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时分,只听景阳钟声中,净鞭啪啪啪三响,百官鱼贯入朝。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入殿就座,接受百官朝拜。
唐俭首先出奏道:“陛下,颉利兵临渭水,现派来特使执失思力候在殿外。”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
执失思力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进入显德殿,依突厥习俗向李世民施了礼,然后将颉利之语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颉利与突利二汗将兵百万,今已至渭水,专候陛下回话。”
李世民听罢大怒,拍案而起,斥道:“朕与尔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犹昨日耳。如今尔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难道于我无愧吗!执失思力,你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左右,先把他拉下去立刻斩首,让颉利明白朕的态度。”
执失思力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说道:“陛下,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陛下念小人对唐积有薄功,乞饶一命。”
萧瑀、封德彝也急忙出班,请李世民息怒,言称为维持大国风度,不能斩了执失思力,应当以礼遣送。
李世民慢慢坐回龙椅,脸色依然严肃,忿忿说道:“执失思力,看在你往日曾经从我征战的情分上,萧公、封公又替你求情,朕暂时饶你一命。然现在把你放回去,颉利必然认为朕怕他,愈益骄横。这样吧,高侍中,先将这人囚于门下省,由你严加看管,不许出外一步。”
高士廉领旨将执失思力引出殿外。
李世民又站起身来,说道:“众卿要奏别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说。如晦,兵调得怎么样?”
杜如晦奏道:“遵陛下旨,臣已派人持符急调六军前来,计有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现在城外候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如晦办事不错,他们来得还算迅速。秦叔宝、史大柰、段志玄。”
三人同时出班,齐声道:“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沿渭水西行,即刻出发。”
“臣领旨。”三人到杜如晦那里取了兵符,立刻出殿。
李世民又唤道:“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
“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自京城南向北包抄过去。”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三人领旨出殿。李世民这会儿站在显德殿内,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名新即位的皇帝,倒似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中主帅。
安排了这些事儿,李世民颜色稍和,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请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萧公、封公、高侍中,还有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到阵前走一回。”
李世民不带仪仗,背后仅带领甲士五百骑。经过玄德门的时候,李世民看到常何带领部下向自己跪伏行礼。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玄武门”三个大字,回思不久以前在此门后发生的事情,心内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眼睛有些湿润,遂一挥马鞭猛叩马腹,队伍加速了前进的步伐,从城内一驰而过,急速冲出了开远门。
田野上正是秋熟的季节,黄色的粟米秆、红色的黍米秆横躺在田间,其枝秆上的穗已被农夫剪下,脱粒贮藏。田间有许多忙碌的人影,他们要将粟米秆和黍米秆收集到一起,以为冬用薪柴。一些人开始深耕晒垡,再耕耙收墒,以备播种冬麦。李世民指点着田间对萧瑀说:“萧公你看,百姓刚刚收获,若任由颉利纵兵大掠,百姓就会缺粮无食。看来颉利此来也是处心积虑啊。”
萧瑀忧心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战一开打,这里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不错,不误农时为百姓之根本。我刚刚即位,又岂能兴兵使生灵涂炭?”
“然则陛下调兵甚急,已经摆好了决战的架势,臣观此战不可免。陛下,你仅带这数百骑与颉利相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凶险之地,还是慎重一些好。”
“不妨,这里是京畿之地,不是他颉利的地盘,即使遭遇不测,放手一搏,我也有胜算。萧公,你已随我多日,我如今年龄渐长,岂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
身后的封德彝等人见李世民如胜券在握,虽知他是一位谋虑周全之人,然颉利大兵压境,以这区区数百人前去相抗,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妙计,心中的疑惑一时难释。
群马一路向京城西北方向疾驰,转眼间他们已到了渭水南岸,这里的河面上原来搭有一座木桥,唐军撤退到这里的时候,被尉迟敬德下令一把火烧掉了,水中还残留着黑黑的桥桩。李世民停马向北岸望去,只见那里旗幡猎猎,突厥兵马已经凭地势扎下了许多帐篷。李世民稍一凝神,转头道:“如晦,你派两个人涉水过去,通知颉利和突利过来,我们隔水对话。”
渭水并不算深,两名甲士涉水过去,最深处仅及脖项,只不过水流甚急。两人张开臂膀奋力划水,斜斜地到了下游一里处方才登岸。
封德彝在马上向左右观看了一阵,并不见唐军踪影,忧心道:“陛下,颉利系豺狼之人,若无势相迫,愈益猖狂。我们仅有这数百人,万一他大驱兵马,我们岂不束手就擒?”
