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让他起来,然后说道:“你因朕之一言而为官,在我朝尚无先例。朕身边有魏征、王珪、戴胄等人,他们每日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纠朕之错。朕此次授任于你与规制不合,他们定来谏诤。朕想好了,朕定当耐心说服他们。然此事到底是对是错,关键还在于你。你若果然如朕所望,成为一名良吏,就为朕挣了脸面。”
马周见李世民如今贵为皇帝,其每行一事说一言皆要瞻前顾后,以公理、律令为法度要求自身,又躬身道:“臣原为一介草民,不料能够一举成为官身。盛世之时唯才是举,足见清明政治之风,臣生此世,实为幸甚。”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你不通文墨,却能访得如马周此类人物足见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你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常何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正在一边发愣,听李世民说要赏自己,急忙答道:“臣以军中小卒之身,被皇上擢拔至今重位,心中常常惴惴不安,如何敢再要赏赐?马周得皇上赏识,那是皇恩浩荡,有才者定能脱颖而出所致。臣不敢要赏。”
李世民立起身来,为自己发现马周之才欢喜不已,他见常何不愿要赏,更加高兴,说道:“会武之人性格大多跋扈,常何,你能始终谦虚,深合吾意。像尉迟敬德随朕征战之时,其披坚执锐能征善战,真是一员虎将。不料他如今到了太平之世,整日念着往日的功劳,不思进取,竟然像整个换了一个人儿。常何,你不可学他。你不要赏,那是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职责。然你访得此人,朕又不能不赏你。这样吧,朕赐锦帛三百缎与你。”
常何见李世民坚意要赏,只好谢恩。
数日后,马周被授为门下省主事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官闻之,神情各异。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大多数官员,以为皇上不拘一格选擢人才,实为美谈。虞世南得知马周就是那位答题之人,向李世民贺道:“臣初见此人答题,即以为非常之人,其被皇上慧眼识中,可见美玉散在草丛中虽掩一时,然终究要发光的。”魏征、王珪、戴胄等人比较持重,以各种理由找马周谋面一回,细谈之下觉得此人并非虚名,遂赞成此举,未向李世民提异议。百宫中也有反对之人,像萧瑀就以为马周无凭无据,以门客之身一下子跃登龙门,实为天方夜谭。他试着找李世民说起此事,被李世民回道:“马周到底如何,且留待时日观察。若其庸庸无为,再罢其职亦不为迟。”他只好闭口不提。韦挺听说常何的门客竟然做了门下省的官员,心中登时大怒,遂上疏反对。李世民在其疏上批之道:“朕求才若渴,仅试此一人就不成吗?”韦挺也不敢再做声,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突利被颉利打败之后,惶惶然带领家人逃到长安,李世民封其为北平郡王,授为右卫大将军,另拨安邑坊之西南角以为居住。李世民为了其不寂寞,常常派史大柰等人与其喝酒聊天。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突利一早就接旨,让他晚间到曲江池之芙蓉园陪李世民赏月。突利接旨后大为感动,要知突厥习俗中没有八月十五赏月一说,李世民今晚邀请自己陪其赏月,可见其恩遇殊重。
天刚擦黑,史大柰来约突利一同前往芙蓉园。路上,突利问起了八月十五赏月的来历,史大柰向他细细解释:“秋天在酷暑与寒冬之中,八月在秋季之中,而十五又在八月之中,正是寒暑最为适中的日子,秋高夜澄,是赏月的最好时光。中土这里四季分明,不像塞北之地早入寒冬,因有中秋赏月之说。此夜又是月儿最圆的时候,中土之人往往由月圆引申出团聚之意,家人一般都在此时聚在一起。”
“我们今夜与皇上一起赏月,他将我们视为家人了?”
“皇上也许正有此意。想你刚来京城不久,皇上怕你寂寞,就在一起聚聚。”
“唉,想我当初与皇上盟为兄弟,到了最后果真还要来投奔。我以败军之身,来到长安不仅未受歧视,反而被奉为上宾。史将军,我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感激,今晚定当面向皇上致谢。”
“突利将军,看来你对皇上了解不深。陛下他实为少有的心襟开阔之人,大柰跟随他多年,深知在其内心深处没有华夷之界限,视四方之士如同中土之人。这一点,你可以慢慢体会。”
两人跨马慢慢行走,不觉就到了芙蓉园。该园位于曲江池之南侧,近水处植满了荷花,经历了秋风的洗礼,荷花已经凋残,唯荷叶依旧葱绿一片。园内遍植菊花,就见那各色菊花开得正浓,置身其中,可以感受到飘来的阵阵花香。有人戏称,每到秋末,这里应该改名为“菊花园”,方才名副其实。
一名太监引着他们向内行去,在花径中拐了几个弯就到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就见几个人立起迎候他们,借着亭角所挂的气死风灯光芒,他们认清这几人是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
突利虽来京城不久,也学会了中土的客套之语,拱手道:“突利姗姗来迟,望各位大人恕罪。”
房玄龄道:“你有何罪?我们对道儿较熟,才早来几步。”
突利问道:“皇上还没来吗?”
