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刚刚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实话,但此时此刻,徐勋知道小皇帝对着自己说这些,多半还是为了发泄,而不是真的要怎样——否则朱厚照看过玄宫之后就该当众发作,而不是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果然,朱厚照站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子脾气,最后却丝毫没有皇帝形象地一屁股径直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帮子发起了怔。看到这一幕,徐勋实在没办法开口说什么地上凉山风大早些回去之类的话,当即解下身上那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了朱厚照身上。
“那些老大人在乎的东西都是虚的为了父皇的一代令名,冒认皇亲的郑旺可以留着不杀,张瑜刘文泰等人也可以宽宥不杀,甚至此次妖言惑众的案子在他们看来也未必要兴师动众,这陵寝自然也是一样,选个差不多的地方就行了,把金井透水的事情揭出来,还不是为了给刘瑾他们几个一个大大的教训,所以你让张永一说什么泰陵风水不好,他们就立马急了,还不是怕朕一怒之下推倒玄宫重建?”
朱厚照紧了紧徐勋给自己的那件大氅,继而便冷笑道:“举荐来的那几个所谓高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前一天朕派瑞生说是京城有名的富户要点一口好穴去打听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施家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到了朕的面前却把施家台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再无,简直是放屁朕要不是好歹忍住了,恨不得把他们那些人全数乱棒打死”
这事情……是瑞生去打探的?小家伙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在御前这般得信任了?
见徐勋满脸诧异,朱厚照方才嘴角一挑笑了笑:“李兴是刘瑾举荐的,他们几个都穿一条裤子,所以朕只能让瑞生悄悄去外头打探这个了,幸好他做事认真,而且看样子,大概没和你这个旧主通过气吧?朕就喜欢他这劲头,像你,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徐勋听得苦笑连连:“皇上这谬赞,臣可担当不起……皇上既然对施家台这块吉壤不满,那您是打算……”
“打算,朕的打算有用么?”朱厚照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拍拍身旁示意徐勋坐过来,见人犹豫片刻就挨过来坐了,他便冷笑道,“户部尚书韩文那个老抠门你难道还不知道?就为了朕登基之后的赏赐开销,营造陵寝的花费,还有打了那一仗的钱,他就啰啰嗦嗦抱怨不计其数,这要是听说朕打算找别的地方给父皇造陵寝,他还不得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当初去宣府打仗那会儿,刘健李东阳谢迁的致仕折子就已经送上来一回了,话是说得冠冕堂皇,朕还得真心实意地去留他们,他们是要朕知道,这朝堂离了他们玩不转”
听朱厚照竟然毫不避讳地用市井通用的鄙俗之词形容朝中事,徐勋一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见小皇帝恼怒地瞪着自己,他才尴尬地掩饰道:“皇上年少登基,老臣们自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朕知道,他们不就是希望朕如同他们设想的那样,凡事放权给他们去做,自己只在宫里做撒手掌柜就好……可既然现如今大事情就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还对朕身边的人指手画脚,仿佛他们全都是奸邪小人,难不成天下就只有他们是忠臣?父皇那样的明君,朕不是不愿意当,可朕不想凡事都听别人摆布”
横竖是发泄,朱厚照这话匣子一时就合不上了,沉下脸后又说道:“神英晋了伯爵,朕让他督京营却被他们一力阻拦了下来,如今就连他的果勇营也被人惦记上了。朕原本让刘瑾他们几个去各自坐营的,可你应该知道,他们在京营十二团营都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认识几个人,这坐营监军能有个什么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还有老苗逵,他不就是不合丢开朱晖跟着你胡闹了一回,他这个御马监掌印立刻被人一状告到了朕前头,说是他贪墨军饷,偏生这告状的还是马永成,朕都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好……”
听朱厚照苦恼地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着老大人们的不是,几个太监的不明大局,又在那说他根本懒得管那些麻烦的政务,最大的愿望就是大败鞑虏云云,尽管徐勋和这位小皇帝算得上是极其亲近了,仍不免生出了一丝感慨。
性子跳脱不管不顾的朱厚照其实并不是一心想着大权独揽的皇帝,然而,和群臣期望的那个明君模子相比,小皇帝的棱角实在是太多了
君臣二人坐在这边厢两块石头上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徐勋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人影往这边来,当即顺势站起身。果然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刘瑾和张永在那探头探脑,下一刻,朱厚照也瞧见了,当即轻喝道:“别躲躲闪闪的,既然来了就出来”
