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门大街的车马行人比早先减少了许多,西边那些胡同中达官显贵的府邸则是渐渐有人挂了素色的灯笼出来。
“身在宫里什么都看不见,迟早有一天,朕要在外头造一座府邸搬出来住”
车行许久,一路走一路看一直沉默着的朱厚照突然没头没脑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旋即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勋说道:“还有,迟早有一天,朕要走出京城,去看看大明朝的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儿,朕不想再一味听下头禀报什么四海升平天下富足,朕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皇上有这份心是好的,只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现如今您刚刚登基,万事都得起步,这些话还请不要贸贸然在别人面前提起,到时候朝堂上要炸开锅的。”
“我也就是对你说说,你又不是外人”朱厚照不高兴地皱了皱眉,随即往后头一靠,脑袋瓜子堪堪枕在一个软绵绵的引枕上,“我从前还以为王守仁和你一样,又胆大又有才能,不是口口声声就惦记着那些礼法的,不过今天一见,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教我射箭,教我读书了。别说是他,就是外头的刘瑾,谷大用,还有其他人,一个个都变了一个模样……唔,总算让我高兴的是,也就是你没变,对我还和从前一个样”
徐勋被朱厚照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他是两世为人的人了,再加上后世人对皇权总有一种游离,对着朱厚照又实在没法凛凛然如对大宾,自然而然就带出了那么一种近乎和常人相处时的随便来。除非这世上得天独厚的不止他一个,否则,朱厚照上哪再找一个他去?
于是,他想了又想,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来:“多谢皇上夸奖。”
“很好,要是别人,早就诚惶诚恐地说什么罪该万死了”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抬起脚尖往徐勋的胫骨上踢了一下,一下子笑了,“本来嘛,这天下就是父皇的,我没想过要这么快接过手来,我在心里还总觉得自个是太子……徐勋,你说,朕封你个大官怎么样……唔,干脆就是兵部尚书这样要是他们能答应把早朝改成五日一朝,你也能在文华殿里头天天出现,朕也不至于势单力孤一个人”
话音刚落,外头马车陡然之间就是一个急停。朱厚照一个没坐稳,整个人都往前头扑了出去,而徐勋被朱厚照这话给震撼得满头黑线,正发愣之间突然发现不妥伸手去扶,偏生那股前冲力太大,于是两个人须臾就滚做了一堆,最后同时撞在了那斑竹帘上。尽管这斑竹帘两头都是用带子系紧在车前框上的,可也禁不起两个人先后这么一撞,就只听一声裂帛似的声响,这帘子终于承受不住碎裂,前头的徐勋几乎跌了出去。
好在谷大用那胖胖的身躯一挡,拉车的健马亦是训练有素,总算是站住了,车内的君臣二人这才没有跌出车来。即便如此,朱厚照和徐勋仍然是狼狈不堪,尤其是徐勋的左耳下还给那斑竹帘拉出了一道血痕,至于衣衫褶皱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怎么回事,刘瑾,你怎么赶车的,你想摔死我们两个”
谷大用还好些,不过是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做个样子,刘瑾却是分心二用,一面听着车中这对少年君臣什么动静,一面顾着路面情况赶车,这一来二去的不要紧,当听到朱厚照一张嘴就要给徐勋一个兵部尚书,他终于一下子走了神,结果待发现前方突发状况要停车时,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会儿面对怒气冲冲的小皇帝,他心中叫苦不迭,可斜睨了那地方的动静,他心里舒了一口气,赶紧低下了头。
“公子,小的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前头突然骚乱了起来,一下子就看愣了……”
朱厚照听见是什么骚乱,不禁微微一愣,忙往那边厢看了过去,果然只见这羊肉胡同的一家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四周围则是好些差役将人团团围住,再加上不少百姓在那里围观,竟是把好端端的路给堵住了大半。不但如此,大路两边店铺里头的伙计掌柜们张头探脑地看热闹,有人还在那义愤填膺地嚷嚷。
而相比东张西望的朱厚照,徐勋虽不认识那个被围在当中的人,却发现地点距离沈悦那家绣庄不远。发现那为首的差役一抖铁链就率领手下逼了上去,他微一沉吟,四下里一看就找了个在那张望的落单伙计。
“小哥,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罗大士不过是宣讲无极圣祖的教义,也不知道官府是吃饱了撑着,竟然这就要来拿人”那小伙计显然年轻气盛,这会儿心里又憋火,对徐勋这个陌生人竟也不见外,“罗大士又不是那些只知道化缘什么事都不干的和尚,他那些道理大伙都能听懂,比那些糊弄人的和尚高明多了西城兵马司怎么就不知道去抓那些庙里不干活却有人供养的和尚”
徐勋听得罗大士二字,一时莫名其妙,而朱厚照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了过来,却是冷不丁问道:“这罗大士是什么人,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高明?”
