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儿,看到佛前那盏莲花灯没有?那是娘十年前的这个日子为你在灵隐寺许下的长命灯,保佑我儿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娘年岁已高,以后怕不能陪你来寺里上香还愿,你要记住,以后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你都要来寺里上香布施,记住没有?”
俊美少年定定的看着香案上的那盏莲瓣形状的长命灯,答应道:“娘,孩儿记住了。”又自言自语道:“昨夜暴风骤雨,这灯怎么没被吹灭啊?”
老妇微嗔道:“这是长命灯,怎么能熄灭,不许再说这样的傻话!”
寺僧端着一个高腰小油罐过来,含笑道:“请陈檀越为你的长命灯添油,往日都是小僧代劳的。”
少年接过高腰油罐,走到香案前,慢慢将莲花灯盏注满青油,只见灯焰如豆,慢慢浮起,那小小的火焰流光溢彩,有着眩目的美丽,仔细看,灯焰好象要脱离灯芯飞升起来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乌黑澄澈的眸子映着两点火焰,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吹熄这盏长命灯,这念头非常强烈,无法克制——
“噗”的一声,少年吹出一口劲气,长命灯并没有应声而灭,反而火焰大盛,火焰中一缕璀璨的光芒逸出,射入少年眉心,少年“啊”的一声,仰天便倒,手里的高腰油罐摔了出去。
老妇人大惊失色,扑到少年身边,惊叫:“丑儿,丑儿——”
那寺僧比较胆小,不知道先帮助救人,却一溜烟找寺主真如长老去了。
真如长老带着几个僧人匆匆赶到,抓住昏厥在地的少年的左手,稍一搭脉,即道:“女施主不必惊慌,令郎脉象无碍,应是久跪之下,猝然立起,是以头晕摔倒。”一边命寺僧将少年架到偏殿小榻上,长老亲自念诵《大孔雀王神咒经》为少年消灾祈福。
……
陈操之醒过来了,耳听着真如长老念诵的艰涩深奥的经咒,一时不想睁开眼,没错,他现在还是姓陈,不过名却是操之,字子重,记得王羲之有个儿子就叫王操之,“操”字在古时是个好字,表示操守、表示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对他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穿越者来说,名叫“操之”总觉得很别扭,但这名字是陈操之的先父陈肃取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改变,操之就操之吧,习惯了就好了。
对了,他还有一个小名叫六丑,凭脑海里融合的陈操之记忆,那是因为陈操之幼时粉雕玉琢,可爱得太过分,父母怕上天嫉妒,养不大,所以取小名六丑,意图瞒过老天爷。
真如长老虔诚地念诵着《大孔雀王神咒经》,武林山麓幽静的殿宇弥漫着佛法的慈悲和广大,但陈操之还是有点怕睁开眼——
他原是一个资深的驴友,以画风景画、写游记散文为生,大学毕业后的五年间,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没想到在沂蒙山区遭遇泥石流,然后莫名其妙就寄魂在一盏长明灯里,在小小的灯焰里一呆就是三个月,起先惊恐、焦虑、愤怒、茫然……饱受煎熬,但深山古刹,每日听和尚念经、看香客往来,也逐渐修炼得淡定起来,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就好好呆着吧,毕竟魂还在,无目能视,无耳能听——
只是每当风雨之夕,狂风呼啸,暴雨如注,他还真怕这灯会灭了,长命灯是他寄魂之所,灯一灭,他很可能彻底玩完,除了怕风怕雨,又怕执事的和尚睡懒觉忘了给灯盏添油,这日子真不好过啊,战战兢兢的,所以他迫切需要真正的穿越到某人身上,无可奈何的他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被封在黄铜瓶里的魔鬼一样,面对来来去去的香客,他无声地呼叫:“让我穿越到你身上吧,我会让你当上皇帝、我会把全世界的宝藏一一指点给你、我会让你娶到世上最美的妻子——”
他哪有魔鬼的能耐,这自然是胡乱许诺,他的呼喊没人听见,听见也没人信,所以就一直在灯焰里呆着,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从和尚们、香客们的闲言碎语里,他知道现在是东晋升平二年,皇帝是司马聃,很年轻的皇帝,今年才十六岁,征西大将军桓温已经进行了两次北伐,打到了故都洛阳,东晋国势大振,长江以南之地颇为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所以王羲之还能呼朋唤友畅游山水、优雅地写他的《兰亭集序》;谢安此时还隐居在会稽东山,每日携妓优游林下,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江东崇尚风度和仪表的名士们宽袍大袖,服五石散、挥着麈尾清谈、驾着牛车游玩、谈音乐、论书法、琴棋书画、寄情山水、有各种潇洒放诞、不拘礼法的言行,是玄心和洞见、是妙赏和深情,是把生活艺术化,相比混乱的西晋和血腥的北朝五胡,东晋实在是很让人向往的高贵华丽的时代——
老妇人哀哀哭泣打断了陈操之的遐想,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想前世父母得知他葬身泥石流的噩耗会有多么的悲伤,他的眼角就渗出泪滴,睁开眼吧,从容面对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把这个爱惜儿子胜过自己生命的老妇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来孝敬吧,反正我原本也是姓陈。
“娘——”
陈操之睁开眼睛,随即坐起身,因为融合灵魂记忆的缘故,这声“娘”叫得情真意切。
老妇人大喜,抓着儿子的手连声问:“丑儿,你觉得怎样,身子哪里不适?”
