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谷大用竟抢先来报了喜,而自己却偏生半点不知,刘瑾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旋即就无影无踪。见朱厚照从凉榻上下来,趿拉着鞋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赶紧上前半跪着服侍穿好了鞋子,这才絮絮叨叨地说道:“都是先帝爷保佑,皇上洪福齐天,这才能有这样难得的胜仗,若是先帝爷在天之灵知道了,不知道要有多高兴……奴婢想着就觉得眼睛发酸,要是先帝爷能亲眼看见,那就……”
“别说了”朱厚照使劲抽了抽鼻子,眼睛已经有些红了,眨了几下眼睛才恼火地冲着刘瑾喝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好的喜事,就你要惹朕伤心别磨蹭了,赶紧走”
“是是是……不过皇上去奉先殿,就穿这么一身?”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正在服孝,可这样大好的消息,穿得那凄凄婉婉去见父皇岂不是显不出来?这伤心悲恸和衣服有什么关系,那些老头要啰嗦随他们去你走不走,再不走朕可独自走了”
“走走,奴婢当然跟着去,奴婢也有话想对先帝爷吐露”
真要去奉先殿,当然不止是这君臣二人,后头的内侍和小火者加在一块,林林总总的竟有十几二十。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到了奉先殿前头,朱厚照却把除了刘瑾之外的其他人全都留在了外头,自己带着刘瑾一路入内。
尽管照规矩应该是一位位祖宗拜祭过来,可朱厚照素来是最不耐烦那些礼法的,他是弘治年间才出生的,连祖父都没见过,更何况那些更久远的祖先?于是,他径直奔了供奉弘治皇帝的那一间,一进去就疾步到神主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一口气妃砰樊砰轮砰潭磕了八个头。
“父皇,儿臣来看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朱厚照的眼睛就一下子红了,眼泪竟是在眼眶中直打转:“父皇,徐勋打了个大胜仗,听说鞑子的脑袋就砍了上千,他真是好样的,您和儿臣都没看错人那些大臣还老说什么他年轻,这次要不是他大胆带兵出击,保国公还不知道要把战事拖到什么时候,韩文老头儿天天抱怨,儿臣都快吃不消了”
一口气说到这儿,朱厚照终于顿了一顿,就这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又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强笑道:“父皇,儿臣现在才知道,这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成天那么多人在耳边叨咕,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样样都有规矩,事事都有法度,真是全天下最没趣的勾当
可儿臣不想都听他们的指使,不管能不能扭过来,儿臣都想去试一试。儿臣没父皇您那样的好脾气,容不下那些啰啰嗦嗦的,这次等徐勋回京,儿臣就非得打发走几个最会上蹿下跳的言官,顺便提拔几个人……对了对了,这次老苗逵很不错,竟是和陈雄一块去援徐勋了,还有杨一清……张永这人挑得好,儿臣还是第一次知道,文官当中还有他这样能带兵的”
刘瑾跪在朱厚照后头的五六步远处,虽然知道朱厚照必然看不见,可他还是脊背挺得笔直跪得端端正正,但耳朵却竖起来听着朱厚照的每一句话,听到苗逵和杨一清张永的名字,他的眼神不禁微微闪动了一下。而这时候,朱厚照的后头一句话又飘到了他的耳中。
“不过,父皇您说儿臣给徐勋封个什么官好呢?他已经是兴安伯世子,可兴安伯还没到五十呢,又是筋骨那么好,儿臣还打算用用他这老爹……不如,儿臣干脆直接封他个爵位?可似乎没有儿子越过老子的道理,要不就封个伯爵?可什么伯……沙城伯听上去不怎么威风,要不平虏伯……”
见朱厚照竟是绞尽脑汁地在那想着这些,好似在和弘治皇帝商量,刘瑾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心中却不无苦涩。早知道这一趟真的这般容易,他就该和张永一样当机立断,跟着一块去,那时候功劳自然而然到手,群臣那边就没由头说什么话了。现如今张永这一趟回来,必然是水涨船高,即便对方只是志在御马监和军功,可日久天长,以后会怎样就说不好了。
朱厚照一面说一面端详着神主上的字迹,不知不觉已经是痴了。想起父皇从前手把手教自己写字,又恼怒又耐心地给自己讲解那些大道理,拉着他的手游琼华岛登万岁山,与母后和他一块吃饭时,笑吟吟地给他挟着他最爱吃的菜……他丝毫没觉察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喉头哽咽,声音越发干涩。
“父皇,你再看儿臣一眼好不好?儿臣真的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帝,只想你能够活回来……儿臣那次看到母后在御花园偷偷地抹眼泪,她一定也是很想您的……儿臣没搬进乾清宫,儿臣觉得那只该是您的,不该别人搬进去,就好比坤宁宫是母后的,朕不想她搬到慈宁宫去住……”
此前朱厚照也有按照礼制为弘治皇帝做过各种祭祀,可那都是有无数外人在场,他纵使悲恸,也不能说出什么心里话来,此时只有一个刘瑾,他自然大可无拘无束。说不下去的他索性伏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了地上的青砖,不知不觉就把周围湿了一大片。迷糊之间,他隐约觉得有人搀扶起了自个,一面安慰,一面用手绢给他擦着脸,看清了是刘瑾,他索性就挨着人又落起了眼泪来。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可这又有什么用,又救不回父皇来朕真没用……朕很后悔,当年怎么就那么不懂事,早知道如此,朕就不该和父皇怄气……”
“皇上,皇上可别说这种话”对于朱厚照在自己面前的真情流露,刘瑾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皇帝终究还是拿自己当做最心腹的人,忧的是朱厚照如此情绪化,日后若是别人摸清楚了这脾气,也极有可能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定了定神,就娓娓说道,“皇上才登基一个多月,就做了好几桩大事情,这文华殿便朝大臣们人人称好,而此次的大胜仗,更是多年来少有的了,这要是您没用,得羞煞多少人?至于先帝爷仙逝,那是那些庸医的罪过,皇上何必往自己身上揽?”
