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不意王君廓还有这般深沉,倒是救了急。”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说道:“秦王,那日我和如晦谈起此事,既喜又虑。喜的是我们粮草有了着落,此仗可以稳操胜券;忧的是如此大的事儿,王君廓事先竟然不露一点口风,其心机也太深沉,不可不防啊。”
王君廓原为匪盗,被李密招降。降后见李密不重视自己,遂又引军降了李渊。李渊当时正是用人之际,封其为上谷公,其后,他多有战功,素以勇猛著名。
杜如晦也说:“这王君廓外托勇猛,内怀深沉,这次虽将粮食献了出来,其内心到底如何想,我实在想不出来……”
李世民抬手舒掌,说道:“罢了,此事不可再说,万一传入王君廓之耳,他反会说我疑心太重。毕竟,他还是将粮食献了出来,凭此一点,就是功臣。”
他们不再深入此话题,长孙无忌忽然想起逮住的那名灰衣人,笑道:“我从洛口回来,还顺手牵羊抓到一名窦建德的探子呢。”他将抓捕过程细述了一遍。
房玄龄脸色凝重,说道:“真怪了,这两日窦建德像疯了一样,四面派人来打探消息。今天北面的王君廓和南面的侯君集都抓到一名,细细审问,原来都是来打探我军粮草情况。莫非窦建德嗅到什么味儿,要有什么动作不成?”
杜如晦道:“事情很明白,前次王世充夺了北邙粮食,如今我军中存粮仅够支用三日。窦建德被断了粮道,军中存粮也不多。其来探听情况,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等待我军粮尽自退,他可以西进洛阳与王世充会合;二是待我军粮尽疲敝,他来找我们决战。”李世民眼睛闪亮,笑对长孙无忌说:“无忌,那日萧公曾说,我这秦王府里玄龄善谋,如晦善断。你听他们刚才的寥寥数语,就将窦建德的盘算剖析甚明。哈哈,史大柰、段志玄他们说我算无遗策,其实我是冒用了两位先生的功劳,你说,是不是这样?”
长孙无忌不知如何回应,房玄龄、杜如晦确实给二郎帮了大忙,然二郎本人也是人中之杰,他们其实是相辅相成。
李世民微一凝神,说道:“无忌,你抓的这名探子现在何处?”
“现羁押军前,尚未审问。”
“好,放了他!无忌,你不再出面,就让手下兵士说误会了。可以少送他些粮食,就说军中存粮无多,无法多送。嘱他不要再到这里打草,方圆以内已无草可打,军中马匹还要渡河北上放牧呢。这件事你要办得不露痕迹,具体如何办,你可与房、杜先生商量。”
长孙无忌顿时明白,这是李世民的一条诱兵之计。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让史大柰挑选三千马匹,向北而去。昨日长孙无忌放走了密探,房、杜言说须将渡河牧马的戏做足了,方能使窦建德上当,李世民当场表示,自己要亲带这些马匹渡河。
到了河边,王君廓和段志玄已在那里迎接,两人对李世民亲自带马渡河甚是不解,王君廓道:“如今这里草料充足,缘何不嫌麻烦渡河牧马?”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静极思动,这些战马上阵腾跃须有野性,它们在这里圈养久了,早该出外走走。何况,窦建德在那边大眼瞪小眼,早盼着我们出外牧马了。”
数人顿时明白。
李世民问起渡河用舟船,段志玄报说这里备有三百艘,由于船不大,每只船每次最多能渡五匹马。李世民说:“不妨,够用了。史将军,你先到岸边指挥装船,每船最多装马两匹。窦建德既然想看,我们就摆开架势慢慢渡河。”
众人一算账,按如此渡法,三百舟船须往返五个来回,这样须到未时以后,方能把这些马匹全部运过去。
不说史大柰在河边指挥装船,这边李世民带领王君廓和段志玄慢慢沿河边向东行去,这里一溜儿丘陵,丘下河水滔滔。李世民边走边说:“君廓,志玄,上次你们和叔宝兄一起袭了金堤关,斩了守将张青特,这次打击很有效果。只可惜那些粮草和战船没能带回来。”
段志玄摩拳擦掌:“元帅,我们兵围洛阳已一年有余,又在这里和窦建德纠缠了三个月,这次烧了这老小子的粮草,这会儿恐怕他再也坐不下去,我们该是出去击杀的时候了。”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王君廓微笑道:“君廓,你此次献粮帮了我们大忙,又有资本与窦建德周旋下去。你说,我们是继续与他相持,还是主动出击?”
