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时,钟思驾驶“高桥”号,在白齐文指挥下向“海生”号开火,而戴维森则操纵着“海生”号向“高桥”号开炮。等到了晚上两人偷偷坐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越想这种生活越是别扭。
唉,兄弟们就应该扎堆凑到一块儿,干吗要分成两个阵营相互打炮呢?
这种人际关系纽带,决定了白齐文与戈登很难将敌对状态维持下去,他们必然要坐在一起,寻求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在戈登先生的明确要求下,双方进行了实质性的接触。首先来到的是誓死追随白齐文的“高桥”号舰长钟思,坐在他对面的是戈登及一名欧洲军官。戴维森舰长以担保人的身份,坐在中间。
钟思舰长说:如果白齐文先生的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证,我相信他会很愉快地参加会晤,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戈登道:钟思舰长,请你相信我。
钟思舰长:理由?
戈登:因为我始终相信你们。
钟思舰长被说服了:好,我会向白齐文先生转达你的善意。
又过了几天,“高桥”号与“海生”号再一次秘密会晤。这一次从船上走下来的,是由钟思舰长陪同的白齐文。
会谈开始之前,戈登提议道:先生们,我建议我们先去凭吊华尔先生。他为荣誉而死,他的勇气和智慧,都是我们所无法比拟的,他值得我们这些在异邦战斗的幸运儿永远永远地怀念。
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戈登先生发现,华尔先生是常胜军最脆弱的所在,任何时候只要祭起华尔先生的亡灵,就能够收到震慑人心的效果。果然,白齐文等人非常感激戈登的建议,众人在华尔先生曾经停厝的舱室前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默哀仪式,然后开始了正式谈判。
谈判桌上,仍然是双方对坐。戈登及一名欧洲军官是一方,白齐文和钟思舰长坐在另一侧。戴维森舰长以担保人的身份,居中而坐。
谈判开始了,白齐文两眼发亮,率先开口:戈登先生,我已经听说了你在常胜军中的表现,老实说,我非常赞赏你。
戈登闷闷不乐地回答道:白齐文先生,我也是一样。平心而论,如果现在我叛逃的话,很难想象常胜军中会有人冒死追随我。我的心里非常好奇,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白齐文:钟思先生他们不是追随我,是在追随华尔先生。
华尔先生……这四个字就好似一个可怕的魔咒,让戈登满脸痛苦,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述的压力。
半晌,戈登终于憋出一句话来:白齐文先生,如果华尔先生还活着,我想他一定不会同意你现在的选择。
白齐文冷冷地睨视着戈登:我想我比你更了解华尔,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同出生入死,交心换命。
未必!戈登反唇相讥:上帝知道,华尔先生死后,我每天夜里都在为他祈祷,祈祷他早日升上天堂。而你,却打伤了他的妻子——美丽的张梅女士。
白齐文看着戈登,慢慢说道:我没有打伤华尔先生的妻子,而且,那件事情只是个意外。
你有伤害!戈登指责道:你抽了杨坊的耳光。在中国,像杨坊这样有身份的官员,被扇耳光就意味着奇耻大辱。而且杨坊是华尔先生妻子的养父,这个耳光同样等于打在华尔先生的脸上。你伤害了华尔先生的家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能够否认吗?
发现局面失控,钟思舰长立即举手:抗议,我表示抗议,我要求谈判回到预定的话题上来。
戴维森舰长敲了敲桌子:提议通过,请先生们继续。
谈判重新开始,白齐文首先发言:戈登先生,如我刚才所说,我非常赞赏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据我所知,每次在战场上,你都是手持藤杖,出现在炮火最密集的地方,而且总能奇迹般地取得胜利。我的士兵们传说,你带头冲锋时挥舞的小棒,是胜利的魔棍。
戈登道:谢谢白齐文先生的赞赏,这只是一个军人应有的表现罢了。
白齐文的目光,突然变得悲哀起来:戈登先生,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们两人之间的分歧,导致了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军队的分裂。为什么我们不化解分歧,让这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团结起来,再一次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呢?
戈登狐疑地看着白齐文: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敌人又是谁?
白齐文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向着戈登,低声道:北京,当然是北京!
权力不允许良知
北京?戈登腾的一下跳了起来。
当然是北京!白齐文慢慢坐下:先生们,我想你们很容易就能够想明白,中国的问题,不是出在百姓身上,而是出在皇帝陛下的身上。北京城中的那个小皇帝,才刚刚八岁,被称为两宫太后的两个女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先生们,这片土地上的政治生态是原始而野蛮的。这里没有文明,只有最肮脏的宫廷阴谋。我们在战场上的唯一挫折,来自那个李鸿章的阴谋。我们在北京城中所看见的,是和李鸿章一模一样的肮脏阴谋。先生们,这片土地上的政治文明,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猴子时代的游戏法则。你们看禁宫中的无数女子,她们年轻而又美貌,却沦为了那个八岁小皇帝的私人玩物。这是最典型不过的猴群游戏,猴王占有所有的雌性,垄断了传宗接代的特权。这种落后而下流的游戏法则,让这个民族沉沦。你们可以看到,中国人没有任何自尊,为什么他们没有?因为权力不允许!
