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瑞?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哟,都快十一点啦,瞧我这一觉睡的……来来来,快进来,你这一阵儿到哪儿发财去了,大家都找不着你了。”
我进了屋,屋里新铺了地毯,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就像一个满身是水的乡下人怕弄脏了主人的房间。刘明浩帮我拿拖鞋,说:“外面而这么大,你要换换衣服吗?”我就站在门厅,把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下来,穿上刘明浩扔过来的一条又肥又大的裤衩和一件套头衫,才走进他的客厅。
刘明浩也穿上了一件睡衣,头发睡得歪歪的,和我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问:“怎么样这一段,你是一个人过呢还是和……”
我说:“还和安心一块儿呢。”
刘明浩的惊讶一向是表演性的,其实他心里未必惊讶:“好家伙,傍的时间不短啦,有四个多月了吧,你和钟宁不是春节后吹的么?哎哟,有小半年了吧。”
我说:“老刘,我现在有个难事,你能借我点钱吗?”
刘明浩大概早就猜出我的来愈了,他整天和各路朋友在酒吧和饭馆里混,谁怎么样了他不会不知道的。他说:“你急吗,我最近刚做了一笔生意,钱全都压进去了,我现在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我低头,说:“挺急的,今天就得要,安心的孩子病了。”
刘明浩顿了一下,说:“你跟大哥说个实话,那孩子到底是你的吗?他们都说是我怎么不信啊,安心是我带你认识的,这也不够月份呀,怎么就出一孩子了?”
我说:“不是我的。”
“那你干吗这么上心?”
我半天答不出话来,半天我才说:“我爱他们。”
刘明浩直愣,这确实不太像我,不太像他熟悉的那个到处泡妞到处找乐几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男孩杨瑞。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生什么病了,你要多少?”
我说:“住院押金是三千……”
他说:“你现在在哪儿子呢,你们单位总有工会吧,不能帮你预支一点吗?”
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我现在干的都是临时的事……”
刘明浩叹口气,说:“我早劝过你杨瑞,你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就能挣着钱,就算你漂亮,能碰上钟宁这样的女人概率也不是那么高,你非不听我的。我早说过,人不能什么都要,要这个就别要那个。你有了钱,有了事业,就别再要什么爱情,别再贪那口虚的。安心是漂亮,我也喜欢,可好多东西,没有是福!我早说过,英国王妃戴安娜牛X不牛X?名誉、地位、金钱什么都有了,可她偏偏还想要爱情,结果……”
我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往门口走。刘明洁在我身后叫了声:“杨瑞!”我没有应声。他看我沉着面孔在门厅换上我扔在那儿的湿衣服,跟过来,笑笑,说:“你他妈真是人穷志不短啊……”
我换回我的湿衣服,拉开门,刘明浩说:“在哪个医院附,我呆会儿去。”
刘明浩是下午三点多钟赶到医院的,他替我交了三千元的押金,还塞了一千元在我手上。他说:“告诉你,我这可是等于借你八千,我为你把我那股票扔出去了。现在都套牢了,这时候往外扔等于赔了一半儿,我也没别的辙了。你可记着!”
我接了钱。我从心里头,感到我真低践!
刘明浩看看治疗室里的安心,没和她说话。他拍拍我的肩,说:“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呼你。”
几天之后刘明浩美的呼了我,他约我到团结湖那儿的鹭鹭酒家吃上海菜去。
我就去了。
这家有名的上海菜馆我以前常来,环境不错,菜也便宜。我到的时候刘明浩还没来,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就站在门口等他。等了半个小时他才打着一辆夏利姗姗而来,见我在门口傻站还埋怨我:“你怎么不先进去点上菜站这儿干什么?”我没说话,跟着他往里走,刘明浩可能忘了我现在身上顶多带二十块钱,我怎么敢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坐下来点菜!我点了菜万一他不来了可怎么办!
我们进去找了个座儿,刘明浩从小姐手里接过菜单,递给我,说:“我最烦点菜了。”
我把菜单又推回去,说:“还是你点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对点菜也不太习惯。
小姐见我们互相推,趁机给推荐了两个贵菜。刘明浩没要,说那俩菜地都吃过,不好吃。他自己点了几样菜,有红烧狮子头、响油鳝糊、拆烩鱼头什么的,然后又要了啤酒,叫小姐快点儿上,然后,就开始和我聊天。
“我今天找你,还真有个事儿呢。”他说,“你现在还有别的地方住吗?”
