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这数日偎红倚翠,享受着无边的艳福,早忘了催麴文泰的事。这日,麴文泰告诉特使,说准备好新下的葡萄请他去品尝,特使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
麴文泰手指眼前一大盘一大盘如马奶似的葡萄,说道:“鄙国无物可献,唯有这新熟的葡萄还算甘甜,请尊使品尝。待尊使返京之时,也烦请将此物献与皇上。”
葡萄在长安未广泛种植,仅西内苑内有葡萄园,此物长途运输时难以保鲜,所以长安等闲人难以尝到。
特使这几日遍尝异域艳女的滋味,葡萄与其相比要平淡许多。他拈上数枚填入口中,还是赞道:“高昌葡萄驰誉天下,鄙人艳羡已久,不料今日得偿心愿。”
麴文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想不到我这小国之中,还有尊使艳羡的物事,这倒使我脸上有光了。”特使听麴文泰笑得古怪,认为他必是暗指自己这几日的淫乐之事,不免心虚。
麴文泰手指葡萄说道:“为了转运这些葡萄,使皇上能早日尝鲜,我派人至天山绝顶采来寒冰以图保鲜。算来明日这些寒冰就要运来,尊使,你能代我护送葡萄先行吗?”
特使诧异道:“皇上派鄙人前来,是想请尊王一同赴京。听尊王的话音,似乎尊王不同行吗?”
“皇上下诏让我归还焉耆人众,尽管此事我有冤枉,毕竟还要将这些人送回旧土才好。为了办好这件事,大约需要数月时日,尊使也看到了,智盛年轻才浅,我若离去其难以成事。如此,我需缓行数月。”
特使期期艾艾道:“这……这如何是好?若尊王不成行,鄙人见了皇上不好交差。”
麴文泰坚定说道:“就这么办了!皇上英明无比,定能体恤下情。对了,尊使回京之时,若看那些异域女子顺眼,不妨携带回京。”
特使连连摇头,在这里享几天艳福还是可以的,若把那些女子带回长安,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
第二日,特使押运葡萄走上返京的路程。这日来到伊州地面,特使看到一名大将威风凛凛当路而立,定睛一看,识得此人正是李大亮。原来李世民为了防备伊州发生变故,遂让李大亮带领五千精兵前来加强防守。
李大亮一面加强防守,一面派人四处侦知高昌和西突厥的动静。像特使在高昌国的作为,他也略知一二。二人见礼之后,李大亮揶揄道:“瞧特使的神色不错,想你这些日子在高昌国定是快活得很了。”
特使满面羞惭,嗫嚅道:“下官……下官为了护送葡萄,不好在伊州停留,恕不奉陪了。”说完拱手离去。
李大亮后来将特使在高昌国的荒唐行为密报给李世民,此名特使的下场可想而知。
李世民那日处理完特使之事,接下来与身边的几名臣子进行了一番议论。
马周说道:“这名特使胆大包天,明明知道高昌国与我国交恶,竟然不顾国体,做出如此龌龊之事。”
岑文本道:“想起苏武出使匈奴之事,委实令人可敬可叹。苏武不理会匈奴的威胁诱降,宁肯到北海牧羊十九年,其节不改,实为使者之楷模。”
李世民叹道:“是啊,人之心性难测,此名使者如何能与苏武相比?朕这些年来推行清明政治,无非想让各级官吏袒露心迹,除官俸之外,不妄取他财。大约人皆有贪欲吧,朕遇到这等事,不能像对待长孙顺德那样,赏物以使其自悟。”
长孙顺德此时已逝去多年,李世民提起的这档子事还是贞观初年时的事情。贞观元年,长孙顺德接受他人赠绢,被人告发到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叹道:“顺德数有功于国家,国家之府库其实为大家共有,他何必如此贪心呢?”李世民惜其有功,不愿意加罪,第二日,李世民在殿上反而当着大家赐给长孙顺德锦绢数十匹。长孙顺德接绢在手,明白其中的曲折,满面羞惭而退。看到李世民如此处理长孙顺德,当时的大理卿戴胄大惑不解,问李世民道:“陛下,长孙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李世民回答道:“顺德若有人性,其得绢之辱,甚于受刑;若其得绢后不知羞愧,即与禽兽无异,杀之何益!”
李世民现在又发问道:“难道官俸太薄,不能满足人心吗?”
魏征答道:“陛下,人之贪欲之心与生俱来,那是没法子的事。君子之道,在于顺势而为,止其贪欲之心而为进取之心,人人如此,国家也如是。所以尧舜清明理政,又有孔孟之道,皆以道德及国家之力压抑人之恶性,而彰扬善良。此名使者处在京城,犹能修身养性,循规蹈矩,而到了域外受人尊敬,遂将禽兽之心彰显。如苏武持节不改者,毕竟太少。”
“如卿所言,世上的好人其实太少。”
“若天下人皆如苏武那样,何必再施教化之策?”
“麴文泰呢?此人能否教化?”