王君廓目光闪烁不定,当初他在洛口存了粮食未及时禀报,担足了心事。此次言说后,总怕李世民出声斥责,谁知直到如今李世民并无一句硬话加身,这让他更如惊弓之鸟。闻听李世民欲听自己意见,他字斟句酌答道:“回秦王话,窦建德失了粮草,恐怕不能持久,他会主动出来找我们决战。前时这里曾捕到他派来的探子,审问时探子言道,当初粮草被烧,其祭酒凌敬曾献渡河逾太行攻河东之计,惜被窦建德手下将领阻止。他们既不渡河北归,军中又无粮草,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找我们决战。”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这凌敬为一有见识之人啊,可惜其计不为窦建德采纳,天欲亡他啊。假若他们果真渡河西攻,则自此到长安,沿线震动,我们如今就不能好端端在这里沿河漫步了。不错,窦建德目前无路可走,不出三日,他定会主动找我们决战。哈哈,志玄,我看你这一段时间憋了许多劲儿,届时你可一并释放出来。”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高丘之上,从这里俯视远处,方圆数里尽收眼底。不远处,自南流来的汜水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晶莹的玉带,水光潋滟。李世民手指远方,说道:“出汜水向东五里,有一处名为牛口渚的地方,你们两人知道吗?”
他们点点头,王君廓道:“知道,那里又称为喇叭口,是东西行旅必经之地。”
李世民道:“这些日子我和玄龄、如晦多次查看山川图,认为这个牛口渚是个形胜之地。大战在即,我们与窦建德的决战必在正面进行,这些日我暗暗调兵,别看窦建德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难以当得我军雷霆一击,其兵溃之时必然向后逃窜。届时能否全胜,就看你两人之能了。”
两人顿时凛然,明白这是李世民向他们布置任务。
李世民接着道:“记得我攻慈涧之时,沿涧水出奇兵攻破慈涧北墙。这个法儿此仗还要再试一试,届时你们看到虎牢之兵全线攻击,杀出关外的当儿,立刻率领这两万人马登舟下行,到牛口渚弃舟登岸,就在那里摆阵断了窦建德的退路,待我引大军掩杀过来时一齐杀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齐声答应,没想到沿河漫步之余,李世民胸中又出一条妙计。
李世民抬头见日头已近当午,说道:“你们先回去,我该渡河了。君廓,还有一件事,你见窦建德领兵出来布阵的时候,给对岸的史大柰点上三堆狼烟,让他将战马渡回。这三千马军,还是冲锋陷阵的生力军呢。”王君廓连声答应,两人将李世民送到渡口,只见史大柰正忙于指挥,一大半的马匹已经渡过河去。
见李世民现在要渡河,史大柰招来一艘大船,让手下偏将在此指挥,自己随同李世民一同向河中驶去。
这里水势平缓,船上共有三名舟子,一人摇橹,两人扳桨,船老大将船头略微偏西,底舱压水前行,这样到北岸泊舟不至于偏离太多。李世民和史大柰站立船头,眼望北岸,头顶烈日炎炎,从河面飘过来的风全是热浪,虽在河面上沾了一些水气,却并不凉爽。
李世民感叹道:“史大柰,你随父皇太原起兵,又随我西讨东征,不说你武功卓著,就是你那中土之语也说得熟练了。”
史大柰道:“大柰原在西突厥,久慕中土繁华,天降机缘,让我归了大唐。大柰常常夙夜自矜,以为此生实为幸甚。”
“你说此话并不完全,知道这河水发源何处吗?其实与西突厥之北河源于一山,即昆仑山。这些水日夜流淌,然沿岸朝代更替太过频繁,河水沿岸近百年间相继有梁、魏、陈、北齐、周、隋统治;北河流域更是犬牙交错,龟兹、疏勒、突厥、西突厥接连变换王旗。这样互相攻伐,无非一个‘势’字。中土繁华,学术深沉,然奢靡日久,渐染颓丧;西域诸国,游牧草原,马快犀利,然不能持久。大柰,我说此话你可能不甚明白,简言之,中土和突厥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你现在中土,最好能取长补短,为我朝树一范例才好。”
史大柰一脸迷茫,不知所云。李世民观状哈哈一笑,拍了他一把,说道:“这些话你慢慢体会吧,比如突厥人多骂南人机巧,这机巧并非短处,恰是突厥人要学习的。然机巧太过又流于烦琐,反不如跨马劈杀、攻城略地来得干脆,这又是中土之人要向突厥人学习的地方。常言道‘刚柔相济’,就是这个意思。”
史大柰连连点头,说话间,不觉轻舟已泊北岸,他们下舟登岸,走上堤坝,只见先来的马匹正在坝内啃食青草。史大柰放眼一望,惊叫一声:“好哇,真是个好牧场。”
只见眼前地势平阔,一望无际皆是绿色的草原,原上低洼处杂有水泊,周围水草最为茂盛。李世民侧头见史大柰那雀跃的神情,知道北人生长在草原上,像史大柰在中土日久,等闲难见到这般草地,宛如回到故乡一样。李世民此时来了兴致,嘱人牵来两匹马,招呼史大柰一同上马,两人扬鞭疾驰,马儿驮着他们在这片河边草场上尽情挥洒。
