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便道:“等下再向嫂子细说。”
秦医生五十多岁,原本是民间巫医,后被吴郡少府监纳入编制,也领一份俸禄,小心翼翼为丁幼微把了脉,说道:“丁娘子脉象浮滑,是忧思过度导致胃气不顺、血虚肢冷之症,小医有一方,可治娘子之疾。”说罢,手书一方:
“青布方寸、鹿角三分、乱发灰二钱匕,和水二升煮,令得一升五合,去渣滓,尽服之——三日一次,旬月可愈。”
丁春秋命管事付了诊金并送秦医生出去,笑道:“子重,你脉也切得颇准了,你看此方如何,恰当否?”
陈操之道:“又是青布,又是乱发灰,感觉有点奇怪——”
丁幼微轻轻“呃”了一声,赶紧掩口,摇头道:“想到头发灰,就要呕吐。”
陈操之道:“我也有一方,暖胃补气最佳,而且没有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手书一方,人参、山楂、白术、茯苓、莲子、山药,各若干,用瓦钵以文火煮半个时辰,每日当茶饮用,半月见效,可以长期服用。
此方并不见于《肘后备急方》,是陈操之前世的记忆,是个很平常也很有效的治胃寒的方子。
丁幼微喜道:“小郎这个方子好,就按这个方子煎药吧。”
卷一 玄心 七十三、一卷冰雪文
· 更新时间:20091029 11:04:51 本章字数:2782
午后,丁春秋来邀陈操之游览丁氏别墅,虽是出于善意,但也不免炫耀矜夸,陈操之并不计较,含笑应对,带着冉盛、来德一起游览。
丁氏别墅占山据水,有良田一万五千亩,还有五里长的小杭河道也归丁氏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偌大的庄园里除丁氏族人外有二十荫户、二百佃户,有常年习武的部曲六十人,还有典计、占衣食客等,陈家坞那么点田地和佃户真是没法比,而且丁氏别墅在江东士族当中规模算是小的,象会稽孔氏、义兴周氏、吴郡陆氏、晋陵顾氏这些豪门巨族,都是有好几处别墅庄园,每处庄园都是占地数万亩,佃客僮仆数以百计,史载会稽四姓“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可见当时士族庄园经济的强大。
丁春秋不识稻黍、不辨桑麻,有一个庄园典计陪着,象导游一般一路解说,这里种的是水稻,那边种的是麦、粟,小杭河边的山坡上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可以说庄园以外就是闹得天翻地覆,庄园里依旧可以自给自足,这就是国中之国啊!
陈操之默默点头,高门士族如此强横,也难怪东晋朝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了,这一切已经是根深蒂固,要改变谈何容易,东晋的衰弱连桓温、谢安都无力扭转,难道真的只有等四十年后孙恩的一把大火才是了局吗?
游罢丁氏别墅,已经是日暮时分,斜阳残照,杭水东流,日间被冬阳压制住的寒气开始侵蚀笼罩,举目寒林衰草,繁华别墅亦显苍凉。
回来的路上,来德悄悄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大的庄园。”
冉盛道:“要比这还大才好。”
陈操之微笑,心道:“生逢此世,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先融入,大庄园似乎还真得有,士族庄园经济在当今之世还是有其进步作用的,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可以把大量佃客、部曲组织起来在山区水滨进行经营,比自耕农更具活力,自耕农赋税重,往往一次天灾就垮了,东晋三吴地区经济发达,不能说不是庄园制度的功绩。”笑问:“就把整个明圣湖连同周边田地都归我们所有,如何?”
来德、冉盛咋舌道:“哇,那也太大了吧,要走一遍都得好几日,累啊。”
……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一进院门便嗅到茯苓、莲子的甜香,喜问:“茯苓莲子羹炖好了吗?”
楼下的阿秀喜孜孜道:“娘子方才已经喝了一碗,起先担心又会呕吐,且喜安然无事,只说晚餐不用吃了,怕吃了晚餐连药羹一起吐了。”
陈操之道:“那怎么行,总要吃一些。”便上楼去见嫂子丁幼微。
丁幼微道:“操之的方子真好,我喝了茯苓莲子羹之后,觉得胃脘有点暖意了,比早间舒服了很多,不过还是不大敢吃晚餐。”
陈操之道:“让厨下煮一碗白米粥,白米粥比豆粥好,豆粥有时容易反胃。”
阿秀便去了,掌灯时与一个挑着大漆盒的健壮仆妇一起来了,漆盒里是陈操之的晚餐和丁幼微的白米粥及几样小菜。
阿秀和雨燕服侍丁幼微与陈操之用罢晚餐之后,才去仆佣食厅用餐,而且还是轮流去,这里要留人服侍。
丁幼微吩咐道:“阿秀、雨燕,你二人一道去用餐,我现在身子舒服多了,暂时不需要你们服侍,快去吧,免得饭菜凉了。”
两个侍婢离开后,丁幼微让陈操之跟着她去书房,剔亮银灯,添些木屑在青铜暖炉里,递给小郎暖手。
陈操之道:“嫂子自己暖着,我年轻,气血旺,不畏冷,嫂子没看到那个小盛吧,新年才十三岁,个子比我高,力大如牛,下雪天竟还只穿两件单衣,让他穿上冬衣,直嚷热得紧,真是没法比。”
丁幼微笑道:“冉盛那样强健的人太少见了,他是北人吧,北人个子高大些,不过操之你也很高啊。”
闲话了一会,丁幼微问道:“操之,你现在告诉嫂子,先前你说宗之、润儿趣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陈操之双眉一扬,笑道:“是突然想到一事,很重要,去年五月我对嫂子说要争取让钱唐陈氏升为士族,嫂子不是指点我要请人为陈氏三代写传,避重就轻,少提官阀,只记其闲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总之是要让钱唐陈氏三代的名气都传扬开来,对吗?”