我一时没听明白:“没有啊,我就住我们家。”
刘明浩有些难于启齿似的:“咳,是你爸找我,让我找你,想让你从那房子里搬出去。那不是你爸分的房吗,他现在准备把那房租出去,已经跟下家谈好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不是说我爸心太狠,我是觉得在刘明浩面前我已经狼狈得没有了任何尊严——连你亲爹都要把你扫地出门你还有什么险面!
刘明浩还替我爸解释:“你爸也不容易,他现在要找个挣钱的事儿比你还难呢。不是事儿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事儿。像什么厂长,项目副总这类事儿,哪儿找去,可找个地方看车守门之类的他又不干,跌不起那个份。他以后也就只能靠他那点退休金过日子了,也是够苦的,如果有个房子能租出去,至少还能维持着正常开支。你爸那人你也知道,小保姆一走生活上也没人照顾他了,他平时又爱喝个酒,钱肯定不够花。”
我压住心里的愤怒和凄凉,这是我亲爹我无法在外人面前发作。我慢慢地说:“老刘,你说,我住哪儿去?”
刘明浩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不说话,敲了一会儿才摇摇头,叹口气,说:“也是,你也是没地方去,再说你还有个安心呢,还有个孩子呢。那我回头儿怎么跟依爸说呢?就说你现在一时搬不了?”
我闷头喝着啤酒,说:“随你吧,你怎么说都行。你跟他说,他当初跟厂里要这套房也是打着我的名义要的,要是不给我住,他应该把房交回去。”
刘明浩说:“现在国有企业也都停止福利分房了,已经分的房子也得由个人买下来。这房你爸要是买了,就是他个人的财产,他有权让你住,也有权让你搬。你又不是未成年人法律必须特别保护你。我看,你还是自己回家跟你爸说几句软话去,人上了岁数,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说:“你告诉他,他有他的权利,他要行使就行使去。他就是把房子硬收了,打官司法院判我搬出来,我也不会活不下去,我住桥洞住马路也不会去求他!你告诉他,我和安心,还有小熊,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刘明浩见我激动,顺着我的话接了一句:“没错,咱们且活呢……”他只接了一句“且活呢”就突然刹住了,我估计他本来想说:“先死的是他。”可还好他刹住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我爸的儿子,不管他怎么对待我,他还是我爸。我觉得我以后一旦有钱了我还是会帮助他赡养他的,安心也会。到那时候看他心里难受不难受!
刘明浩举了杯,跟我碰,调和地说:“我回头儿再去做做你爸的工作,你爸对你肯定还是心疼的,主要是不能接受安心和那孩子。”接下来他转移话题,“哎,你现在要真没事儿干的话我倒认识一哥们儿,是龙都大饭店洗衣厂的厂长,他们那儿要招个机修工。你不是学矿山机械的吗,你愿意不愿意到他们那儿当个机修工去?机械常识我看大同小异吧。”
那顿饭我们没再说我爸的事,刘明浩也一句不问安心不问小熊,仿佛他们都是不洁之物似的。那顿饭我干下去三碗大米饭,吃得很抱,但有意少吃菜。结账的时候我问刘明浩这么多剩菜可以不可以让我打包带回去。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美味,我特别想让安心和小熊也能分享,人到穷困时的想法往往就是如此的简单和直白。刘明洁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并且主动招呼服务员拿打包盒来。还问我要不要再点两个菜一块儿带上,我说不用不用。
那天晚上我兴高采烈带着那些剩菜回家,满心希望安心下了班还没吃饭。我到家时安心已经回来了,她说她已经吃过了,是在下班去医院看小熊的路上吃了一个馒头已经饱了。我到厨房看了一下,还有半个剩馒头,我坚持把菜热了让她再吃一点,她就吃了。我坐在她对面看她吃菜时那认真咀嚼的样子我心里好舒服。我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请你吃饭你老跟我装孙子吗?”她塞了一口菜抬头冲我眨巴眼:“我怎么装孙子啦?”我说:“那时候你可拿搪呢,装着不沾男人一点便宜的样子你忘啦。”她不知是真忘了还是装傻,说:“什么呀,我记得我一上来就是跟你借钱你还挺不愿意的,你当时说的那些话我听了差点没跳河去。”我笑着问:“怎么没跳啊?”安心又严肃起来,说:“我跳河了小熊怎么办?”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吃不完的话,明天要不要给小熊也带点去?”见她马上放筷子,我又说:“你吃你吃,小熊那么小能吃多少。”
安心还是把菜都收起来了,并且小心地并在一个铝制的饭盒里。我们因为省电早把冰箱停了。安心在厨房放了半盆冷水,把那铝饭盒放进去镇上。她说:“我这辈子对孩子再好也还是亏欠了他,我永远都是亏欠他的。”
我说:“你一点都不亏欠他,你都救了他好几次了,你还欠他什么?”