“你说的也是……”朱厚照用手绢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突然使劲将其攥紧了,“对了,朕倒是几乎忘了,那几个人杀了还是没杀?闵珪之前就是拖拖拖,这回他要是敢再拖,这个刑部尚书也别想再当了”
“是是是,皇上说不让他当,就不让他当……”
刘瑾犹如哄小孩似的哄着朱厚照,好容易才让人提起了一些精神。把朱厚照扶着盘膝坐好,他就对着弘治皇帝的神主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旋即以手支地恭谨地说道:“先帝爷,您虽说不在了,可奴婢一定会好好照料皇上,好好为皇上盯着外头的人,好好帮皇上守着大明的江山,决不让人糊弄了皇上。您在天有灵,恳请保佑皇上无病无灾,要是有躲不过去的,那就都降在奴婢身上代受了……”
见刘瑾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朱厚照最初还有些好笑,可听着听着不禁心中感动,最后见年纪一大把的刘瑾扶着膝盖要起身却有些起不来,他竟上前搀扶了一把。见刘瑾满面惶恐地谢罪,他便笑吟吟地拍了拍刘瑾的肩膀。
“你跟朕这么多年,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朕还指望你长命百岁跟朕一辈子呢好了,闲话少说,咱们拜别了父皇,就该去预备接下来的事了唔,你刚刚来报信说是报捷文书送到司礼监了?快让他们拿来给朕看,还有,到时候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用的人是最厉害的,让他们知道跟着朕的好处”
当刘瑾扶着朱厚照出了奉先殿,又和众内侍小火者簇拥其上了步辇后回承乾宫后,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城东北隅的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也已经有锦衣卫通报了消息,原本是诧异加欢喜,可这会儿得知皇帝一身吉服去了奉先殿,面色都有些不那么好看。
“大功当赏,但隐患也不得不防,否则皇上这随心所欲的性子再被这些奸佞一带,更加不知道会歪到什么地方去不经礼官,吉服祭奉先殿,听说那几个太监还常常带着皇上在西苑游玩,又让小火者们相扑游戏,把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班子也都带了进来,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内阁生戒心,大珰起波澜
朱厚照在东宫时,下头的太监就经常搜罗各色小玩意儿,外加在外的镇守太监等等看着各地有什么知名的京城看不到的好玩物好人才,往往都想方设法往宫里送。想当初贵如南京守备太监傅容亦是不能免俗,更不要说别人。如今朱厚照登基成了九五之尊,这东宫的太监一个个跟着水涨船高,少不得变本加厉。
打着宽慰小皇帝丧父丧君之痛的名义,这西苑里头充斥着林林种种各样不能送进宫城去的人物玩意。而有一个性子刚正看不得这些的东厂提督太监王岳在,内阁的三个阁臣俱是耳聪目明之辈,怎会不知道?
