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四月,李世民不事张扬,带领魏征、温彦博、杜如晦、裴矩四名大臣出巡,常何率领六十骑以为护卫。他们出了春明门沿着官道向东行去,天黑之时就到了潼关。他们出城之时,常何向李世民请旨要求派人打前站,以安排住所。李世民不同意,说道:“我们此行以不扰人为要,潼关离风陵渡不远,那里为渡口,历来旅舍众多。我们慢慢行到那里,想法包下一家旅舍居住即可。常何,记住,要付钱。”
裴矩道:“陛下,风陵渡那里旅舍简单,不免肮脏。皇上此次出行带人不多,还是让当地官府安排最好,这样也比较安全。”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想起以往征战之时,常常数日衣不卸带,就地而眠。现在有旅舍可住,强似那时百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也是,你与温卿为多年的京官,没有尝过此苦,你们能行吗?”
裴矩不敢对答,温彦博回答道:“陛下能住的地方,臣不敢挑剔。裴尚书说的意思,是指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荒凉之地,万一有什么闪失,即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毕竟,皇上今日非复往日征战之时。”
李世民哈哈一笑:“有什么不同?别说天下已经治安不错,就是真有人来犯,朕一样能够冲杀。只可惜了你们,满腹韬略,然没有上阵的本领,还要常何他们来保护你们。”
杜如晦等人想想确实是这样,不禁相对而哂。说话间,他们不觉就过了潼关。守兵验了他们的过所公文,那是兵部签署的调防文书,并无特别之处,遂轻松过关。他们转向北行,就听河水的哗哗声音传了过来,夜色朦胧间可见一条巨索横跨河水上方,风陵渡已赫然在眼前。
河水本来自北向南流淌,到了潼关遭遇一溜儿石头山的阻挡,只好折向东行。折弯处两山夹峙,将河水挤得甚是狭窄,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日夜不绝。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有人从两岸的半山腰处打下巨桩,从河水之上扯起了一道横索。这样,渡船以绳索和此横索相连,上面又有一木质滑轮穿行,船夫只要鼓桨前行,即可借助横索之力径直到达彼岸。风陵渡之北为河东道的蒲州,其东为京畿道的陕州,其西为京畿道的华州。这里的人若想南来北往,必须借此渡口,于是乎,风陵渡异常繁忙又大名远扬。
李世民一行在临河的一处旅舍安顿下来,草草地吃了饭,就见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李世民眼望窗外,不觉来了兴致,让杜如晦等人随他一同到河堤上漫步一回。常何急忙要去张罗,被李世民制止,仅让他带两人随行。
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温暖,走出户外,可以闻到浓郁的花草之香。到了夜里,清风轻荡,愈觉花气袭人。李世民行在河堤之上,静听河水拍岸,不由得心旷神怡,转向魏征道:“魏卿,朕畏你言,已是两年有余未曾出外狩猎。我们现在沿河游览,该不是闲游忘政吧?”
魏征听到这句话,感觉很不舒服,若不是夜色遮其脸,定能看到他的不悦之色。他思索了一下,答道:“陛下,其实臣每次谏诤,并非想扫皇上的兴致以求自己满足。臣这样做,实在因为皇上身系天下,不敢有亏。譬如狩猎,按理是人之兴趣不可抑止,然方今天下并不富饶,百姓还在为吃饱肚子而发愁,陛下狩猎传之天下,定然有损皇上声誉。”
“哈哈,朕的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了?魏卿,朕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的脑袋恐怕要被割上几百遍了。”
“对呀。其实嗜好欲望喜怒哀乐的情趣,贤人与愚人没有多少区别。贤人能够节制自己,不使其过度;愚人放纵自己,多失去控制。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远,但愿陛下常能克制自己,居安思危,以保胜利成功之美。”
“如晦,你瞧,朕不敢稍有话题,让魏卿一缠上即是没完没了。哈哈,魏卿,朕让你们来河边观赏风景,不是上课来着。”
杜如晦趋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天降魏征,委实是陛下之福。查古来之谏臣,无出其右。望陛下能亲之用之,则能大治天下。”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众人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其实朕这样做,并非想当世之事,唯望朕的子孙能够延续国祚,使卿等子孙能长保富贵。好了,我们不再说这等严肃话题,眼前风景甚好,我们也该欣赏一回。对了,如晦,还记得我们在豳州之时吗?那日玄龄说道,待荡平天下,让我带领一帮文士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眼下国家一统,朕却无能完成此举,只能领着你们乘隙到河水边行月夜之游。”
杜如晦道:“风花雪月之事较之理国大局,毕竟为末节。陛下正行新政,若大治天下,则是一首大诗,文士之吟咏岂能与之相比?”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呀,动辄将话题引到国事上,把朕的好心绪都破坏了。我们已到了风陵渡口,刚才观了风景,又说了大事,该是回旅舍休息的时候了。”
