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定位的严重失误,让李鸿章丧失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老师曾国藩身上,希望曾国藩能够给他提供飞黄腾达的平台。
但李鸿章没有意识到的是,这是一个更为虚无缥缈的愿望。虽然史家称“先有曾国藩而后有李鸿章”,但真正的历史本身,远比他们所希望的要别扭得多。
曾国藩,圣人也。他被誉为圣者,是因为他以道德学问立身,并成了洪秀全的克星。洪秀全就是被他生生克死的,临死之前,洪秀全流下了眼泪,说:朕为解救同胞兄弟,却反为同胞兄弟所困……这是洪秀全给曾国藩的最高评价,在此之前,洪秀全坚信,曾国藩就是伊甸园中引诱夏娃吃了禁果的那条蛇。
诡异的是,曾国藩确实患有严重的皮癣,身体酥痒不堪,每次抓搔都见哗哗的皮屑纷纷飘落。这个生理特点从侧面印证了洪秀全的判断。
曾国藩究竟是不是大蟒蛇转世,此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克星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艰苦的生活磨砺中成长起来的。
与李鸿章的家世一样,曾国藩同样也是出身耕读世家,而且他的家境比之于李鸿章更为贫寒。在曾国藩的自我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在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之后,自始至终都面临着严重的财务困难。每一年,他因为繁重的家务拖累,都要亏欠一大笔钱。
在返回家乡训练湘军之前,曾国藩的人生课题只有一个:如何才能弄到足够的钱,当然是在合法合情合理的限度以内。
为了弄钱,曾国藩干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承包了湖南会馆,他在别人的婚礼上充当司仪,这使得他比朝中所有的官员,更明白这个世界的基本运行法则,处理起事情来,比别人更懂得把握分寸,最是善于无中生有,于绝境中开出一条生路来。
很不幸,曾国藩的才干被皇帝发现了,于是皇帝如获至宝,鞭打快牛,让曾国藩担任礼部侍郎,后来兼兵部侍郎,兼工部侍郎,兼吏部侍郎。这就等于让曾国藩把教育部、国防部、建设部及人事组织部的工作,全都抓了起来,但只付给曾国藩礼部侍郎的微薄薪水,让曾国藩苦不堪言。
于是曾国藩的家庭财政赤字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让曾国藩不堪重负。他上疏希望皇帝放过他,或者给他一个能够捞点儿钱的职位。可是皇帝难得找到这么一个能干的员工,拒绝理睬。情急之下,曾国藩崩溃了,他愤然上疏,斥责皇帝不懂朝政。
咸丰皇帝怒不可遏,决定狠狠地惩罚曾国藩。
如何惩罚他,才能够最解气呢?
有了!咸丰皇帝传旨,让曾国藩再兼任最苦最忙的刑部侍郎。
朝廷一共六部,礼、工、兵、吏、刑、户,除了一个户部的工作没丢给曾国藩,朝廷其余所有部门的工作,全都丢给了曾国藩一个人,让曾国藩忙得四脚朝天,欲哭无泪。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咸丰皇帝发了善心,给了曾国藩一个优差,让他赴江西监考。监考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取考生的孝敬,这实际上是咸丰皇帝默许曾国藩去捞点儿银子,以弥补他家庭的巨额财政赤字。
但曾国藩命中注定与贪官无缘,他刚刚离开京城,洪秀全就打了过来。于是咸丰皇帝急忙传旨,命曾国藩暂时先不要急着回京,先把洪秀全消灭了再说。
包括曾国藩在内,咸丰皇帝一共派了四十三名大臣出京,寻找消灭洪秀全的法子。但这个法子,只有曾国藩知道。
曾国藩最清楚的是,洪杨集团之所以能武装割据,正是因为这支恐怖的暴力军队恰好是腐烂的清朝军制的克星。要想克制洪杨集团,就必须踢开旧有的军事体系,另起炉灶,重建班子,非如此不足以解决问题。
曾国藩不只是自己这样做,同时他也把这个解决方案告知所有的人,比如说李鸿章,就收到曾国藩的书信,指点他训练淮勇的方法及诀窍。这些方法和技巧,都是曾国藩吃尽了苦头才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是最宝贵的智慧与经验。可是不承想,就连李鸿章都对此置若罔闻,更何况别人了。
所有人都想走捷径,找个最简单、最省心的法子。却不知道,最简单的法子往往是最无效的,因为基础不牢靠。最远的路,反而是真正的捷径,因为很少有人走这条路。
曾国藩之所以成为圣人,只是因为他做了别人不肯做的笨工作。
李鸿章想的是,困难的事情,就丢给老师曾国藩做好了,我嘛,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占便宜,就吃现成的好了。
1858年冬,淮上失败者李鸿章投奔老师曾国藩。甫入幕府,他就发现了自己人生定位的错误。
权谋高手首次出手
李鸿章到了曾国藩幕府,接连干了几件事,让他一下子成了幕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终于让他认清了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
头一桩事,是他的政务天分显露出来,他最是擅长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奏章。想当年就是他的一篇奏章,坑得工部侍郎吕贤基投水自尽。而如今他写的奏章,更是炉火纯青。曾国藩看了满意,一个字也不改就上报朝廷,朝廷看了也满意,立即准奏。于是曾国藩急忙上奏,央求朝廷准许李鸿章参与机要事宜的讨论。这让李鸿章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原是大臣之才,难怪找不到人推荐自己,原来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寻常官吏怎能发现他的超群才干?