众人齐齐将眼光射向东西的夹道出口,房玄龄道:“算着时辰,皇上也快到了。”
原来此园有夹道和北面的宫城相通,皇帝及宫中之人来曲江游玩,不用穿长安城而过,从此夹道过来即可。
过了片刻,就见夹道出口处现出了几只红灯笼,既而就见李世民乘坐肩舆出现。亭内数人急忙出亭跪伏于道旁,迎候李世民。
李世民到了园中,即让抬舆之人停止,示意自己要下地行走。他分花拂枝向亭子走来,看到众人跪伏道旁迎候,急声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来此赏月,还闹这些虚礼干吗?突利兄弟,你第一次来芙蓉园,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芙蓉园为皇家园林,没有皇帝的特旨,寻常人是不许入内的。
突利说道:“今晚月圆之时,陛下本应在皇宫欢庆,却与臣等同乐。臣心存感激。”
李世民招呼众人入亭坐下。亭中的案上摆有葡萄、柑橘、绿李、荔枝等水果,其中的柑橘及荔枝需从南方辗转运来,除了宫廷拥有,外面极为罕见。李世民让突利先食荔枝,说道:“突利兄弟,你以前绝难食到此等果品,与虎肉相较,当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李世民提起虎肉,突利和房玄龄、杜如晦皆想起第一次相见的情景。那次他们因争虎相识,此后恩恩怨怨,波折甚多,不想今日却在长安相对赏月。突利想起远在北方的故旧属下,心里又生出一分黯然。他听李世民仍呼自己为兄弟,分辩道:“陛下,臣以前糊里糊涂不知高低与皇上盟为兄弟,如今已做了大唐之臣,‘兄弟’二字,那是不可再提了。”
李世民正色道:“我们以前习惯的称呼,岂能因为我做了皇帝而变?突利兄弟,像眼前数人,你知道我至今怎么称呼他们吗?”
突利在数人那里得到求证之后,不禁大为感动,叹道:“多少君主唯以权威压人,总怕臣子对自己失了恭敬。像陛下这样待臣下诚恳,甚至称呼也不改当初,太少了。”
“父皇与我得了大唐天下,若凭己力,断不能为。像他们四人随我多年,我视之非为臣下,乃为兄弟。突利兄弟,若为君者在称呼上就斤斤计较,说明其心中定是战战兢兢,总怕别人蔑视自己——这样的人连自信之心都没有,遑论治理天下。”
突利心里赞同,遥望北方,感叹道:“是啊,想起先祖成就突厥汗国,那时何等强盛。到了颉利手里,其任性简单,猜疑重重,将汗国折腾得分崩离析。陛下,看来国家兴旺唯靠人力,且以君主最为重要。”
“不错,国家兴旺唯靠人力,然需要君臣同心。想你对汗国,向来倾心倾力,那颉利却不知好歹,使你流离至此,委实可叹。”
突利眼望李世民,殷切说道:“陛下,臣见今年大熟,国内兵强马壮,何不发兵去讨颉利?臣这样想,并非想报与颉利之间的私仇。要知汗国子民现在内受颉利压榨,外受异族欺凌,日日处于苦难之中。若陛下能擒颉利,使汗国境安,实为万幸之事。陛下若果真起兵征讨,臣乞为先锋。说起对当地的地理风土的熟悉程度,臣还有一己之长。”
李世民沉吟道:“此事要从长计议。突利兄弟,那时我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你也在侧,我岂能毁约而战?”
“陛下,那盟约岂能当真?颉利多少次毁约来攻,他什么时候又想起信守盟约了?”
李靖向来沉默寡言,话语不多,往往关键之时才说话,他见突利言辞甚疾,遂插话道:“突利将军,今夜我们以赏月为主,至于军事之事,我们明日再谈如何?”
李世民道:“对呀,我们今晚来此赏月,不要再说别的话题。可惜,今晚未将那些学士召来,像玄龄、如晦也不善此道,否则赏月联诗,就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抬头向天,就见朗朗圆月,其清冷的月辉,洒向世间的各个角落。
房玄龄说道:“陛下,臣不善作诗,然近日读到一首赏月诗,堪称佳作。臣想吟诵一回,以为鉴赏如何?”