陈操之道:“娘,我没事了,刚才是突然感到头晕,现在好了。”
老妇人左看右看,确认儿子无恙,这才郑重向真如长老道谢。
真如长老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十年前理公大师就说过,陈檀越根骨非凡,有诸天神佛护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女施主尽管宽心,陈檀越定能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理公大师就是灵隐寺的开山祖师慧理,从西天竺不远万里来到钱唐县弘法,见到武林山的一座奇峰,说这座山峰是从天竺灵鹫岭飞来的,故名飞来峰,于是建灵隐、灵鹫二寺,陈操之的母亲可以说是第一批信众,当年慧理大师摸着五岁的陈操之的小脑袋,说道:“此儿非常人也,必有后福。”但陈操之年岁渐长,除了容貌俊美非凡之外,读书识字都很平庸,不过陈操之对母亲非常孝顺,对亡兄留下的一子一女非常爱护,纯孝友爱的品德与他的容貌一样被人称道。
老妇人听了真如长老的话,心下欢喜,看儿子的眼神就分外慈爱,但她和真如长老都没有察觉的是,此时的陈操之眼中神采与往日不同,往日略显呆滞,而现在,眼神灵动而深邃,使得原本俊秀的容貌更有了画龙点睛一般的神韵。
卷一 玄心 二、陆氏花痴
四月初八,初夏时节,昨夜的一场大雨冲刷得山谷清新、林木滴翠,午后的阳光映照着,路边的石斛、萱草、桑椹、蔷薇,花影扶疏,争奇斗艳,从武林山麓至明圣湖的山道宛若图画一般。
佃户来福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牛车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缓缓地行着,从灵隐寺到九曜山下的陈家坞有近二十里路,牛车得走一个半时辰。
陈操之母子坐在车上,山道崎岖,一颠一簸,陈母李氏觉得心口烦恶,脸色有些苍白。
陈操之关切道:“娘,这段山路颠簸,乘车容易晕眩,不如由孩儿扶着,娘走过这段路,可好?”
陈母李氏喜道:“好,我儿这么体贴,娘真是宽慰。”
以前的陈操之孝顺是孝顺,不过仅限于顺从听话,象这样揣摩心意、体贴周到就非其所长了。
陈操之搀着母亲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手背上的老年斑,心里暗暗道:“娘,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孝敬你老人家。”
午后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闪烁不定,小冠葛衫、大袖飘飘的陈操之穿着高齿屐在细碎光斑里穿行,山道幽静,屐声清脆,他深深的呼吸,感觉无比的轻松和惬意,寄魂长命灯已经三个多月,负面情绪基本被克服,此时的他,只感着重生的喜悦,他现在是十五岁,比前世年轻了十二岁,从青年回到少年,而且还是一千六百多年前,是不是很神奇?
这样想着,陈操之不禁有些兴奋,摆动两尺多宽的大袖,看着自己修长单薄的左手,映着阳光,那手简直白得透明,真是精致的美少年啊。
陈操之估摸一下,他现在的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折合晋尺是六尺五寸左右,对于一个刚刚进入发育期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自己前世背着行李走四方的强健体格相比,这实在太瘦弱了,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
陈母李氏由陈操之搀着走了一程,果然觉得心胸不那么憋闷,舒畅了许多,见儿子举着手看手掌,便笑问:“丑儿,看自己的手做什么?”
