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时无话,李世民眼光漫过城门,向城北方仔细观察。那里涧水又向东北拐弯,河面宽阔,水流较急,发出的声响远远地传了开去。七月盛夏,平日里河面上多有撒网挥鹰捉鱼之人,近年来战乱频繁,百姓逃亡,加之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河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李世民眼观河面,心里忽然一动,他问罗士信:“士信兄,你在慈涧城里多时,应该熟悉北城墙的情况。”
罗士信道:“慈涧北面临河,自水面而上为一陡壁,上面生满青苔,壁高约有三丈。壁之上建有一丈高的城墙,与全城相连。这里寻常人难以攀缘上来,我守备时并未派太多人防守。”
李世民若有所思点点头,招呼众人道:“走吧,我们顺着山坡向南行,到单雄信的正门看一看。敬德兄,我们来时从小路行走,回去时不妨大摇大摆顺官道返回,你以为有风险吗?”
尉迟敬德道:“不妨,若有几个小贼拦路,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话未说完,他忽然猛地向西跑去,站在那里探头张望。李世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跟了过去,问询究竟。
尉迟敬德紧皱眉头,自言自语道:“莫非我听错了吗?”他手指前方,令两人前去察看,“我刚才听到有树枝断裂声音,方圆并无猎户,听如此动静绝对是人所为。什么人躲在那里窥探呢?”
派出去的两人不久返回,言说搜索一圈并无人影。尉迟敬德摇摇头疑虑未去,说道:“秦王,我们还是快点返回吧,万一中了埋伏,我们难以招架。”
李世民笑道:“都说敬德天不怕,地不怕,一点声响吓得你毛骨悚然。哈哈,我们出来,又未通知单雄信,他能未卜先知?走吧,放下心,到那边再看一圈回去。”
一群人手牵马匹,沿着山坡在林中穿行。到了正对慈涧西门的地方,李世民忽发奇想,问道:“士信兄,敬德,你们有胆量吗?随我到西门前巡行一圈如何?也可打消敬德的疑虑。”
尉迟敬德觉得大可不必,罗士信却说:“去就去,那有什么!”内心却想,这秦王身为主帅,依旧天真心性,内心深处也觉得无此必要。
李世民遂让二十名随行人员从西坡下去,沿官道返回新安。他们三人牵着马匹沿东坡而下,出了林子,即到了山底的阔地上,三人翻身上马,慢慢向城门走去。到了可辨守城兵士面目的地方,李世民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说完率先拨转马头,他们沿着官道驰过刚才下来的山坡,回首身后,见城中并未出兵追击,遂按辔徐行。
尉迟敬德道:“秦王此举毫无必要,纯粹效匹夫之勇。若单雄信领兵出来,我们寡不敌众,如何是好?”李世民微笑道:“本王经历许多战阵,多轻骑而去,有惊无险,我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当初李药师怪我,没想到敬德也不以为然。今天带你们两人同行,本想一样的脾性,谁知还能分出高低来。士信兄,你以为如何?”
罗士信道:“士信亦不以为然,勇猛迅疾须在战阵上展现,到了这里反为莽撞。”李世民脸色瞬间一寒,罗士信此话太直接了些。但这只是一忽儿的事,他很快归于平静,哈哈笑道:“这是世民孟浪了。好,今后不可再有此种行为。”
说话间,他们已在官道上驰行三里。转过一个大弯,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人,这些人不少于五百人。抵近一看,原来前行的二十人已经与他们接仗,重围之下,十余人沦为刀下之鬼,仅有数人还在那里勉力支持。三人勒马站立,尉迟敬德失声道:“好哇,单雄信真在这里埋伏上了。原来我并非疑神疑鬼。”
李世民当机立断:“看来单雄信是有备而来,硬拼是过不去的,我们只好落荒而逃。士信兄,你熟知这一带地理,你引路,我和敬德随后。”
罗士信稍微一凝神,说道:“我们的来路想也有人埋伏,我们向南走。”说罢,他拨马冲上路南的山坡。西面单雄信的人马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发动马群冲杀过来。
三人慌不择路在林中穿行,其中树丛、荆棘茂密,不大一会儿将身上战袍撕成条缕,亏得他们的马骑神骏,腾跃间落点有度,渐渐把追兵抛在身后。这样跑过这片山坡,开始向对面山坡冲去。三骑瞬间到了坡底,瞪眼一看,他们都傻了眼。原来谷底为一片沼泽,死水里生满了一丛丛的茂草,水面上不时冒出一溜溜的水泡,若想冲过去,万一深陷泥潭怎么办?