“怎么不高明?罗大士说,成佛了道,不必坐禅,不必苦行,也不必念佛念经,只要心中存有善念,便能得正果,哪里像那些和尚又是要人念经,又是要人吃斋,又是要人施舍……而且这一世辛辛苦苦却什么结果都没有,来世才能得善报,那咱们今生今世做好事有什么用?”那小伙计不屑地撇了撇嘴,待见官差果然把人锁了去,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太过分了,平日里那许多人听讲,这时节怎就没一个人敢站出来”
见朱厚照看着那几个锁人押人的公差,仿佛打算来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徐勋赶紧把人拉住,又示意刘瑾谷大用看好了这位主儿。直到那几个差役押着人耀武扬威地从身边过去时,他有意看了那五六十的所谓罗大士一眼,见其眼眸沉静并无一丝一毫的慌乱之态,步伐稳健沉着,也没有趁乱煽动那些信众,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背影多看了两眼,旋即才引着朱厚照进了前头的绣庄。一进门,他就看到如意满面惊喜地迎了上来。
“世子爷,你怎么来了”
“嗯,带个客人来坐坐。”见如意盯着朱厚照满脸古怪,他情知小妮子那会儿是见过朱厚照的,便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刚刚外头那一番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西城兵马司那些差役看那位罗大士得人敬服,所以拿着人想要讹诈一把,横竖不出两天就会有看不得罗大士受苦的善男信女去兵马司花钱把人赎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沈悦就掀开帘子从里头走了出来,才嗔了徐勋一句你还知道来,下一刻就看见了朱厚照正从徐勋后头探出脑袋,笑吟吟地冲自己招了招手,一时忍不住愣在了那儿。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财之道(上)
“沈姐姐好。”
要是从前朱厚照过来,那还只是太子,相见之时倒也罢了,但明知道这位主儿今天刚刚登基,正式成了当今天子,再要如当初那么随便,沈悦自忖自己还没这么大胆子。然而,偷眼瞥见徐勋站在一旁笑嘻嘻一声不吭显然瞧她热闹的心思,她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屈膝福了一福之后,她就上前两步看着朱厚照说:“这大半年没见,想不到皇上长高了,人却瘦了不少看您这灰头土脸的,先到里头打盆水先洗洗吧?”
听到这一声皇上,朱厚照想起自己早就警告过徐勋不得对沈悦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厮却还是出卖了自个,他顿时狠狠横了徐勋一眼。沈悦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当即又说道:“快进来,这外头人来人往碍眼,咱们不理他”
这一句咱们说得朱厚照眉开眼笑,当即兴高采烈就跟着沈悦进去了。徐勋眼见刘瑾和谷大用跟得贼快,便对目瞪口呆的如意吩咐道:“你留在外头好好看着店就是,不用太担心。羊肉胡同两边,还有这左近我都留了人看守,不会出什么岔子……别紧张,就一如平常看店时候的样儿就好。”
如意木然点了点头,看着徐勋也跟进去了,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按着胸口到门边上东张西望,一颗心竟是不争气地越跳越快。老天爷,那就是当今天子……今儿个刚即位的小皇帝,居然就被那位世子爷这么大喇喇地带到家里来了?
尽管李庆娘和如意都曾经说过要再买两个小丫头来照料起居,但沈悦硬是以自己情势未明外头人不可信拒绝了,因而这会儿李庆娘不在,她就亲自去井边上提了水上来。徐勋倒是有意上去帮忙的,结果吃了一个大白眼,只得讪讪地退了回来。
“沈姐姐,这点小事,我自个来就行了……”
“什么小事,你在皇宫里,难道自己拧过软巾洗过脸?”见朱厚照果真讪讪然,沈悦不禁扑哧一笑道,“别说是皇上你了,就连我家大哥也素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的事情一概都打理不来的。别磨磨蹭蹭了,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才服侍你一次,徐勋还没这福分呢”
朱厚照在宫里面对那些宫女从来没有不好意思,刚刚却鲜有地生出了几分尴尬来,可一听沈悦说徐勋还不曾享受过这待遇,他立马把那些犹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乖乖上了前去。眼看沈悦把水倾了些在铜盆中,又给他前胸掖上了一块大手巾,随即绞干了软巾递给他,见朱厚照胡乱擦着脸,并汗津津的脖子也都抹了一遍,随即换了水来让他洗手,他便一边洗一面冲着徐勋得意笑着,等擦干了之后才看了一眼四周。
“沈姐姐,徐勋家里那么大房子,就让你住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