丁幼微道:“嗯,不过这应该是等你正式定品、有了六品免状之后再做的事,万万不可好高骛远。”
陈操之点头道:“嫂子说的是,不过我想,就算我有了免状和一定的声望,但单独为父兄作传,这也没什么人愿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所虑极是。”即又展颜笑问:“你是不是想到好办法了?”
陈操之微笑:“嫂子,我想写一部类似前汉刘向《世说》那样的笔记体小说,桓潭《新论》里言道‘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我就是想写这样一部治身理家的短书,而不涉及为政化民的大道,记录后汉至魏晋的名士高贤的言谈轶事,从小处着眼,写人物风流神韵,务求玄远冷隽、高简瑰奇,当然,我钱唐陈氏三代之轶事也记录其中,九品中正制的创始者、我先祖长文公的轶事自然更要提及。”
丁幼微凝思半晌,嫣然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嫂子相信小郎能写好这部书。”又问:“书名可曾想好?”
陈操之道:“还未想好,请嫂子赐名吧。”
丁幼微想了想,说道:“此时正值冰雪之季,此书又求玄远冷隽,就叫《一卷冰雪文》如何?”
陈操之大喜:“《一卷冰雪文》,太好了!我现在就写一则让嫂子看看,是竹林七贤的故事,我很早就知道的故事。”当即磨墨提笔,慢慢写道: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坠枝欲折,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而尝之,信然。”
丁幼微看罢,笑道:“妙哉,寥寥数语,神态毕现,不过这需要博闻多识才行。”
陈操之道:“我不急于一时,写三年、五年都可以,一边写一边流传,反正是一则则的小故事。”
阿秀、雨燕这时已经回来了,听了丁幼微解释这则小故事,雨燕道:“咱们宗之小郎君也有这么聪明,润儿小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丁幼微笑道:“明日宗之、润儿,你们两个莫要太夸他们,小孩子容易自满的。”
陈操之道:“不夸得太离谱就没事,小孩子就要多夸奖,那样他们会学习得更起劲、心思也愈聪明。”
丁幼微一笑,踌躇了一下,说道:“操之,嫂子还有一事要问你——”
陈操之道:“嫂子请问。”
丁幼微让阿秀、雨燕先到侧室等候,她有重要的话要问小郎。
卷一 玄心 七十四、叔嫂问答
· 更新时间:20091030 10:59:25 本章字数:2481
陈操之听嫂子说得郑重,不知何事,危坐等待。
丁幼微望着灯下小郎俊美的容颜,心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纤手轻轻摩挲青铜暖炉上镂刻的兽纹,半晌方问:“操之,你没有话要对嫂子说吗?”
陈操之一愕,看着嫂子丁幼微关切忧虑的眼神,一时不明白嫂子要他说什么?
丁幼微道:“春秋说你曾为陆太守之女治过病,是否就是那个花痴陆葳蕤?”
说这话时,丁幼微沉静地凝视着陈操之,见小郎英挺的双眉轻扬,目光却垂下,就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想,这样俊美的少年郎本来就极易让少女动心的啊,更何况小郎又是如此的温雅和多才——
陈操之微窘,嫂子绝不会无缘无故重提陆葳蕤名字的,不明白嫂子怎么瞧出他掩藏心底的情思?当下十指交叉,压在膝上,说道:“回嫂子的话,正是陆葳蕤。”
丁幼微便问:“操之,你喜欢她吗?”
陈操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应道:“是。”
丁幼微“嗯”了一声,又问:“那陆葳蕤可喜欢你?”