尉迟敬德大喝道:“顾不得了,我先探路,你们随我前来。”说罢,他拨马闯入泽中,积水顿时漫过了马腹,乌骓马像是懂得主人此时的心意,不用鞭打,主动探路而行。
所幸沼泽并不算深,淤泥不多,三人在泽中挣扎半天,眼看就要到岸边。忽然,罗土信的马骑前蹄一失,马儿跪在水中,罗士信也一侧身摔入泽中。慌得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急忙下马,上前搀起罗士信和马儿。经过这番折腾,三人三马皆身裹一层污泥,狼狈不堪。
追兵到了谷底,不敢涉水过泽,眼瞅着三人三马转过山脚,在视线里消失。
李世民他们喘息刚定,只听一声喊,半山腰上又冲下来一百多名伏兵。李世民取出大砍刀,说道:“前方路狭,急切中难以逃脱,此番不能善罢,我们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不可恋战,要紧密成团,且杀且走。”
三人杀入敌阵中,一柄刀,一杆枪,一杆马槊使得如泼风一般,横劈竖挑。单雄信派来的这些人确实不是庸手,个个身手矫健,一时难以杀散。李世民无奈,只好斜刺里向坡上冲去,待这些人移动阵脚,瞅准薄弱处杀将进去。待他们三人费力杀开一条血路,各人身上和坐骑身上中创多处,伤口流着血来不及包扎,急速向新安跑去。
他们跑到八陡山脚下,追兵方才停下脚步,取出箭来奋力射向李世民三人背后。这会儿,三人和其坐骑已经累脱了力,加上身上有伤,眼见射来的箭羽如蝗,尉迟敬德拔出双鞭击打羽箭,李世民和罗士信则将枪、刀舞成浑圆。然终有数箭漏了进来,其时李世民居后,身上中了两箭,由于有铠甲护持伤不太深。“特勒骠”的胯上和后腿连中两箭,它长嘶一声,猛地向前一跃,脱离了箭雨的范围,拼力向新安东城门奔去,离城门有五百步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噗”地倒在地上。
李世民从地上跃起,看到“特勒骠”流血不止,眼中泛出一丝哀戚的神色,发力向城门奔去。其时城门紧闭,李世民仰头向城门呼喊:“快开门,我是秦王李世民。”
城门上的士兵目无神色,一名巡城都尉探头喝道:“何处贼人,赶快离开,小心我的箭就要射下去。秦王是你能冒充的吗?告诉你,我认识秦王。”
这时,罗士信、尉迟敬德也奔了过来,看到彼此的模样,方知城上人不认识自己的原因。他们先是在泥沼里滚了一身泥巴,又浴血奋战挂彩数处,增添许多血污,确实难以辨认。李世民明白了原因,急忙将头盔脱下,从身上掏出一方锦帕在脸上抹了几把,抬头道:“刘都尉,你仔细看我是不是秦王,快开门!”
城上都尉发现真的是秦王,满脸惶恐,几步下来打开了城门迎到面前。李世民指向倒在地上的“特勒骠”说道:“快找马医,赶快救治。”
“特勒骠”还是未能救活,它身受创伤失血太多,中箭后又发力猛奔,流血如泉,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世民入城后晚间听说了这个消息,令人在八陡山向阳处掘下一坑,自己亲到现场掩埋。看到马儿至死眼睛都大睁着,想起这匹马随自己战柏壁,奔并州,多次忍饥挨饿,今天为救自己丢了性命,不由得眼睛潮湿起来。闻听李世民安葬爱马,众人也都跟了来,罗士信本不想来,想起“特勒骠”为救主人奋力一奔,真乃忠义,也来告别。李世民令人将马放入坑中,双手抓起一把土投入坑内,很快,面前堆就了一处小丘。
李世民转身伤心地说:“今天去观慈涧,伤折二十人,我又失爱马。看样子,对王世充还不可轻视呢。士信兄,想起去慈涧城门之事,确实有些天真。这如何去攻取慈涧,还要好好筹划一番。依我本意,明日就想去攻打,经此变故,先放上两天,你与世兄一起商讨方案,我们再议。”
李世民回到住处,思前顾后越想越觉得今日事情透着蹊跷,急把杜如晦召来,将白日之事说了一遍,问道:“如晦,平素两军相安无事,为何我一出新安就遇到埋伏了呢?”