“利之所趋,教化即退而其次。高昌人同为汉人,妄想偏处一隅与我国分庭抗礼,是不识大势。”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对其他人说:“朕所以心爱魏卿,一者爱他敢于犯颜直谏,且谏言皆是深思熟虑而成;二者爱他能识大势,不出迂腐之言。魏卿,以眼前之势,你以为对麴文泰唯有给予雷霆一击方有效果吗?”
“不错,臣之心机早已向陛下剖说明白。”
“好吧,朕派人向麴文泰宣示旨意,他已答应入京谢罪,我们就耐心等候吧。”
岑文本忧心地说:“若麴文泰虚晃一枪,竟至不来呢?”
李世民森然道:“麴文泰一意孤行,即是自取灭亡之道。其为汉人,不思归属朝廷,反而挟外人自重,妄想与中土分裂,他实在是打错了算盘。昔汉武之时,高昌、龟兹等地皆为汉土,朕岂能使之长期孤悬海外?朕这些年一心一意谋求国内农桑事旺,尚未派一兵一卒前去打通西域通道,唯思与他们和睦相处。不料这些人以为朕的举措是示弱以人,哼,朕难道会容忍你们各方势力长期在西域耀武扬威吗?终有一日,那里要变成我国州县。”
李世民无意之间暴露了自己图谋西域的志向,其时,正是在场之人同仇敌忾之时,魏征等人未辨其话中深意,也就没有深入展开此话题。
麴文泰打定主意不来长安,让李世民空等了三个月。
这日,李大亮派人送来一道密奏,其中言说麴文泰和阿史那步真磨刀霍霍,已经做好进攻龟兹的准备。同时,泥孰可汗也派人来京,言说阿史那步真派人威胁利诱辖下部落,已经有三成人投奔了肆叶护可汗,其处境异常艰难,恳请李世民施予援手。
李世民阅罢这些奏报,接连几日召群臣商议,很快定下了征讨高昌的大计。褚遂良遵旨拟就了《讨高昌诏》,诏书中历数了麴文泰数年来的劣行,说他阻碍西域通道,攻灭焉耆,交接外族,欺凌国民施以暴政,并挑拨其他族人与大唐的关系。
李世民历数了麴文泰的罪恶之后,犹不忘显示自己有宽大之德,表示文泰若面缚军门,泥首请罪,将全其性命。
他派人将这道诏书送往高昌,又将之明发天下,准各州县在城门处张贴,以晓谕百姓。
长安各城门处皆张贴有此诏书,引来许多路人观看。这日金光门前聚拢了一堆人,一名文士模样的人悄然诵读,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一名粗豪之人嚷道:“高昌王麴文泰亦为汉人,他不思归属,反而交结突厥人,早该打了。”
身边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说道:“阿弥陀佛。皇上有好生之德,实有慈悲心肠。诏书中说,即使天兵到达高昌,只要麴文泰面缚军门请罪,大军就可停止不杀,免遭生灵涂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麴文泰能如这样,赶快早早请罪吧。”
粗豪之人笑道:“这是师父的一厢情愿,若师父愿意出力,不如到西域面见麴文泰,如此这般劝说一番,就此化干戈为玉帛,皇上定然为你修缮寺庙。”其话语之间,明显笑此僧人说话迂腐。
那名文士转过头来,端然说道:“皇上的这道诏书,说得最是明白不过。麴文泰若明白事理,早就该来京城谢罪以止血光之灾。其冥顽不化,所以需天兵征讨。只是皇上心存宽大,不愿意劳民兴兵,使国内失却安静,方有这般宏论。”
粗豪之人接口道:“此战主帅是侯尚书,他压根不会行这些虚妄之事。届时大军雷霆一击,麴文泰举手投降,瞧他到时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李世民此次派侯君集为行军主帅,并没有因此掂量许久。他知道,此次出征高昌,可以说有十成的胜算。他和侯君集的分歧,仅在兵力的配置上略有不同。
侯君集较之李世民,对此战看法更为简单,认为带领五万兵力即可。
李世民比较持重,坚决让侯君集带领十万兵马出发。
李世民郑重说道:“若要攻破高昌国,有两万精兵亦可胜任。然麴文泰身后有肆叶护可汗,高昌离京城近万里,若兵力不济,再调动兵马会大费周折。一个高昌城何足道哉,然此战若失,则西域震动,会大失我朝的颜面,此战必须完胜。”
侯君集见李靖以奇兵袭破东突厥,早想寻个机会显示一番,以扬己威名。他原想带领五万兵马长途袭破高昌国,正为这般心思。只是他到了李世民面前,只有躬身听命的份儿,不敢坚持己见。
是年十一月,侯君集、薛万均、执失思力带领十万兵马,浩浩荡荡杀奔高昌国。
第四回 敬德挟私荐淑女 禄相巧意遇锦燕
李世民近期一直忙于应付高昌之事,无暇接见禄东赞。
禄东赞住在“波斯居”并未闲着。
窦公这日来向禄东赞报讯儿。何吉罗这些日子似乎成了禄东赞的随从,此时也在舍内。
禄东赞见窦公入内,急忙起身让座儿,窦公连声说:“不用,不用,老夫站着将几句话说完就走。”
何吉罗笑道:“瞧窦公的脸色,定有喜事,不知喜从何来呀?”