李世民道:“他不敢!我扣下执失思力不令其归,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如今两国正面相对,我朝又非无实力,在此京畿之地,颉利知我不会摆空城计的。你们尽可放心,我自有主意,呆会儿你们听了我和颉利之语就知端的。”
杜如晦道:“敬德退过渭水之后,臣已令他收缩兵马隐于山中,现在也正带兵向这边运动。有了这三支兵马,谅颉利不敢妄动。”
说话间,只见对面营盘里驰出一群马匹,马蹄过处扬起了一片尘埃。瞬间,他们由小变大,已经到了对岸,为首两人正是颉利和突利。那颉利刚刚站定,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好一个李世民,大军前来你不主动来拜见,反而扣下了孤的特使。”
李世民反唇相讥道:“当初我们豳州之盟时,已经说好互不侵扰。大唐早已不向你称臣,实为睦邻友邦。朕刚刚即位,你应该具礼前来祝贺才是,缘何撕毁盟约,擅自兴兵,莫非欺我大唐无兵马?”
颉利道:“孤已经见识过唐军了,那尉迟敬德号称中原的第一虎将,已经败下阵去。”
李世民不理颉利的茬儿,微微侧头对突利说道:“突利兄弟,你知为兄登基,是想来亲自庆祝一番了。”
李世民的这句话语含讽刺,突利不好作答,一丝羞色染红了脸庞。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转向颉利,说道:“不错,敬德是吃了败仗,不过他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劲头儿。瞧,他又来了。”
众人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的鼓钲声音。这声音一开始似远在天际,沉闷而又飘渺。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增强,其中又杂有如风的马蹄声响,似卷地而来的雷霆。很快便能看到,在李世民的身后,有三股唐军呈扇面向渭水边齐头并进。
李世民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就见颉利和突利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由远而近的唐军队伍。他不再主动与他们说话,两岸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颉利此来,本意想李世民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强迫李渊退位,刚刚当了皇帝,不能很快平复国内的各派势力。自己大兵压境,他定会措手不及的。谁想李世民一点都不示弱,先是派出尉迟敬德主动迎击,继而扣下执失思力,再亲自来到渭水边,仅带数百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颉利知道李世民的性格:虽然勇猛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必然伏下厉害的后援。眼前漫山遍野而来的唐兵,即是很好的注脚。
颉利看到唐军身影的时候,已令手下摇动红旗,招呼大队突厥兵马来渭水边排阵。一时间,渭水两岸,两军人影幢幢,一派忙碌的景象。看到双方队伍稍稍排定,颉利大声道:“李世民,我们就今日决战一回如何?”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兵者,凶器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岂能擅动刀兵?我们以前曾有豳州之盟,毕竟是友邦。颉利,你今日虽犯我国境,朕还要待你以礼。我们两人先单独谈谈如何?若谈不拢,再开打也不晚。”
颉利没有想到李世民来了后援之后,反而变了态度,他一时踌躇起来。李世民不待他回答,扭头大声道:“侯君集,速速派人搭起一座便桥来。”
侯君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手,就见从其身后的队列中冲出一行肩扛木料之人。
高士廉轻声问萧瑀道:“侯君集奉命来打仗,他带来这么多的工匠干什么?还随军携带了这么多的木料,不怕累赘吗?”