众人听了李世民无奈的言语,不禁轻笑。心想他既然想欣赏风景,就应该带一帮学士来吟诗才对。
一行人离开渡口,沿着石板路返回旅舍,就见路左侧有一处阔大的房子,里面透出光亮,且人声鼎沸。李世民忽然来了兴趣,指点常何道:“你去,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常何快步入房询问,既而折返禀报道:“陛下,这是行人渡河时的歇脚之所。”
原来风陵渡有渡船两艘,船工为保万全,每至夜里渡船不开。晚来的行人到此,有钱的则入旅舍居住,无钱的如贩夫走卒,只能呆在这座渡口给提供的大房子里歇脚,以待天明。
李世民作势要入房观看,常何拦阻道:“陛下,房内肮脏且人满为患,不宜入内。”李世民甩手道:“你和这两人在外面守着,不得入内。若房内的百姓看见带刀的官兵,定然骚动。”说罢,他带领杜如晦等四人轻移脚步,缓缓入内。
房内乌烟瘴气,气味难闻。四角灯烛如豆,光线昏暗。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向左角走去,后面四人见状,急忙跟随。
一名小厮看见这五名衣服光鲜之人走了进来,疾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要歇脚吗?要不要苇席?”
这帮人平素养尊处优,一时不明所以,还是魏征反应较快,答道:“好呀,来五张。”
小厮伸出手来,说道:“一张席收钱一文,共五文。”
魏征从怀里掏出一把开元通宝制钱,数了五枚递给小厮。那名小厮接过钱来,飞快地拖来五张苇席,说道:“此为租席,明晨须还。”
李世民等人觉得奇怪,想不到魏征身上还带有开元通宝钱。原来唐立国之初,沿用隋朝五铢钱,至武德四年,始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其制为: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他们见四周众目睽睽,不好再问魏征究竟。遂一人接过一张苇席,各自坐了下来。
他们从进入屋内的那一时刻起,满屋之人皆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李世民一落座,身边一名操太原口音的老者期期艾艾地问道:“客官,瞧你们的打扮,身上定然有钱,缘何不住旅舍?如你们这样的人物到此房内歇脚,老夫来往风陵渡数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李世民一听见太原口音,顿时起了亲切之意,答道:“我们本是贩货之人,这一次折足了本钱,只好仓皇回家。”李世民在太原居住多年,也学会了几句太原话,他现在故意露出了太原话的尾音。
老者叹息道:“听你的话,敢情也是太原人吧?唉,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不过看你的打扮,也不像商贾之人啊。”
“不错,我现在居住在太原。此次去南方贩运一批潞绸,不料被强盗夺了去。”
老者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强盗?不对吧。客官,要说头几年路上遇到强盗,老夫敢情相信。这几年,当今皇上让百姓返乡种地,各地官府管束极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强盗的事儿了。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奇怪。”
老者身旁一位红脸膛的汉子瓮声瓮气说道:“以前去当强盗,很多人都是被逼的。若有田种有饭吃,谁愿意去干那些在刀尖子上舔血的活计。”
魏征道:“这位客官,听你的话音像是蒲州人氏,你们那里有田可种吗?”
红脸膛汉子咳了一声,回答道:“当然有田可种。说起来,这也是托了邓州陈刺史之福。我那时逃难到邓州,陈刺史又将我们送回来,又是给口粮又是给种子,还送了许多大水车,去年总算有了收成。看今年的光景,也许会风调雨顺,比去年还要好啊。”
老者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陈刺史的名头,确实是一位好官。其实新皇帝就位以来,派了许多好官到各地为百姓办事。说也奇怪,以前官员出行要鸣锣开道,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呢,这些官员常常身着便装,主动找百姓说话。就拿眼前这蒲州来说,那里的大小官员皆带领家人与百姓一样种田。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红脸膛汉子道:“说到底,还是当今皇上厉害呀。听说这位新皇帝年仅三十,有本事得很,且爱民如子。皇帝这样,手下的官员当然不敢刮地皮了。”
老者抬起头,悠然道:“老夫有缘,曾经见过当今皇上一面。那是老皇帝在太原起兵的时候,突然突厥大兵来犯。嗯,太原人当时称呼新皇帝为二郎公子。是这二郎公子领兵前去抗击突厥兵,说也奇怪,突厥兵一听二郎公子的名头,顿时吓得自动退兵了。那日二郎公子领兵返回太原城的时候,我在人缝中瞧见了他的模样。啧啧,你瞧他脸如满月,目如朗星,身高八尺。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二郎公子不同凡响。你们看,他现在果真坐上金銮殿了。”
李世民微笑道:“老爹真有福气,我到过京城多次,还从未见过皇上之面呢。不过新皇帝远在京城,他再有本事,天下之大能管得过来吗?”