安心半天没说话,突然说:“他这么小,就没父亲。他长大了问我,我怎么说?”
我说:“你就照实说呗,那有什么。”
安心叹口气,她那张还是小女孩一样的脸上,仿佛已有了些老气横秋的皱纹,她说:“那他肯定恨我!”
我走进厨房,站在安心身后。我不知怎么突然就说了句:“那我们结婚吧,我来当这个父亲。”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说到结婚这个字眼儿。安心低头洗碗,她没有应声。
“你不想谈这个是吗?”我问。
安心依旧低着头,洗碗。
我说:“那就算我没说。”
安心的动作停下来,她突然转身,用湿淋淋的手用力地抱住了我,全身抽动,哭了起来。
“杨瑞……我怎么有脸跟你谈结婚,我是个有孩子的人,我在你面前一钱不值。你对我好,收留我,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啦……我已经毁了铁军我不能再委屈你。我真的没想,从来就没想让你和我结婚!我都想过,你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女孩我就走!”
我也抱住安心,用手抚摸她的背,让她的抽泣平伏下来。我说:“你想哪儿去了,你就最合适了。在我眼里你就是最优秀的女人,从里到外,我都喜欢,我还觉得我配不上你呢。我一直没提结婚是怕你还没忘记以前的那些事,我是想等等再提的,反正我们都还年轻。”
安心不哭了,她依然抱着我,在这间狭窄得无法转身的厨房里,我们长久地拥抱着。安心抽着鼻子,说:“我不骗你杨瑞,我从没想过我还会再和什么人结婚,我只想等我把孩子拉扯大了,我还当警察去。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没有组织没有同事没有集体,为了生活一个人要饭似的这么活着!可我没办法,我现在东躲西藏不能回家不能回队里我就怕我死了小熊怎么办,我现在不为了孩子我一点都不怕死。真的杨瑞,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我以后,以后真的没法报答你!”
我抱着安心,我抱着她,抱着这个改变了我,让我几乎脱胎换骨的女人,我用有力的抚摸来传达我的爱意。然后我贴在她的耳边,特别轻特别轻地对她说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需要你,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就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娶了你!”
第 二十二 章
那时候我常常梦见我和安心结婚。我们乘坐宽大的轿车穿过宽阔的长安大道,车上披着红绸还洒满花花绿绿的纸屑,两侧的车门上还有气球迎风摆动。在我们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亲友车队,车队里坐着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我妈妈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那样子让我感到格外的温暖和依恋。在这支望不见头尾的车队里,还坐着安心的爸爸和妈妈,他们在我梦中的形象来自于安心给我看过的照片。还有我从小到大的一些朋友、同学,还有刘明浩。居然,不知怎么搞的,还有钟宁和她的哥哥钟国庆,他们也夹在送亲的人群中有说有笑。大概我把我所有认识的人,过去曾经跟我不错的人,都拉进来了。这类梦和这些人一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心里说不清快乐还是抑郁。后来一位路边算命的阴阳先生帮我解过这梦,他说我是一个绝顶善良的人,不记沈,渴望大团圆的结局,对任何人都有包容心……他这样用梦来评价我的性格人品让我很高兴,不管我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但我觉得自己确实挺不容易的。关于这结婚的梦只有一点我至今搞不明白,那就是不知为什么总会看到一些身穿制服的警察。梦到他们我非常迷惑,他们面目模糊让我无从辨识,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算命的对这几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警察也大感惶惑,他面色犹疑地问我以前是不是犯过什么事儿或者犯过什么人,总之不是吉兆,让我自己小心行事好自为之。我把这算命的话告诉了安心,她笑笑说警察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警察。我说你早不是了。她说,那就是潘队长他们,我要是结婚肯定要请他们来呀。不过我也不可能结婚,要不然我怎么就从来梦不到这种好事?
其实我也就是做梦,在梦中提前过痛,那时候我们也确实不可能结婚。我们囊中羞涩,两手空空,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们那时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是生存。
为了治小熊的病,我背着安心,卖掉了我那台二十九时的松下彩电,卖给了我一中学同学的大爷。五千多块钱买的彩电看了一年多只卖了一千二,绝对是吐血了。原来那老家伙只出一千的,我们同学像“托儿”似的帮我推销了半天,再加上我又主动搭上了一个健伍牌的电咖啡壶,老头儿才算动了心。他说一千二就一千二吧,不过我这么大岁数喝不惯咖啡那玩意儿,你换这搅拌机得了。我就知道他想要那搅拌机,他从一进厨房就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