萧瑀也大惑不解,摇摇头。
一旁的封德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世民,轻声道:“皇上出征,不论巨细每每谋虑周到,谅侯君集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沿岸两军看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座新桥就此搭成,不免叹为观止。李世民见工匠已退回阵内,桥面上空无一人,就伸手示意道:“颉利,请吧。”说罢,他跳下马背,缓步向便桥行去。
颉利迟疑了一下,也跳下马背,示意突利同往。突利不愿意再近距离面对李世民,就坚决地摇摇头。这样,颉利晚了几步,还是李世民最先走到桥中央。
颉利默默地走近,到了离李世民有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两人默然片刻。还是李世民先说话道:“颉利,我们曾有盟约,有什么话派人来传即可。如今你劳师远征,何苦呢?若妄动刀兵,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颉利一时语塞。
李世民接着道:“你想说的话,执失思力全都告诉我了。唉,其实还是你的性子忒急了些。我刚刚即位,本想这几日派人北使,将一些金帛送去。我知道,塞北渐至冬天,用得上这些东西。”
颉利道:“今年我那里遭遇大旱,所养牲畜比往年减了三成。我知道你刚刚即位,有些难处,然岁贡之物要加倍,否则我难以渡过难关。”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行,你一下子增加许多,我难以筹措。这样吧,自今年开始,往输之物可以增加三成,以补其歉。”
颉利摇头道:“不行,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我辖下部落甚多,东西太少则难以兼顾。”
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摇摇头,颉利也不作声,顿时出现了冷场。
颉利凝视着李世民的脸庞,只见坚毅之中现出沉静若定的神色。颉利比他小了几岁,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去。颉利的目光又漫过李世民的身后,那里是排列整齐威武站立的唐兵。他的心思不由快速转动,心想若就此翻脸,两军对阵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这里紧临长安,唐军后续之兵绵绵不绝。想到这里,他顿时为之气馁。
颉利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想你刚刚即位,也有许多难处,就先按你说的办。我立刻退兵,你要按承诺年年贡来。还有,执失思力要立即放回。”
李世民神色严峻,说道:“我知道草原男儿最重诺言,我们既有此盟,断不可再有反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我的兵马脚步也不会出境向北一步。你呢?会不会动辄来犯我疆土?”
颉利拔出一支箭羽,“啪”的一声将其折断:“鹰坠箭折,为我汗国誓言中之最重。我若违盟,犹若此箭!”
“好的,我们就当着两军之面,刑白马而盟。你以为如何?”
两人寥寥数语,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李世民答应送出金帛,用钱物维持了国内的安定;颉利此来本意就是索求金帛,看到威武的唐军,他也无胜算,实在不愿意开战。两人各有所获,就在这便桥上达成了盟约。
一匹白马被拉到桥边,侯君集手持利刃欲斩其头,以取血盟约。李世民挥手止住他,说道:“我们既免战事,不用杀马以为牺牲。可刺其股取血一盏,即可盟约。”
须臾,侯君集遵旨刺马取血。两名兵士手捧玉盏,里面装着七成满的“土窖春”酒。侯君集将马血混入,清澈的美酒顿时变成红色。
李世民手端玉盏,面向颉利大声说道:“终我们两人一世,两国再勿相侵扰。”
颉利也大声道:“就是这话。”
两人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他们饮酒的时候,两军寂静无声,唯听到渭水的哗哗声音。两人饮完酒,随手一掷,将玉盏投入桥下水流中。这时,两军同时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李世民目视颉利感叹道:“你听,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打仗。顺乎民意为君主的第一要旨,不可逆势而行。望我们各自珍重吧!”
颉利闻听如雷的欢呼声音,先是诧异,继而茫然,不解其中之味。他迟疑了一阵,拱手道:“如此,我就北归了。望你记着今日之盟,早日将金帛之物送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金帛之物由执失思力带回,你尽可放心。你现在北归,恕我不远送了。”
两人拱手作别,回到各自军中。随后,两军后队变前队,缓缓班师。
李世民回到军中,众大臣拥上来询问究竟。萧瑀关切地问道:“陛下刚才与颉利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陛下挺身而出,有轻敌之嫌,我们实在担忧。孰料陛下胸有成竹,三言两语就说服颉利退兵,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
李世民说道:“颉利所以敢倾巢而来,直抵京城郊外,则因我国内刚靖其乱,朕又新即位,以为我们不能敌。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又振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这就出乎颉利意料之外,使之犹豫不决。颉利入我地既深,四周皆我士民,其必有惧心。朕敢于轻骑独出,不为行险,是已经料定了颉利的心机。”
萧瑀又问道:“然事先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实在疑惑得很哪。既而颉利自退,其策安在?”
“朕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刚才若跨水进击,势如拉朽。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豳州以待之,突厥若奔归,伏兵迎击,大军蹑其后,取得胜利如反掌之间。所以不战的原因,朕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应当以静抚之。若开战,所损甚多,又与颉利结怨更深,突厥必然惧而修备,防范更严,且动辄犯境。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努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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