紧盯着戈登的眼睛,白齐文继续说道:先生们,我们之所以坐在这里侃侃而谈,那是因为我们都是人,相互尊重对方的人格。可是在中国,人格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是要遭受到权力与暴民双重蹂躏与打压的。中国人缺乏对人的最根本尊重,他们不缺智慧,不缺勇气,却没有丝毫的良知。为什么?只是因为权力不允许!权力所要求的是奴性,是服从,是生杀予夺。良知构成了对权力的挑战,因为良知让人们辨明是非,是非明晰了,权力又有什么价值?先生们,让我们联合起来,摧毁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吧!让我们联合起来,就如同神话中所说的英勇骑士,向喷射着火焰的权力毒龙发起进攻,把无数的苦难生灵,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吧。先生们,你们听到了这片土地上孤儿寡母的痛哭声了吗?你们听到了濒死者那无助的悲鸣了吗?你们听到了没有?先生们,这片土地上最缺的不是秩序,而是从权力桎梏中的解脱,让我们把他们解救出来吧!既然上帝派我们来到了这里,那我们就要担负起自己的使命!
戈登被白齐文的建议惊呆了,好半晌才狂跳而起:白齐文,你疯了?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并没有做好迎接解放的准备。而且你们的行动,也没有相应国家的授权,不等你们的兵舰驶出海口,就会被淮军通通炸沉!
这时候戴维森舰长叩响了桌子:先生们,现在是休会时间,请大家暂停讨论,休息十分钟。谢谢。
英国人及美国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他们在谈判桌上,剑拔弩张,彼此怒视,一到了休会的时候,马上就成了热烈交谈的好朋友。
大家休息了一会儿,又回到谈判桌上。屁股一挨到椅子上,每个人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再次进入对峙状态。
白齐文率先发言:怎么样先生们?我再次重申我的建议,勇猛善战的常胜军再次联合起来,也欢迎淮军的加入,让我们摧毁蹂躏这片土地的邪恶权力,让上帝的光芒,照耀到这片黑暗的土地之上。
戈登冷哼了一声:白齐文,问你个问题,你为何不建议我,女皇陛下的荣誉军人,加入你们的太平军呢,嗯?为什么呢?
白齐文看着戈登:因为我有更好的建议,这个答复,你满意吗?
满意,太满意不过了!戈登站起来,把脸凑近白齐文,低声说道:白齐文,你之所以提出来这么一个荒谬的建议,那是因为你发现自己在太平军那边根本无法立足。是不是这样?你们只知道,北京城中有宫廷阴谋;你们只知道,李鸿章大人喜欢玩儿弄诡计,可是你们忘记了,相比于南京城中的太平军,无论是北京还是李鸿章,都要好得多。北京城只是阴谋而已,而南京城却是最残酷最血腥的屠杀。就在南京城中,至少有十万太平军被他们自己人杀掉,仅仅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憎恨。白齐文,你讨厌李鸿章大人的权谋,投奔到苏州,可是明摆着,苏州城的阴谋更为可怕!如果你过得自在,根本就不可能跑到这里来跟我们谈判,更不可能提出一个没有任何可行性的荒谬建议。
白齐文眨了眨眼睛,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南京方面,对我是大力支持的。
哈哈哈,戈登先生大笑起来:白齐文,你不要再说谎了。太平军对你,绝对不是你自己说的这样,承认了吧。如果你再不承认这一点,我很难把你视为一个绅士。
白齐文愤愤地盯着戈登,半晌才道:好,我承认。
那这事就好办了。戈登兴奋地道:请戴维森舰长做笔录,你回来之后,我保证不过问你的事情。
一个注定要悲剧的洋人
三声号角响过,苏州城门大开。一支精悍的太平军卫队出城之后,分列成两队。然后是白齐文带着他的常胜军,从城门里悠然走了出来。
城门的正前方,摆放着几张桌子,几只椅子。戈登、戴维森等人肃立于桌后,看着白齐文大步走近。
走近前来,白齐文与戈登隔桌相对,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呈递给戈登:先生,我疲倦了异国这毫无意义的杀戮与战争,愿意将我的佩剑,奉献给阁下。
戈登双手接过佩剑,道:先生,我感谢你给我这样的荣誉,并向上帝承诺,我将一如既往地友善对你,如同兄弟一般。