杜如晦仔细思索,说道:“听秦王之意,是单雄信先知了秦王出城的消息。如此,城内定有他安插的奸细。”
李世民点点头:“对,不然怎会如此凑巧?此事不可大事声张,我们这里洛阳降人不少,不能引起猜疑。你下去后暗暗盘查,另外,你找些当地百姓询问慈涧临河城墙的情况,还要派些人化装到实地踏勘,这些情况要悄悄报我。”
杜如晦领命后离去。
此后两日,李世、罗士信商讨攻城方案,营中兵士在各自驻地整队操练。这天,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一起到马厩里挑选战马,“特勒骠”已死,恶仗在即,李世民迫切需要一匹好脚力。马厩里养有六匹骏马,其中有张万岁从陇右马场里送来的两匹,有李渊赏给李世民的三匹,还有在太原挑选的一匹。其中三匹最为出色,李世民已为它们取好了名字,那匹红马是刘武周在太原所养,听养马官介绍是突厥赠与,原为突厥一名“设法”所乘,李世民因之为它取名为“什伐赤”;张万岁送来的那匹紫色骏马,已有名为“飒露紫”,突厥语的含义是“勇健者的紫色骏马”,李世民认同这个名字;最后一匹是西域高昌所贡的一匹波斯马,毛色泛青,李世民为它取名为“青骓”。他与长孙无忌在马厩里走了一遍,对监马官说道:“下次上阵,先用‘飒露紫’。无忌,这几匹马立在一起,一样神骏分不出高低,我还是相信张万岁的眼睛。”
长孙无忌道:“二郎,你为主帅千万不可轻出,昨天的事儿透着玄呢,这次死了一匹马,还算万幸。你之神勇,众人早已叹服。对这次轻出大家虽然不言,心中却不以为然。知道四郎怎么说你?‘数十万兵马不用,独个儿去冲杀,弄得伤兵亡马,这是凶兆啊。’”
李世民大怒:“这个四郎,自己没本事,还来说嘴。无忌,你别再劝我,当初李药师劝我尚且无用,我有我的章法。”
他们走出马厩向住处走去,沿途操练声声,到了居中的校场上,见秦叔宝等众武将聚在一起观阵,李元吉也戎装站在那里。其时他们正在观看眼前的钩镰枪阵演练,皆聚精会神,不觉李世民来到身前。
钩镰枪阵从陇西初创演练至今,阵法愈见纯熟。眼前阵中兵士齐进齐退,钩刺自如,很快将六十四招枪法演练结束,众人躬身向前方的主将行礼。李世民叹道:“睹物思人!药师兄发明此枪法,从陇西到太原皆立大功。与他相别许久,不知他在那边如何?”
众人见李世民来到面前,急忙行礼。史大柰说道:“好叫元帅欢喜,皇上也时刻记挂南方战事。大柰出长安之时,皇上已经派于志宁、颜师古二人前去夔州慰问,并观察那里的战况,这会儿想他们应该返回了。”
侯君集道:“钩镰枪对付马军实在大见神威,到了这平原地带多是步卒上阵,恐无用武之地,还是槊、箭的用处大一些。”
李世民道:“钩镰枪法为药师兄首创,其本意是临阵善加变化,不可拘泥常式。譬如用槊,大可从这钩镰枪法中悟出些变化,以有所变通。敬德,你最善用马槊,是不是这个道理?”尉迟敬德接口道:“当然要变,否则就要沦为他人刀下之鬼了。”
这时,李元吉走到尉迟敬德面前,说道:“尉迟统军,我在长安时已闻你最善马槊,偏我亦甚喜爱。趁着今日大家高兴,我们下场为大家演练一番如何?”
程咬金道:“齐王有所不知,这黑子最最善于躲避马槊,曾有一次,他单骑闯入敌阵,一圈马槊齐来刺他皆刺不中,反被他夺过来反刺过去。齐王,我知道你亦善于使槊,然不可与黑子斗,因为你刺他半天都是无用功,没劲,没劲。”程咬金在这里插科打诨,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李元吉薄有怒色。他一时兴起,下场登上马背,连声道:“来、来、来。”
尉迟敬德十分为难,李元吉毕竟是金玉之身,万一有所伤损,伤了李元吉的面子倒也罢了,若李渊知道肯定会龙颜大怒。他向李世民看去,只见他眼光中露出鼓励的神色,意甚嘉许,如此心里才有一些底,硬着头皮下场来到李元吉马前,说道:“齐王既然有令,敬德失礼了。”说罢跨上战马。
这时李世民喊道:“你们比武不可有伤,皆将铁枪头拔掉再比。”
尉迟敬德一使力,伸手拔掉自己马槊的铁枪头,对李元吉说道:“齐王不用去枪头,敬德竭力来避,万一躲不过,敬德并无怨言。”
李元吉想尉迟敬德如此托大,心中升起怒火,就听言不去枪头,心想刺死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才好。
四对马蹄就在校场上往来奔跑,四周演练兵士看到主将在这里比武,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观看。只见两人急速往来,李元吉招招凶狠,挺槊直刺,尉迟敬德或镫里藏身,或身体扭转,每次化险为夷,将李元吉的招数都躲避过去。李元吉平日间强身练功,喜爱狩猎,马上功夫也着实了得,一杆马槊使得并非虚活儿,将两人比武衬得实在精彩。尉迟敬德一味躲避,并不还手,他们在阵上杀了三十多个来回。这时,李世民大喝一声:“两人少歇,敬德,你且过来。”
尉迟敬德脱离战阵驱马来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问道:“敬德,我问你,你只躲不还手,有什么看头?这样吧,你说,躲槊和夺槊,哪种比较难?”
尉迟敬德脸上沁出了细汗,喘息声中不假思索地说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夺槊难了。”
“那好,比武就是战场,别管对手是谁,今天你把四郎的马槊夺过来,才见你的真本事。”
尉迟敬德点点头,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遂转身返回到李元吉的马前,说道:“齐王,你放手过来,黑子要夺你的马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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