“皇上,这已经不早了,您是不是……”
被这么一说,朱厚照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他这才想起今天早上紧赶慢赶地从宫里出来,什么胃口都没有,不过是在路上停着歇息的时候啃了两口干粮,脸上不禁一红,旋即才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回宫”
刘瑾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句话,一时如释重负,但仍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皇上今次来,觉得这泰陵……”
对于刘瑾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徐勋不得不轻咳一声打断道:“既然看过也就安心了,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那个杨子器不过是书生意气,皇上的意思是打发人回吏部继续做他的考功司主事,那又不是言官,想来也不至于一个劲揪着这事情不放。”
尽管按照刘瑾的意思,恨不得将那个捅了马蜂窝的杨子器抽筋扒皮,至不济也得远远打发到一个犄角旮旯去窝着,可听徐勋这么说,又见朱厚照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也就暂且打消了这心思。毕竟,真要清查起来,李兴在这泰陵监工期间上下其手也捞了不少,给他这儿偷偷摸摸也送了不少,闹开了并没有太大好处。况且,这难关是徐勋帮忙度过的,他总得给人一个面子。
于是,他便讪讪地说道:“皇上圣明,宽宏大量……”
朱厚照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哼了一声就大步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拉下身上那件大氅扭头丢给了徐勋,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见刘瑾慌忙追了上去,张永思忖片刻就有意堕后了片刻和徐勋并行,等离着前头越发远了,他才低声问道:“你和皇上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究竟都说什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徐勋对张永苦笑一声,见这家伙眼睛骨碌碌直转,他便干咳一声道,“总而言之,皇上回去之后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你自个看着点,别撞在气头上。”
还没有好心情?
张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徐勋径直往前走,他有心想要详细追问几句,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莫非朱厚照今天来看过之后,对于这泰陵实则并不满意?可想想徐勋刚刚在御前说看过就安心了,朱厚照也没反对,他一时更加迷糊了起来。
他娘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内阁到部院,上下官员慌乱了大半天,终于得到了小皇帝在府军前卫扈从下回宫的消息,一时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万分恼火。当随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送出消息,道是小皇帝对泰陵和金井并未有太多不满,忧心忡忡的大佬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原本暂且押在锦衣卫诏狱之中的杨子器,也由李逸风亲自去把人放了出来。杨子器得知小皇帝才刚刚亲自去泰陵看过之后回来,却对金井透水一事不予置评,心情不由得万分苦涩。
“名父”
失魂落魄地走出锦衣卫后街,他一手遮了个凉棚看了看天,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表字名父。一愣之下他循声望去,见是文选司郎中张彩,他不禁愣了一愣。
“马部堂听说你终于逃过了牢狱之灾,让我在这儿接你一接。马部堂要见你。”
PS:话说这几天有人冒用猪猫红军和kaboka的名义用qq联络我,因我没上线,也没找到我的人,后来我偶尔看到就联络了kaboka本尊,证实没那回事,把我气得够呛。骗子猖獗,请大家千万提高小心,要是哪天也冒出个府天来联系你们要钱要账号什么的,直接啐他一脸
第四百零一章 敲打和护短
之前王守仁找上门来,险些和自己割袍断义之后,徐勋便悄悄去找了张彩,对人通了个气。五十出头的张彩在六部浸yin多年,却不像王守仁的书生意气,须臾便明白了朝中大佬们有意挑起此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有数的他自然不免在马文升面前有所抱怨,又给杨子器很是鸣了一番不平,因而这才有了今天的马文升让他来接杨子器。
锦衣卫后街到吏部,只消从江米巷到东江米巷,再经过礼部户部衙门两大衙门便到了。此时天色已晚,但吏部作为大明朝中枢最忙碌的衙门,哪怕这会儿早就过了申正散衙的时刻,可衙门中依旧留守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书吏皂隶看到文选司郎中张彩引了一个人回来,全都少不得瞥了一眼,认出是杨子器时,不免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此前传言说,这回不是死就是贬官外放的考功司那个杨主事?