陈操之道:“娘,孩儿觉得自己身子骨弱,以后要想办法强身健体,练练五禽戏什么的。”
“对对对,是要强身健体,是要强身健体。”
陈操之父兄寿命都不长,陈操之也一向体弱多病,陈母李氏常以为忧,现在听到陈操之说要健身,自是欢喜不尽。
赶着牛车的佃户来福插嘴道:“小郎君要强身健体,不如学剑,天师道就有会剑术的祭酒师。”
陈母李氏却道:“不要学剑,那是流民、兵户学的,丑儿练练五禽戏就行了。”
东晋有崇文轻武的风气,士族子弟讲究敷粉薰香、翩翩风度、手挥五弦、夸夸其谈,谁愿意汗流浃背习武啊,陈操之一族虽未跻身士族,但一直以诗书传家,所以陈母李氏不肯让陈操之学剑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陈母李氏又道:“丑儿,我母子来灵隐寺礼佛之事切勿对其他人说起——来福,你也记住,万万不能说。”
来福四十多岁,忠实憨厚,原是淮北的流民,流落到江东没有户籍没有田地,陈操之的父亲任吴兴郡郡丞时对来福有恩,来福便带着一家五口来到陈家坞,为陈氏耕种田地,成为了陈家的佃户,至今已十余年。
来福答应道:“来福决不会说,来福不管什么佛祖、天师,只要能保佑小郎君平平安安,那来福就信奉谁。”
陈家坞陈氏一族信奉天师道,也就是五斗米道,拜钱唐县的道首杜子恭为师,陈操之这个名字就与天师道有关,“之”字是天师道的标识,好比佛家的“释”,魏晋年间以“之”字为名的人极多,最有名的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杜子恭据说道术通神,在三吴之地影响极大,很多高门大族都拜在他门下,比如瑯琊王氏、陈郡谢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这些都是顶级的门阀,而佛教自传入中土,就与道教势成水火,互不相容,所以,若被钱唐杜子恭得知门下信徒陈操之去灵隐寺进香,那陈操之的前途只怕会很不妙。
这时,三人已经出了灵隐山道,不远处一个浩瀚大湖横亘在天地间,碧波千顷,远水接天,湖中有几个小岛,宽广的湖面看不到一条渔船,蓝天白云、青山碧湖,暖风吹来,让人沉醉。
陈操之是资深驴友,哪里会不知道灵隐寺畔就是西湖?对,就是那鼎鼎大名的西湖,但现在叫明圣湖,又名武林水,附近乡人又叫它金牛湖,传说湖中有金牛出现,与一千多年后游人如织的西湖相比,眼前的明圣湖浩大得多,湖水洁净,人迹罕至——
陈操之微笑着想:“七百年后的苏东坡把西湖比作西子,而眼前的西湖,可以说是萝莉西施,完全没受任何玷污的啊。”
陈操之扶母亲上了牛车,他继续跟在车边步行,一路观赏湖光山色,走了一程,看见前面湖畔停着几辆牛车,还有一架板舆,十多个侍从、婢女,各执羽扇、方褥、书卷、如意等物侍候,一个颀长白皙的青年公子陪着一个素衣女郎正采撷湖边野花。
女郎窄窄襦衫,曳地长裙,一身素白,梳着堕马髻,体态窈窕,容貌甚美,指着湖畔石边一丛两尺多高的花卉,用三吴口音问:“六兄,你看这是什么花?”
青年公子近前细看,这丛花木叶片椭圆、花瓣微垂,花色有白、黄、浅红、淡紫,一枝兼具五色,很是艳丽,踌躇道:“这个——是蔷薇吧?”
女郎轻笑道:“这怎么会是蔷薇,绝不是!”
青年公子问那些随从和侍婢,七嘴八舌,把春夏的花说了个遍,女郎摇头,说道:“都不是,我看倒象是石斛兰,不过又不大象——”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接口道:“这就是石斛兰,却不是寻常的石斛兰,是一个异种,叫金钗石斛。”
青年公子与素衣女郎一齐转身,见一个小冠大袖、白皙俊美的少年踏着高齿屐悠然走近,脸上有淡淡笑意,意态闲适,潇洒从容。
青年公子见这美少年仪表风度甚佳,定然是士族子弟,拱手道:“敢问足下高姓,郡望何处?”
少年语气淡淡:“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略一拱手,跟在牛车边向东行去。
素衣女郎望着葛衫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没想到这僻静山野有这样的人物!”又转头看着那丛石斛兰,微笑道:“金钗石斛,这个花名倒是别致。”
青年公子觉得少年无礼,有些不忿,说道:“算不得什么人物,估计是钱唐的下等士族,很可能是北伧。”
北伧就是北地的野蛮人,这是三吴士族对北方人的蔑称,吴郡、吴兴、吴会合称三吴,是孙权吴国的故地,五十年前大批北方晋人为避战乱来到三吴之地定居,南渡人口前后近百万,占了江东人口的六分之一,江东人认为北方人南下,占了他们的地盘,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很不满。
女郎嘻笑道:“六兄,你叫他们北伧,北伧就叫我们貉子。”
吴人看不惯北方人,北方高门大族也瞧不起吴人,戏称吴人为“貉子”,貉子就是土狗,真难听啊。
青年公子气愤愤道:“他们才是真正的貉子,这些北伧,在江北被胡人打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到江南,倒作威作福起来,咱们吴郡四姓——陆、顾、朱、张,都是诗礼传家,哪里会比不上北来的王、谢、郗、庾?”
青年公子名叫陆禽,是三国东吴大都督陆逊的后人,其父陆始,官居五兵尚书,正三品,素衣女郎是他的堂妹,吴兴郡太守陆纳之女,闺名陆葳蕤,陆氏一族乃是江东数一、数二的豪门。
陆葳蕤见堂兄还冲着远去的少年横眉怒目,不禁失笑:“六兄,这少年指教了金钗石斛的花名,咱们应该感谢才是,而且即便他是北人,咱们也不必这么气冲冲,他还是个少年人嘛。”
陆禽也觉得自己不够雅量,解嘲一笑,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