陈操之答道:“应该是喜欢的。”
丁幼微点点头,微微而笑,十年前她初见陈庆之,庆之在观澜台上辨析义理、才情飘逸,她不也是一见倾心吗,当时根本就没想到门第般配之事,只是喜欢?操之才貌不在庆之之下,陆葳蕤喜欢操之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便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对嫂子说说了。”
陈操之便将去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在明圣湖畔初遇陆葳蕤、九月赴吴郡在华亭道上再次相遇、然后因救治菊花玉版而结识、真庆道院赏山茶、徐氏草堂食韭叶水引饼、惜园作画、百花阁探病……原原本本都对嫂子说了,感觉心里无比轻松,这些话他对母亲都不敢说,怕母亲担心,但在嫂子丁幼微面前却能毫不保留地说出来,他觉得嫂子完全能够理解他,嫂子是个有勇气又聪慧的不俗女子。
丁幼微含笑倾听,说道:“陆葳蕤是个极好的女孩儿啊,执著纯真,我真想见见她。”
陈操之道:“我与她说起宗之、润儿的趣事,她也说想看看可爱的润儿呢,嫂子记得吗,润儿说要做吴郡第一名媛的?”
丁幼微笑了起来,过了一会,笑意敛去,问:“操之,那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陈操之道:“嫂子,我才十六岁,我不想那么早谈婚论嫁啊。”
丁幼微点头道:“操之是想着继续努力,有朝一日光耀门楣,再向陆氏女郎求婚是吗?”
陈操之面色微红,赧然道:“嫂子是仙子吗,总能看透我的心思!”
丁幼微嫣然一笑:“我知道小郎的努力,所以这些事也就猜得出来嘛。”停顿了一下,柔声道:“嫂子总是支持你的,可是操之,你千万要注意,在你获得大名声之前,一定不能让世人知道你对陆葳蕤的情意,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在你尚无地位、声望之前,在这件事上只要你稍有差错,世俗风议就会象暴风骤雨一般将你淹没——你明白嫂子的担心吗?”
陈操之深深感动:“嫂子,我明白的,如果实在阻力太大,会损害到陈氏家族的利益,那我——也许会放弃,我不会让母亲、宗之、润儿受到连累。”
丁幼微含泪微笑道:“不用放弃,嫂子相信你和陆葳蕤一定会有好结果,你这样苦心勤励,上天都会帮助你的,汉高祖做亭长时谁又料到他能开国平天下?娶陆氏女郎再难也难不过打天下吧。”
陈操之沉郁了一个多月的心情豁然开朗,与上次嫂子为他分析谋升士族的种种关键问题一样,嫂子总能给他指点迷津,而最重要的是,嫂子让他坚定了信心。
陈操之回房歇息后,丁幼微独自在双鱼灯下坐了一会,按理,她应该劝小郎放弃追求陆葳蕤的,因为这实在是太难,比她当初嫁给庆之难上百倍,钱唐陈氏虽是寒门,但也是几代仕宦之家,在本县的地位不低,丁氏是二等士族,族中并无高官,影响力不出郡县,论声望不比陈氏强多少,所以当年在她矢志不渝地坚持下,最终得以与庆之成婚——
而陆氏就大不一样了,陆氏是江东一等士族,是可以与庾、桓、王、谢抗衡的顶级门阀,陆氏家族的一举一动举国瞩目,操之想要娶陆氏女郎,无异于挟泰山以超北海,难到了极处,即便操之不懈努力取得了士族资格,那也只能是末等士族,要与陆氏高门联姻,希望也很渺茫。
但丁幼微不忍心阻止操之,因为她自己嫁给庆之之后,虽然饱受族人冷眼,而且庆之也早逝,但她从没有过半点后悔,假若时间可以倒流,回到她十六岁那年的齐云山观澜台,她,丁幼微,依然会喜欢上那个俊美倜傥、有才有情的陈庆之,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嫁入陈门,她会照顾好庆之,不让庆之过度操劳,这是唯一需要改变的……
丁幼微心想:“但愿陆葳蕤也有我当年的决心,唯有这样,她与操之才有可能在一起。”这样想着,合什默祷:“皇天后土,共佑小郎。”
……
小婵和青枝带着宗之、润儿到达丁氏别墅时,陈操之已站在门前枇杷树下等候多时了,风冷,他劝嫂子不用在这里等。
小婵见到陈操之,悄声赞道:“操之小郎君真有能耐,现在一年能来三次这里了,看来娘子回陈家坞的日子也不远了,真期待啊。”
陈操之微笑,他已经叮嘱过雨燕和阿秀,不提丁幼微患病之事,免得宗之、润儿知道后回去又告诉祖母,丁幼微服用了茯苓莲子羹后没有再呕吐,长期服用,胃寒之疾一定能痊愈的。
宗之和润儿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娘亲,两张小脸笑得如两朵莲花一般,宗之带来了他的小玉笛、润儿带来了小箜篌,陈操之教宗之吹奏竖笛,丁幼微手把手教润儿弹箜篌,欢日时光易逝,三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丁幼微依依送别小郎和一双可爱儿女。
陈操之道:“嫂子多保重,我下月初就要再赴吴郡,端午之前我会赶回来的。”
丁幼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