洋人们列队,开始和白齐文拥抱。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白齐文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次受降,给足了他面子,简直比打一场胜仗还值得他炫耀。盛大的仪式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白齐文率领追随他的部众,登上了“海生”号,由戴维森舰长护送,返回上海。
白齐文投奔太平军,并在短时间内与戈登达成和解,这件事让在中国的欧洲人看得无不目瞪口呆,很难明白白齐文这样做的原因何在。
事实上,白齐文归来,是万不得已的事儿,他有自己难以启齿的苦衷。
头一桩事,是白齐文投奔太平军之后,就被安排去南京拜见洪秀全。洪秀全见到白齐文,大喜,就向白齐文提出个美妙的建议,要求白齐文放弃基督教信仰,改信他洪秀全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这个要求让白齐文目瞪口呆,他好歹也是个基督徒,无法说服自己跟着洪秀全这么胡闹。
之后白齐文又向洪秀全献策,他建议立即放弃南京,所有的太平军集合,杀奔北京城,直捣皇宫。
也就是说,白齐文在谈判桌上对戈登的建议,最早的时候是对洪秀全提出来的。这个建议一出来,就让忠王李秀成大惊,当时李秀成就急忙告诉洪秀全,白齐文之计是最根本性的解决方案。只要洪秀全丢开南京的龙椅,立即率师北伐,沿途就会啸聚数以百万计的土匪乱民,以及世界各国的流浪人士,北京城势必一鼓而破,届时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洪秀全却摇头,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
洪秀全拒不采纳他的建议,这在白齐文心里投下了阴影。随后,他又很不幸地和苏州城的诸王们把关系弄僵了。
但这关系弄僵,真不能怪白齐文,怪就怪李鸿章太阴狠,他好像是看穿了白齐文,把白齐文的想法看得明明白白。他早就料到白齐文投奔太平军之后,为了加强苏州城的防御,必然会派人返回上海购买军火。而且李鸿章还料到,白齐文偷买军火之后,肯定不会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多半会挂上美国或其他国家的国旗,以免被淮军水师发现。
所以李鸿章早早下令水师封锁各路水路,只要见到船只,无论是哪国的,甭管对方提出多么强烈的抗议,一律严加搜查。如果哪个洋人敢阻拦,就给老子往死里打,打完了往江里一丢,爱漂哪儿就漂哪儿。
结果,白齐文秘密购买的军火,全都被李鸿章查获并收缴了,然后李鸿章命人把这批军火运到苏州城下,向苏州城猛烈发射,并让士兵大喊大叫:感谢白齐文先生送来的优质军火。
这件事,让苏州城的太平军顿时对白齐文产生了怀疑,认为这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多半是帝国主义潜入内部的特务。
发现自己无法在太平军中立足,白齐文仰天长叹,黯然归来了。
归来之后的白齐文已经考虑好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搅和中国的事情了,以后就踏踏实实做一个憨厚的美国牛仔,闲时喝杯酒,忙时打打猎,恣意快活地度过自己的人生,岂不妙哉?
但是,傻傻的白齐文不知道,人世间有个铁律:每个人都生活在他走过的路上。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个人都会受到他所做的事情的影响,许多时候,不是你说结束了就可以没事了。
你宣布结束了,而别人还在出牌。你必须按规矩玩儿下去。
话说白齐文返回上海,即闭门不出,从此金盆洗手,再不过问江湖是非。他以为自己这样做,李鸿章就再也不会找他的麻烦了。可是他老兄忘了,此前他秘密发布过征募令,征募在上海的欧洲流浪汉,前往苏州参加太平军。白齐文已经从太平军中幡然醒悟了,可是他的秘密征募令仍然在江湖上悄然流传,并持续发生着效用。
1863年11月的一天,从北京来到上海的中国总税务司赫德,这个老牌帝国主义者来到码头,他要乘坐常胜军的“飞而复来”号,去松江见戈登。赫德要提醒戈登,李鸿章在玩儿他,他想让戈登避免被李鸿章玩儿残的悲惨命运。
“飞而复来”号是常胜军的秘密武器,以前是华尔先生的命根子,现在则是戈登先生的命根子。这艘兵舰一次也未曾参加过战斗,始终是负责运送军饷和伤员。舰长叫勒德兰,也是一个性情活泼的美国水手。看到赫德来到,勒德兰欢叫着奔下船来,与赫德热烈拥抱,亲吻对方的脸颊。赫德是英国绅士,超讨厌这种粗俗的美国礼节,于是皱着眉头,忍受着勒德兰先生。
正当赫德登舰之际,突然听到后面有人用英语大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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