窦公说道:“老夫昨日入马大夫府上,为马大夫送去一些他爱吃的豆干儿。老夫辞别的时候,马大夫对我说了几句话,却与禄相有关。”马周当年困顿之时住在窦公这里,对其厨上常制的豆干非常喜爱。如今发达之后,依然觉得这里的豆干最有滋味,念念不忘。窦公知道后,每隔些日子亲自将豆干送入其府内。
禄东赞闻言眼睛一亮,问道:“与我有关?敢是皇上答应见我了?”
“正是。马大夫说,皇上准备近日召见禄相。你们说,这是不是喜讯?”
何吉罗大喜道:“真是天大的喜讯!禄相,苍天不负有心人,你至诚之心果然感动了皇上。”
禄东赞走到窦公面前道:“窦公,大恩不言谢,请替我致意马大夫。”
“不用。马大夫还说,皇上欲召见禄相,非是私情所致,实为两国的利害所系。他让我致意禄相,大唐与吐蕃今后交好,为两利之事,望各自善加珍惜。”
“我知道。赞普所以派我来长安求婚,非专图大唐公主,亦为两国长相友好之事。窦公,你与马大夫从中斡旋,固然是你们热心肠所致,归根到底,亦是从此大节着眼,可谓功德无量。”
窦公拱手告辞,说道:“禄相从此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老夫也去除了一桩心事。老夫告辞了。”
禄东赞与何吉罗起身将窦公送出门外。
两人折身返舍,何吉罗感叹道:“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禄相巧遇马周,他到了皇上面前,许是寥寥数语,竟然说服了皇上。禄相,可喜可贺呀。”
禄东赞摇摇头,说道:“皇上是一个心坚如铁的人儿,他不认可的事,岂能因马周的寥寥数语就改换了主意?吉罗,我若不知皇上的心思,焉能在这里苦候至今?我早就知道,皇上心中想的是天下大事,大唐与我国和亲,为两利之事,皇上不会因惜一女子而置邦交于不顾。当然,皇上素信谏官之言,魏征、马周等人又不乏见识,他们顺势一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少等几日。”
“如此,我引着禄相到马周府上拜望一番?”
“不用。马周与我素昧平生,他到皇上面前进言,非为私情。我们若去拜见感谢,反衬得此事失去大节,传扬出去,对马周也不利。”
“禄相这样想,可谓细微体贴。”
禄东赞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吉罗,尉迟敬德还在京中吗?”
“还在。昨日他那小夫人让我送去一些香料,送货之人回来说在府中还见到他。”
“吉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起身到其府中拜望。你手头若有贵重的香料,不妨带上一些替我赠其夫人。”
何吉罗大惑不解,问道:“皇上已答应接见禄相,则万事大吉,难道你还有事去求恳敬德吗?”
“我们此行纯粹是礼节性拜望,难道必须有求恳之事方上门吗?如此就太小气了。”
何吉罗依言派人准备礼物,过了一会儿,其手下人送来两只锦盒。来人尚未进门,禄东赞已闻到馥郁的香气,不由得问道:“何香如此炽烈?”
何吉罗打开一只锦盒,只见其中卧着三枚蚕茧形的粉红色香,他指点道:“禄相,此香名为瑞龙脑香,其香气可弥彻十步开外,很是名贵,等闲难得。”
“那里面又装有什么香?”禄东赞手指另一只盒子。
何吉罗伸手打开另一只锦盒,只见其中装有三枚似鹰嘴的香,黑黝黝地躺在那里一点都不起眼。禄东赞伏上前去以鼻嗅之,皱眉道:“这又是什么香?怎么未透出一丝香气?”
何吉罗笑道:“此香颇有来历,在中土鼎鼎有名。那一年,番禺的徐审来京,此人因经手来往的香料船舶与我相熟。临别时,我赠送给他三枚鹰嘴香,他回去不久,番禺忽然染起大疫,徐审全家因燃鹰嘴香而得免。此香因此疫而声名大噪,后来人们将我的名字与此香相连,称之为‘吉罗香’。”
禄东赞马上来了兴趣,说道:“想不到如此不起眼的香料,竟然有如此妙处。吉罗,待我回国之时,你替我准备一批,由我转送人。”
“一批?禄相,物以稀为贵,若此香遍地都是,还能称得上珍贵吗?我届时赠你六枚,其中三枚转赠赞普,余下的你留下自用。”
“六枚?这么少呀。吉罗,你还怕我无钱相奉吗?”
两人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彼此感情更加深了一层,成为了肝胆相照的朋友。闲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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