李世民颔首同意。
房玄龄吟道:“夜月家家望,亭亭爱此楼。纤方溪上断,疏柳影中秋。渐映千峰出,遥分万派流。关山谁复见,应独起边愁。”
李世民听完赞道:“不错。‘夜月家家望’,可见赏月风气之盛:只是句尾又起愁意,不免太滥。”
突利和史大柰不懂诗词,只好听他们在那里谈论。
月上中天时,一名太监捧上一盒“中秋玩月羹”供大家进食。大家眼望明月,食此美羹,尽欢方罢。
第二日,李世民来到政事堂,看到众人正在那里议事,他对杜如晦道:“如晦,速派人传李靖过来,朕有事与你们相商。”
须臾,李靖匆匆赶来。
李世民眼望众人,说道:“朕昨晚与突利共同赏月,因触动颉利之事。朕后来又想了许久,觉得该是解决颉利的时候了。唯有一点,天下刚刚大熟,朕即兴兵,会不会惹来天下议论?”
李世民动了进攻东突厥的心思,今天叫来群臣议论一番,事先想到其中定有人反对。像萧瑀定会持有盟约在先不可撕破的陈腐理由,而魏征、王珪则以不能扰民的理由反对。没料想,他此言一出,群臣先是静默片刻,继而皆点头赞同,意见空前一致。
房玄龄说道:“东突厥历来侵扰我境,其先后联络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刘黑闼、梁师都与我为敌,更领重兵深入内地,实为国之最大祸源所在。其一日不除,即为心腹之患。陛下现在欲出征讨伐,臣以为正是时机。凡出师分为义师与不义之师两种,像隋炀帝数征高丽,劳而无功,即为不义之师;东突厥侵我在先,此去讨伐,顺乎民意,即为义师。”
李世民转问萧瑀道:“萧公,你以为呢?”
萧瑀慨然说道:“东突厥欺凌我朝多年,已经拿走了许多金珠宝贝,为太上皇之最大心病。陛下欲行征讨之事,肯定符合太上皇心意,老臣由衷赞成。”
魏征接话道:“陛下想抚民以静,然面临东突厥威胁,始终不能尽全力。若拔掉这颗钉子,从此北境无事,即可奠定国泰民安之基石。”
李世民见群臣对征讨东突厥如此一致赞成,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众望所归了。见李靖在一旁默不作声,即问道:“药师兄,你默默不言,有什么想法吗?”
李靖道:“臣在想此次战事须速战速决方才有效。不错,现在国力增强,人健马壮,然战事延长太久,终归要耗费太多钱粮。如此,非天下之福。”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药师兄已经开始具体筹划战事的细节了。其实东突厥貌似强大,其腹中已空,与我国势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前些日子,张公谨曾上一书言称东突厥可取之状,甚是有理。朕因见不是时机,嘱如晦暂压了下来。如晦,你将公谨之言择要给大家讲一讲。”
杜如晦取出张公谨的上表,说道:“公谨以为现在取东突厥有六条理由:第一条,颉利现在纵欲逞暴,诛杀忠良之臣,昵近奸佞小人,已经失尽民心,指挥不灵;第二条,薛延陀、回纥等部落纷纷叛其自立;第三条,突利、郁射设、欲谷设等重要势力皆与颉利反目成仇,其势力大减;第四条,塞北近年迭遇旱灾,粮草本来就少,今年霜早,其糇粮基本全绝;第五条,颉利与本族相疏离,族人怨其亲异族,胡人性格善于反复,若大军一临,其必生内变;第六条,中土之人散居突厥各处,他们往往啸聚一处,占据山险,若听说我军出塞,他们定然起而响应。”
杜如晦讲完,李世民赞道:“想不到公谨武人出身,却能默察时势,汇成条理。可见人若留心,则事事皆成文章。”张公谨原随王世充,洛阳城破后随李世民入了长安,为天策府的幕僚,后来在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李世民夺得权位,将其派为外任。
李靖说道:“公谨所提六条,确实切中要害。看来昨晚突利所言委实不错,若不是颉利在那里自作孽,毁其基业,想拿下他还要大费周折呢。陛下,臣以为现在去讨颉利正是时机,臣愿提兵前去,一举荡平。”
看到李靖主动请战,李世民大为高兴。其内心中,曾经晃过自己亲征的念头,然想自己即位不久,若离京出塞,终为不妥。讨伐东突厥的战事极为重要,放眼天下,提兵督师者除了自己之外,他最属意李靖。
李世民问道:“药师兄,朕若派你为帅,你将以何策攻之?”
李靖胸有成竹,朗声答道:“颉利虽自毁长城,然毕竟东突厥兴势已久,不可轻视。臣若为帅去攻,须备好粮草,并在北境沿线驻扎重兵,防止颉利乘乱逃入我境。第一步,稳固边防,保证国内不受其害为要。”
陈叔达赞道:“李尚书此举大有深意,要知突厥骑兵马快犀利,若其撕开边防冲入内地,百姓定要深受其害。”
李靖点点头,继续说道:“臣的第二步,就是以我朝之马对突厥之马。陛下,臣六月间曾到陇右马场看了一回,人言突厥骑兵厉害,殊不知我朝的马儿经张万岁经营,已经不输于突厥之马。臣想这次要硬碰硬,定扬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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