第二桩事,是李鸿章的宏观思维显露了出来。曾国藩带着李鸿章,去宿松见同为中兴之杰的胡林翼,双方因为战略布局的观点不同,争论了起来。李鸿章在一边越听越烦躁,忍不住吼了声:这事还不简单?怎么吵成这样,你们听我说……听完了他的战略分析,曾国藩一声不吭,胡林翼却是大为震惊,立即意识到李鸿章乃罕见的战略型人才,急切要求曾国藩快点儿给李鸿章机会,让曾国藩好不别扭,好像是他压制了李鸿章一样。
第三桩事,是李鸿章的谋略天资显露了出来。当时,咸丰皇帝老师翁心存的儿子翁同书,出任安徽巡抚,因为处置不当激起民变,又在城破之前弃城而走,有失封疆大吏守土之责。曾国藩决定管管这事。但那翁心存以道德文章立世,在咸丰皇帝面前极受信任,门生弟子遍布朝廷,要如何措辞,才能够让咸丰皇帝铁面无私地严惩自己老师,同时又能让朝中大臣无法讲情呢?
这个奏章不好写,曾国藩先是让幕府中的文章高手起草,写后拿过来一看,发现不成。于是曾国藩亲自上阵,写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写不明白,最后万般无奈,只好把李鸿章叫过来:少荃啊,你也来写写看。
李鸿章拿起笔来,写道: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
此言一出,方刚严正,正气凛然,又含了隐隐杀机,不但让咸丰皇帝无法徇私庇护,也抢先一步堵住了所有朝官的嘴,让人不敢替翁同书说情。
此折上奏,翁同书即刻被朝廷拿问,先定为斩监候,后被减免,发配新疆,老死戍所。
这是权谋高手李鸿章首次出手,以一介小小的幕僚,不过是只言片语,就终结了最尊贵的帝师之子的仕途乃至生命,李鸿章的老辣权谋之术,令人咋舌。
这应当是李鸿章受淮上不良社会风气之影响,最是知道人心之险,更知道如何利用人心之险,置人于死地。
但是,权谋这种东西是利用人性的弱点,极易引发人性之恶。李鸿章这一次出手,为他的人生带来了一个强敌,此后,翁同书的弟弟翁同龢,在查清此事之后,处处与李鸿章作对。由于翁同龢的谋略与智慧都弱于李鸿章,情急之下,翁同龢索性拿李鸿章精心打造的北洋水师下手,掐断了北洋舰队的粮饷与军火,导致了甲午海战大败。这就等于是二人相斗,把整个大清帝国都搭了进去。可见权谋这种东西,是极为危险的,修习者千万要小心在意,能够不用就尽量不用。
时过一百多年,我们才想起来劝说李鸿章不要轻启权谋之术,未免太迟了些。要知道,中国的皇家极权,养成的是具有东方宫廷阴谋特色的帝王心机。如朝中的咸丰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举目所见,抬手所及,俱是带有明显阴柔特点的阴谋政治。这种阴谋政治与现代政治的公开透明、重视规则恰成两极,其特点就是以背信弃义为手段,以置对方于死地为目的。所考虑的不是如何解决问题,不是寻求一个共赢的结果,而是不择手段搞死对方。至于对方是谁,这个倒是其次。
而此时,咸丰皇帝正兴致勃勃要拿东方阴谋来对付那些乘火轮船而来的西方列强。
东方阴谋PK西方列强
当时鸦片战争刚刚结束,英国人以炮火对话,强迫清廷与之签订了《中英天津条约》。
曾国藩的朋友,湘军财神、洋务运动的先知郭嵩焘,在他咸丰九年(1859年)三月初八的日记中,详细解释了这一阴谋的过程:
怡亲王至营,……言奉旨密商一语:如夷人入口不依规矩,可悄悄击之,只说是乡勇,不是官兵。予曰:凡事须是名正言顺,须缓缓商之。怡邸愦愦可笑,僧邸商酌再三,欲令其由北塘入口,绕道至天津……辨论再三始定局,附片奏明。
这个阴谋组合是这样子的,咸丰皇帝暗中传旨,命怡亲王去找僧王僧格林沁,让僧格林沁带领正规军,对前来换约的英法舰队迎头痛击,打完了之后,就说是爱国群众打的。你被人家爱国群众打了,这不能怪我吧?