老者摇头道:“看客官的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吧?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今年六十三,算来也经过好几代皇帝了。根据我的经验,皇帝是什么性子,那么下面的臣子也相同。记得有句话叫‘上行下效’,灵验得很哪。比如隋文帝时,天下富饶,我的家境就比较宽松,到了炀帝末年,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没奈何,我一面做点农活,一面想法贩点丝绢,以贴补家用。到了本朝老皇帝时,日子虽好过一点,然战争不断,也是艰难。打从前年开始,新皇帝不再打仗,一心兴旺农桑,对,听说皇帝本人还下田耕种呢。从那时开始,下面的官吏张口闭口都说要干好农活。这几年尽管年成不好,总觉得有望了呢。客官,你跑动那么多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感觉吗?”
李世民用欣喜的眼光看了杜如晦一眼,心里很觉得意。
杜如晦看这位老者很健谈,因问道:“你既然贩丝绢,当知现在粮价若何?”
“去年春上的时候,粮价最贵,一匹绢仅能换一斗粮。现在嘛,一匹绢可换一斗半粮。看光景,只要风调雨顺,粮价还会落下去。”
此后,李世民又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屋内人本来要在这里坐待天明,看到这帮衣服光鲜之人入内,觉得很稀奇,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东拉西扯,不觉时辰已过了半夜。
常何肩负守卫之责,几次探头探脑观看究竟,因李世民有令不敢入内打扰,只好自己干着急。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了,遂起身对杜如晦等人道:“嗯,我坐得腰都酸了。走吧,我们再到河边走动一回。”他边起身边向老者等人告别。
李世民等五人出了门外,常何等三人紧紧跟随。屋内跟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竟然有带刀之人守卫,方悟出李世民所说的落拓商贾皆是虚言,定是非常之人。
回旅舍的路上,裴矩恭维李世民道:“陛下,听了这群人说话,让臣等实在兴奋。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大治天下的先声。”
李世民的情绪甚好,说道:“是啊,我们若不出来微服私行,难以听到如此真切的语言。嗯,朕今日最高兴的是两点:一者,‘抚民以静’的举措已经收到成效,听那位老者的话,他们显然渴望安定的日子;二者,百姓能知闻朝廷的诏令,且敢评头论足。魏卿,记得周厉王采取严厉措施制止百姓说话,其臣下谏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惜其不听,终致败亡。让百姓敢于开口说话,也是行仁政的措施呢。”
魏征答道:“不错,用高压的手段禁止百姓说话,然不能禁止其心中所想。如此日积月累,终有爆发的时候。陛下,其实百姓欲望不高,他们只要有田种,有饭吃,再加上官府处事公平,即已足矣。”
“魏卿说得有理。对了,刚才入房之时,你的身上竟然带有铜钱,显然是有备而来呀。”
温彦博也说道:“对呀,魏监,你莫非每日身上都装有制钱吗?”
魏征笑了,说道:“敢情你们平日里都不和钱打交道。要知此次随皇上微服出行,身上若不带制钱,遇到事儿岂不是麻烦了?”
李世民笑了,其他人也笑了。是夜,众人枕着河水涛声酣然入睡。李世民自登基之后,感觉今晚睡得最为香甜。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等人就在旅舍里吃了一顿蔬饭。该饭系用菜蔬和谷米掺在一起烧煮而成,为当地百姓惯食的饭食。李世民伸箸夹起其中的菜叶,对裴矩说道:“裴卿,看来昨晚的老者所言非虚。你看,这碗中的菜、谷,基本上对半,可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改善。朕前两年多阅各地来的奏章,其中说百姓所食以菜为主,其中仅有数粒米。嗯,我们来此并未向当地官府打招呼,这里的饭食不是刻意安排,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裴矩答道:“皇上圣明。只是臣见陛下咽此粗饭,心中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记得朕当初追击刘武周,数日不食,当时若有此蔬饭,无异于山珍海味。常何,还记得我们在雀鼠谷里的情景吗?”
“臣牢记不忘。每每想起陛下让食羊腿的事儿,臣……臣心里就不是滋味。”常何说到这里,眼眶中顿时红了起来。
李世民摆摆手,让大家抓紧吃饭,赶快上路。
出了潼关再向东行,即是陕州的地界。李世民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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