常看重,但苻坚现在是大秦天王,深受汉文化影响,那李威是其母的老相好也就罢了,因为李威对苻坚有恩,又且年近五旬,苻坚对李威与其母的私情也就听之任之,但若是东晋来的陈操之也成了芶太后面首,这苻坚的颜面就挂不住了——
一念及此,苻坚不禁有些烦恼,而且其母芶太后言道,明日午后要请陈操之进宫为她宣讲佛经。
卷五 假谲 十五、太后秘辛
午后申时,陈操之从秦宫回到鸿胪邸,黄小统笑嘻嘻上前禀道:“小郎君,方才有好些人来这里询问可有小郎君那样可收可放的扇子卖,有说愿出几千钱买一把的——”
陈操之在城西太学讲堂舌战群儒的亮拔英姿和锦绣才华,让那些氐秦学子倾倒不已,陈操之折扇纶巾、还有那纯正的洛阳正音,都成了胡汉贵族子弟效仿的对象——偶像追星,自古有之,《世说新语》记载谢安就利用他的声望为罢官的同乡高价推销了五万把滞销的蒲葵扇——
陈操之一笑,从袖里取出折扇,“唰”地打开,扇子正面是他手绘的嵇康行散图,背面以清隽的宣示表体书录阮籍的《发散赋》,都是为了宣扬服食五石散的洒脱自由的精神境界,这是陈操之准备用来迷惑鲜卑慕容氏的,至于氐秦,因为王猛厉禁秦人服散,陈操之就没打算正面撄王猛锋芒——
陈操之将折扇合上,说了一声:“此扇万金难求。”入室坐定,一边品茶,一边思索苻坚留他在长安的对策。
冉盛两道浓眉拧起,说道:“秦王要留阿兄在长安,只怕不是轻易就能拒绝的,阿兄要早为之计。”
苏骐心道:“秦王以四品高官来招揽,已经是非常看重陈使君了,但陈氏一族在江东,陈使君断无留在关中的道理——且看陈使君以何计脱身?”
正说话间,宦官赵整前来传太后旨意,请陈操之明日午后入甘露殿为皇太后讲佛经。
陈操之墨眉微皱,说道:“在下明日不是要与王尚书谈两国议和之事吗?”
宦官赵整道:“王尚书有急事出长安了,窦长史很快会来向陈使臣报知此事。”
陈操之间:“那秦王陛下命何人与我商谈?”
宦官赵整道:“与贵国和谈由王尚书全权负责,王尚书旬日能回,陈使臣不须心急。”
陈操之是何等人,立时明白王猛要用拖字诀将他留在长安,不禁暗恼,王猛助苻坚统一北方,功勋卓著,陈操之对王猛的才干是很佩服的,但对王猛的人品,陈操之并不起敬,王猛是他的敌人,今日他在太学讲堂已经夸赞得够多了,现在没必要再阿谀,虽然王猛相当清廉,但纵观王猛一生,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其得志后,对以前与他有恩的倾情报答、对取笑轻慢过他的人则进行严酷报复,人称睚眦必报王景略——
陈操之认为王猛颇似汉之韩信与蜀之法正,机谋权变罕有人能及,但人格魅力比之诸葛亮是远远不及的,试举一例,慕容垂穷途末路来投,那时并无异心,但王猛却使金刀计陷害他,司马光《资治通鉴》评王猛金刀计时写道:“——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之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猛何汲汲于杀垂,至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当然,这些事尚未发生,也只有陈操之才能看透这些历史人物命运的演进和结局,如果他在转折关键处稍作抑制或者推波助澜,那么有些人物的结局必然改变,慕容垂不容于燕主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就一定要来投奔氐秦吗?当然,正史上的慕容垂别无选择,因为枋头之战,数万晋军战死,桓温不败的神话破灭,在江东的声望大趺,所以慕容垂不可能投奔东晋,但现在,枋头之战尚未发生,也应该不会发生了,慕容垂又为什么不能投奔东晋呢?