“他房子大是他的,关我什么事?我这房子虽小,可这是我自己买的,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沈悦见太阳虽快落山了,院子里却还燥热,便上前对刘瑾和谷大用屈膝一福,因笑道,“二位公公,堂屋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二位可能跟我进去搬几张藤椅出来,葡萄架子底下坐着凉快,我去沏茶来。”
谷大用是不认识沈悦,看这架势就认为是徐勋金屋藏娇,自然连连答应。等跟着进去搬了一张椅子出来伺候朱厚照先坐了,他就看见刘瑾又一手一张夹了两张椅子出来,而后头的徐勋也搬出来了两张。他正愣神间,就只见徐勋把五张藤椅一溜摆成了一圈,而朱厚照突然抚掌笑道:“好,好,今天是在外头,没那么多讲究,坐下坐下全都坐下”
刘瑾起头是想着投朱厚照所好,顶多让徐勋和沈悦一块坐下就完了,不料徐勋竟连自个两人都算上了,一时那心里真是熨帖得无与伦比。朱厚照这一开口,他少不得连连推辞了好一会儿,直到朱厚照一瞪眼,这才拉着谷大用一块斜签着身子去坐下了。即便如此,眼见沈悦捧着一个丹漆小茶盘从屋子里出来,他还是赶紧起身上去帮忙。等到人手一盏茶全都坐下了,朱厚照这才往后头一靠,惬意十分地叹道:“还是沈姐姐这里舒服”
“皇上该说就是她大胆才是”徐勋斜睨了沈悦一眼,虽是说着这话,脸上却满是笑意,“皇上之前还在车上说就我一个没变,对您和从前一个样,如今瞧着她就该知道,也只有她这样的大胆婆娘才能配得上我这大胆汉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悦这些天先是为了徐勋入狱提心吊胆,紧跟着又是天子驾崩,徐勋突然出了狱,结果又去封了御药局太医院抓人,林林总总的事看得眼花缭乱,本有意晾一晾这个只有口信没有一个字送来的家伙,结果徐勋当着朱厚照的面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她一时为之气结。
然而,朱厚照却偏瞧着这态势有趣,一时竟连连点头附和徐勋的话:“没错,大胆配大胆,要徐勋你这样儿配个扭扭捏捏的,朕实在想象不出是什么光景沈姐姐你就放心吧,等过了这阵子,朕就给你们赐婚……啊,不对不对,还得再等几月,索性等朕大婚的时候你们一块办,又热闹又喜庆,你说怎么样?”
“皇上,这事儿还早呢……”就算沈悦再大胆爽利,可被人在面前把这种事直接揭开了,她还是忍不住一阵脸红。见徐勋偏巧还不闪不避笑看着她,她心里一阵羞恼,却不得不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不过,皇上今天怎么上这儿来了?”
“朕已经很久没出过宫了,今天这日子实在不想再憋在宫里。朕既然成了皇帝,看看朕的京城也是应该的”理直气壮说着自己的理由,朱厚照旋即就沉下了脸,“结果在臣子的家里头被挡在了外头,跑到这儿又看到有官差随随便便逮人……朕虽然是皇帝,说出来的却根本不是什么金口玉言……不过,总有一天,朕要紧紧握住这个天下”
见朱厚照的脸上露出了与其说坚毅不如说坚决的表情,刘瑾和谷大用对视一眼,齐齐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徐勋见沈悦也知机地离了座,他便也离座而起上前一步道:“为了皇上这雄心壮志,臣愿意竭尽全力。”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摆摆手吩咐众人全都坐下,他便说道:“今天不在宫里,朕心情也很好,所以么,趁着这机会你们给朕参详参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朝会的事情不用说了,到时候有焦大人首先站出来提议,再加上臣刚刚在王守仁那里,也给他通过气了。但使他对王侍郎禀明,再加上先前附议英国公惩处太医院一众人等的那些年轻官员,必定会有一批力量支持此事,顶多是时间早晚而已。”徐勋说到这里,见朱厚照面露喜色,他便又继续说道,“至于府军前卫,先帝临终之前从十二团营调出了那一千五百人,臣就没打算还回去,这接下来用老兵带新兵,慢慢走入正轨不难。”
“好,这便是两点,再接下来,刘瑾谷大用”朱厚照看着两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京营那边也该换几个监军太监了,你们挑一挑下头的人,看看有谁合适,先把这一头给朕整饬好……”
沈悦听这几位竟是讨论起了政事,趁着朱厚照不注意,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到了内中屋子里,她随手找出了丢在床上的绣绷,原是打算绣几针凝神静气,可无论怎么都没法定心下来,到最后甚至一个不留神扎了手指。慌忙丢下绣绷吮吸着那一滴血珠子,她便坐在那里呆呆思量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阵动静,一扭头,她就看到徐勋闯了进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