而尽管这是属于内阁的一亩三分地,可对于这个话题,刘健无意再继续,李东阳谢迁也无意接腔。于是,刘健顿了一顿,看着两个共事多年的同僚,又加重了语气。
“总而言之,皇上若是要给徐勋封爵,哪怕国公都可以,都督府他想要哪个就哪个,就是掌印都督也无关紧要,但只有一条,决计不能让他染指京营或是十二团营只有这京营落在信得过的人手里,那才是百官之福,天下之福朱晖虽无能,但终究野心不大,可这一回实在是太过瞻前顾后,我带的话他竟是完全会错了意,这怕是要赋闲一阵子了。而英国公定国公又和那小子走得近……”
“不如武定侯如何?武定侯管十二团营中的骁勇营也已经有一阵子了。”
听刘健和谢迁这般商量,李东阳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心里却不由得想到了杨一清。
刘大夏和他交情甚笃,曾经对他赞赏过杨一清的军略。同属年少成名的神童,他是一直在中枢打转,又因曾经在东宫侍奉过时任太子的弘治皇帝,五十出头就已经和谢迁先后顺顺当当入阁。然而,杨一清却是乡试解元,殿试却不过三甲,金榜题名没多久就遇着丁忧,当了中书舍人,又去了山西按察司,接着督学陕西,好容易回朝任了太常寺少卿,可又立刻转了南京太常寺卿,刘大夏举荐了之后更是干脆被打发了去陕西养马。
说是因其军略出众,可何尝不是刘健不喜其人大大咧咧的性子?此次杨一清看似行事莽撞,可撞着朱厚照这样一个皇帝,只怕决计会论功不论罪。如此一来,这被压制多时的人,便算是真正出头了。
“西涯,西涯?”
沉思中的李东阳听到这声音,立时回过了神,却见刘健谢迁都盯着自己瞧,忙歉然说道:“昨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宿没怎么合眼,刚刚竟是走了神。元辅和木斋可是商议了什么大事?”
见李东阳自陈走神,刘健也不为己甚,皱了皱眉就叹气说道:“西涯,你和木斋还年轻,得好好养身才是。刚刚外头来报事,说是徐勋竟然有违多年成例,把阵亡将士的骸骨全数收殓,运回大同安葬。若是都如他这等胡来,朝廷今后得多开支多少银两?”
“银两其次,要紧的在于他这般举动,焉知不是收买人心?”谢迁见自己的一针见血让刘健和李东阳悚然动容,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不能等闲视之,需得密切留心。而且,杨一清身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这种事上也不劝说制止,再加上之前悍然从张永出兵,这实在是有些荒唐此次论功之外,也得议一下他的失职以及不报而出关,赏其功,罚其过,如此才是赏罚分明,用人之道。”
“就如元辅和木斋所言吧。”李东阳敷衍似的说了一句,旋即右手握拳,轻轻用手背敲打了几记额头,又疲惫地轻叹道,“今天如果还有什么公事,劳烦二位多担待一些,我得回直房合一会眼,否则这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头绪都理不分明。”
见刘健谢迁无话,李东阳方才起身回了自己的直房,可真的在那张小床上和衣面墙躺下,他却炯炯半点睡意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记起自己曾经吩咐过不许人打搅,他不禁眉头大皱,老半晌才沉声吩咐了一声进来。然而,那内阁中书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一下子掀开那层薄薄的纱被,一下子坐起身来。
“李阁老,司礼监那边送来消息,道是萧公公……萧公公突然中暑晕了过去,情形瞅着不太好……”
出身内书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尽管曾经被不少科道言官弹劾过,有喊打喊杀的,有叫嚣驱逐的,可他历事数朝却始终屹立不倒,这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更是自从怀恩故去之后一直稳稳当当占据着,自然有其不败的道理。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他的文采不逊于寻常进士,平日做派低调,对文官又始终敬礼,所以历任阁臣都和他处得来。如今他这一中暑,倏忽间就成了京城从文到武,从内官到外官议论纷纷的话题。
要紧的不是萧敬这一中暑后会不会有什么了不得,要紧的是,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要真是出了缺,那么接任者会是谁
“横竖怎么也不可能是我”
灵济胡同的西厂中,谷大用便是耸耸肩对慧通道了这么一句话。对于这几天宫里上上下下的异动,他哪里会瞧不出来,谁来试探他都是打哈哈装傻充愣,就连面对刘瑾也不例外。这会儿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他就懒得再装了,此时一屁股坐下,他又对慧通说道:“我今天在皇上面前找了个差事,我和你一块去大同一趟,风风光光把徐大人给接回来。这既是抬他,也是抬一抬咱们西厂,外加避开这一趟浑水,顺带在大同再呆几天,避一避风头。”
“公公英明”慧通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没多少恭维的成分。
谷大用当然听得出来慧通这是真心话,嘿嘿一笑后,等到慧通一走,他立时枕着双手在那儿看着屋顶出神。大大咧咧憨厚粗疏那是给别人看的,他嘛,这辈子最感兴趣的就是挣钱,挣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给子孙留一份厚厚的家业——他是生不出来,可姓谷的子侄可不少,到时候还不得对着他的牌位磕头?刘瑾的心思他当然知道,说是推高凤,可还不是试探试探大伙的口气,看看能不能自己上,可司礼监还没能进去呢,这就指着掌印太监,胃口也太大了,他还是趁机先躲开,找徐勋去拿拿主意来得正经
大同镇总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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