两人直在草场上驰有小半个时辰,胯下战马出了一身汗,如水洗一般,他们放慢马步,折转头来向河边返回。史大柰满足地说道:“秦王,这一番驰骋算是尽了兴!不过这里毕竟不是草原,待战事结束,你若有兴致,我陪你到极北草原上也疾驰一番,那才真叫过瘾呢。”
李世民至今尚未踏上过草原,听到史大柰邀请他,不禁神往。
午时过后,群马方才一一渡过河来。眼见日已偏西,李世民准备动身返回南岸。临上船时他嘱咐史大柰道:“你派专人在此守候,一见对岸有三道狼烟升起,立刻以最快速度将群马渡回。我在虎牢,还盼着这支生力军投入战斗呢。”
李世民登舟渡往南岸,舟子渐向中流划去,远远看见史大柰还站在岸边向自己招手,心想史大柰为一粗豪汉子,然与尉迟敬德相比,两人习性共通,只细微处稍有差别,甚有意思。
第十九回 陈汜水唐夏决战 入牛口建德被擒
李世民大张旗鼓渡河牧马,早有细作报给窦建德。窦建德起初不信,心想李世民何其速也,难道军中粮草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带领从人沿河岸而上,到了最前端的高丘上向河面上瞭望。只见那里舟船穿梭,唐军真的在忙于摆渡运马。
窦建德大喜,对王伏宝等人说道:“朕没有想到李世民如此困难,方今正是草茂之际,虎牢周围青草肯定已被马儿啃食殆尽,否则不会做此无奈之举。事不宜迟,伏宝,趁这些战马刚刚运过河不及返回的当儿,我们明日全军出击,一举攻下虎牢关。”
这日午时后夏营里暗暗调兵,准备明日大战。晚间窦建德到营中巡视一遍,见诸事已备,遂放心返回帐内安歇。窦建德每临大战前夜,总是独自焚香祷告一番,然后沐浴香汤就在营帐里安歇,并不要曹氏等妇人服侍。这晚他照例祷告了一遍,就在榻上闭目沉吟,慢慢沉睡过去。恍惚间自己在刚冒出绿芽儿的原野上漫步,到了一处土质松软地方,猛然见自己左手里有一粒豆,手一松豆落地上,霎时长成一株豆稞,开了花,结了豆。他正在那里看着欣喜,一头五花巨牛跑过来,将此豆稞连根带叶都吃下去,他急忙上去驱赶,孰料那牛用尖角一,又将窦建德掀翻在地。窦建德即时惊醒,身出涔涔冷汗,问近侍官现在什么时辰,近侍官答道已入四更了。回想此梦甚为不祥:“我姓窦,怎么那豆子被牛吃了?”之后就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睁睁等到天亮。见帐上窗棂已透晨曦,翻身而起,走出户外。
大地已经亮堂起来,东方河面上的天空,先是出现好些灰白色的云块,然后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猛然跳出地平线,阳光的大火瞬间在河面上、山岗上和这中原大地上燃烧起来。
李世民昨日返回虎牢关的时候,天上繁星点点,月光泻地。他胡乱进些食物,就见封德彝、萧瑀、房玄龄、杜如晦众人入帐来见自己。原来几路兵马已到指定位置,数人来问下步行止。这些天,李世民暗暗发令调兵,先从洛阳那里调来马军四万,这些人现在已扎营在关后的空地上,李世民让从中分兵二万,连夜向南运动,归属侯君集指挥,其余二万,就作为总预备队在那里做好准备,一见号令立刻杀出。
史万宝也呈来一封书信,报告自己所在的位置。数日前他接到李世民的帅令,撤掉在嵩阳的中军帐,带领五万人马向虎牢关靠拢,此刻已到一个名叫白寨的地方。这里是汜水的上游,距离虎牢仅有三十五里的路程。李世民想起在浅水原时郝瑗传信的办法,嘱咐长孙无忌连夜布置,致书史万宝若见号炮连环燃放,立刻携军全线杀出。
布置完这些事情,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笑对众人说道:“观窦建德的动静,他以为我们粮草不继,今日又牧马河北,此后两日内定找我们决战。谁料想,数日之间,我又增来生力军九万,人强马壮,数量压倒于他,管叫他有来无回。诸位,经此一战,我大唐即可总揽河南、河北及山东土地,不枉我们这一年多的辛苦。”
当初李世民带来的人马与窦建德的兵力旗鼓相当,现在又增加九万人,总兵力已达二十三万之众。为了此次决战,李世民定下了从中路硬攻、两翼策应之计,两军尚未交战,唐军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李世民转身从案几上抽出一封信交给房玄龄,说道:“那李大师自洛阳来此,一路上照顾得好吗?”
房玄龄道:“李大师在洛阳的时候,日日三餐甚是丰盛,自依秦王之计将他移往虎牢,日日餐食逐渐减少,今日晚餐只剩下半汤半水的粟米粥了。且其沿途所观和周围人所言,皆军中缺少粮草之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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