这就是典型的东方宫廷权谋,充满了阴柔与暧昧的气味,全然见不得阳光。僧王接旨大喜,就立即命令炮台向英法舰队开火。英法舰队全然没有准备,被打得落花流水,清兵当场炸死炸伤英国兵四百三十人,炸伤法国兵十六人,击沉炮艇四艘。
事情发生之后,英法两国怒不可遏,吵吵闹闹地要求咸丰皇帝给个说法。咸丰皇帝很无辜地把两手一摊,就让僧格林沁去和英法两国鬼子谈判。不料在谈判桌上,僧王发现英国公使巴夏礼很凶,猜测说这厮多半是个王爷之类的,如果我把他绑走,洋人们肯定是投鼠忌器,从此乖乖地听我的。僧王哪里晓得,这巴夏礼不过是个铁匠的儿子,因为家贫,十三岁就出国闯世界。但僧王不知,当即将巴夏礼等谈判使者尽数锁拿。
使节在谈判桌上被掳走,英法两国气急败坏,要求朝廷立即释放人质。倘若人质遭受到虐待,他们发誓要夷平北京政府。
朝廷对此置之不理,因为僧王捉来的大多数人质,都已经被活生生地虐死了。巴夏礼在他的家书中,提及了这些人质被活活虐杀的细节:
我们那些可怜的同胞的下场使全军感到义愤填膺。他们遭到了恶毒的杀害。他们的手足都被紧紧捆住,在露天的庭院中站了三天三夜,饮食极少而鞭打不断。有几个人昏厥了,绳索直嵌到皮肉里,引起了溃烂——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我们肯定知道安德逊中尉与德诺曼中尉已经死了,那是两个高尚的人,尤其后者,他跟我是很熟悉的。
有关巴夏礼提到的德诺曼中尉,在后来常胜军队长戈登的私人日记中,也曾经提到:
可怜的德诺曼,他曾经跟我一起到亚洲,如今却成为一个牺牲者了。据说他们的手腕被扎得那么紧,皮肉都烂了,他们是在极其残暴的酷刑下死去的。
这就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咸丰皇帝以极幼稚、极可笑、极龌龊、极阴暗、极残暴的方式来处理外交事务。
但英法联军不是吃素的,他们是拥有着世界上最犀利火器的征战者,拒绝接受这种卑劣的玩法。于是这支军队向北京城进发,去营救人质。清帝国军队与之一触即溃,咸丰皇帝终于傻眼了,只好逃向热河,临走前传旨,命忠勇的曾国藩,立即派湘军中的头号悍将鲍超北上护驾。
接到诏书,曾国藩顿时目瞪口呆。
教科书式的权谋案例
鲍超既然号称湘军第一悍将,其人在湘军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若派了鲍超去,这就等于将湘军的主力人马抽走,那后果之严重,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先不要说南京的洪秀全就可以趁机死灰复燃,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更要命的是,手持长矛的湘军,也绝无可能是英法联军的对手。可如果不让鲍超提师北上,这更不可以,这就意味着对皇帝的不忠,所谓功高莫过于护驾,你无论做多少事,都不如在皇帝危难之际及时赶到来得重要。
还有一个不能明白说出来的理由,鲍超北上,势必被留在咸丰皇帝身边,以为亲信护驾之臣。这对鲍超来说是好事,可对于曾国藩及湘军来说,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事情。
让鲍超走不成,不让鲍超走,也不成。曾国藩左右为难,只好立即召开亲信幕僚会议,商议到底怎么办。会议上,几乎所有的幕僚全都支持让鲍超走,虽说这样做无疑削弱了湘军,也意味着削弱了曾国藩的个人影响力,可是没办法,皇帝的圣旨,你怎么可以违抗呢?
只有李鸿章突然站了起来,说道:不对,这个难题是有办理解决的,老师,你应当立即上奏,就请皇上在老师你和胡林翼胡公两人之间,酌派一人入京护卫。
曾国藩听了,顿时拍案称绝:少荃你这一手,真是太高了……
于是曾国藩立即上奏,表白自己的拳拳忠诚之心,主动请缨,要求亲自赶去保护皇上。可想而知,收到这个奏本,咸丰皇帝心里是多么欣慰:还是曾国藩忠于朕啊,你看他一听说朕有难,急成什么样了……只不过,你不说快点儿来么,先上奏请示,这一来一去,英法联军已经攻破了北京城,朕已经逃到热河来了。曾爱卿你就不要来了,快点儿替朕把洪秀全那个祸害给灭了吧。
李鸿章用教科书式的经典案例,给咸丰皇帝上了一课,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权谋,谁才是当之无愧的权谋高手。
这是李鸿章在曾国藩处干的第四桩事,显露出了他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与迅速化解两难之局的敏捷思维。
既然李鸿章对时局判断这么精准,那为何不另起炉灶呢?
另起炉灶,实际上构成了曾李二人的理念冲突。在曾国藩看来,像李鸿章这么能干的弟子,就应该多替老师干点儿活。老师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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