送走了宦官赵整,辅国长史窦朗随后便到,说长安城北百里外的泾阳、三原一带蝗虫为害,王猛奉旨前往灭蝗救灾,本月底定能归来,请陈使臣稍待数日,长安城名胜古迹颇多,可供游历,窦朗愿全程陪同——
窦朗走后,陈操之在鸿胪邸小院踱步,冉盛亦步亦趋,在一边说道:“阿兄又不是和尚,去讲什么佛经,早回江东才是正经。”
陈操之微笑道:“王猛避而不与我和谈,是想把我拖在这里啊。”
十七岁的冉盛现在已经颇有大将风度,闻言也不惊怒,只是问:“阿兄有何对策?”
陈操之道:“秦主苻坚好讲仁义,并不难对付,我们要过的是王猛这一关。”问一边侍立的苏骐:“苏大郎原是关中人,可知芶太后的秩事传闻?”
苏骐就把他知道的关于芶太后的一些传闻一一对陈操之说来,有些传闻陈操之也知道,比如芶太后与李威私通的事、比如芶太后为确保亲生儿子苻坚坐稳帝位而杀害苻坚同父异母的兄长苻法的事,但有件事陈操之不知道,苏骐说道:“传闻芶太后游漳水,拜西门豹祠,梦与神交而有孕,遂生秦王苻坚,有神光自天烛其庭,苻坚生具异禀,目有紫光,垂手过膝,太原薛赞、略阳权翼见而惊曰:‘非常人也!’”
陈操之当然是不信什么梦与神交而成孕的事,但古人却信之不疑,《史记》记载的上古五帝,有母亲踩大脚印而成孕的、有母亲吞鸟蛋而怀孕的,真实情况应该是野合的私生子,所以说芶太后在西门豹祠梦交成孕应是骗人的鬼话,芶太后风流,很有可能是在游漳水时与人私通怀孕,苻坚根本就不是苻雄的儿子,那么苻坚的生父是谁?
陈操之第一念便想会不会是卫将军李威,但又觉得李威与苻坚在体格相貌上没有相似之处,李威身材匀称,而苻坚则是上下身比例失调,所谓垂手过膝的异相,就是上身过长而两腿粗短嘛。
事情比较荒诞,陈操之笑着摇头,心道:“苻坚今年二十六岁,他的身世之谜恐怕只有芶太后一人知道,但若是能让氐人贵族对苻坚的身世起疑,即便苻坚能镇压得住,氐秦也必定要乱一阵,最好把王猛也牵连进去,君臣不要太和睦——这事应该在我离开长安后发生,不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岂不是倒霎!”
陈操之不禁想:“七百年后的司马光老先生写到这一段史实,想必也要指责我陈操之的阴谋假谲实非雅德君子所宜为哉了!”
苏骐见陈操之笑得有些诡秘,好心提醒道:“陈使君明日见芶太后要小心应对啊,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有句话苏骐没有明说,芶太后风流,而陈操之年少俊美,若芶太后盛逼引诱,那陈操之很难办,从与不从,都很难离开长安——
陈操之点头道:“是。”
夜里,陈操之照例抄书半卷约三千字,并记下今日所见所闻,算是出使氐秦的日记吧,这是准备回去给陆葳蕤看的。
油灯晕黄,月光从窗棂泻入,冉盛在一边默写兵书,黄小统忍着睡意支着脑袋勉强侍候。
陈操之收起书卷,命黄小统将那个小葫芦取来,这小葫芦是从建康带来的,黄小统原以为是美酒之类,但陈操之说此物留有大用,命他好生照看,黄小统自是小心在意,数千里颠簸也不敢有失。
取下葫芦塞嘴,陈操之嗅了嗅,那种腥甜好似鲜血的味道让他微一皱眉,这是墨鱼汁(即乌贼腹内的墨液),是他得知将要出使氐秦时命人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