四周围的窃窃私语,杨子器面上能够熟视无睹,心里却不免更加沮丧。他是做过一任常熟县令才升职调回来吏部的,和张彩并没有太深的往来,而且从前听说其和阉党有些纠葛,因而哪怕听说张彩是马文升极其器重的人,他一路上也根本没和人交谈一句。等跟着张彩到了最里边的西便厅,见其站在门边上示意他进去,自己却止步停在了那儿,他就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
西便厅里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但仍旧显得颇为昏暗。他看见主位上那个美髯长眉,鬓发霜白的老者朝自己看了过来,便沉住气上了前。他是正六品主事,马文升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两人品级天差地别,况且又没有什么私交,此刻他便依礼跪下相见。然而,平素马文升对下素来还宽和,这会儿却是久久没有开口让他起来。
这下子,杨子器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朗声说道:“马部堂召下官来,不知道有何吩咐?”
马文升耳背在吏部已经不是秘密,但这位老尚书的记性极好,倘若以为可以欺其年老,在禀报的时候打马虎眼,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会儿马文升听清楚了杨子器的话,不禁嘿然笑道:“吩咐?你杨柳塘如今名震京城,俨然一代直臣,敢言的典范,我有什么资格来吩咐你?”
一进来便遭此折辱,紧跟着马文升又说出了这话来,杨子器心里憋着的那团火终于忍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直截了当地辩驳道:“难不成马部堂也认为我实话实说,直言泰陵金井透水是错了?”
“你亲眼看到,于是就要亲口说出来,这你的风骨你的执著,对错轮不到我这个吏部尚书评判,可你在京城颇有些好友,他们不曾亲眼看见,所以不能和你一起上书直言就罢了,可是你被下了锦衣卫诏狱,可曾有一个人替你说话?”马文升见杨子器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这才淡淡地说道,“而且,要是照你的奏折,看到金井透水的京营官军众多,民间也已经有传闻,为什么偏要你这份奏折才真正揭出来,别人谁都不说?除了才刚下去巡查泰陵的王岳附和你两句,而后来跟着起哄的言官,全都是在指摘泰陵风水”
“泰陵风水本来就不好……”杨子器嘴里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随即索性把心一横说道,“而且透水是我亲眼看到,金井出水是为不吉,这么一块地方却被众口一词选为吉壤,根本是荒谬”
“你终于说出这话来了”马文升终于一推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杨子器跟前,他才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你是不是想说,既然不吉,便该重选吉壤营造泰陵?你可曾想到,这要牵涉多少人,耗费多少国库钱粮?”
见杨子器一瞬间恍然大悟,面色一时一阵青一阵白,马文升这才淡淡地说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为何文华殿廷辩之后,你居然会下了锦衣卫诏狱,而且居然会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为你说话……你在吏部时间虽说不长,可考功司事务素来勤勉,当年你在常熟知县任上的政绩,我也曾经翻阅过,所以才会挑了你进吏部。正直敢言是难得,但被人拿着当枪使,那就是短视了”
疾言厉色训斥了杨子器一番,见刚刚这位还犟着脖子和自己硬顶的主事,此时此刻却颓然了下来,马文升苦笑一声,想起以自己的阅历,还不是曾经被人当成了枪使,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会儿其实并没有太深厚的立场来教训人。然而,既然摸清楚了这关节,杨子器又是吏部旗下的得力干将,他这护短的心思被张彩三言两语激了起来,自然不会轻易收回去。
“所以,你这次能留在吏部,也算是侥幸,今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记住不要一个人愣头愣脑往上冲,记得和老夫商量商量”说到这里,马文升顿了一顿,语气中流露出了寻常耄耋老人完全不会有的深深自信,“我虽然一把年纪了,可给你们这些年轻人遮风挡雨,却还不在话下”
“马部堂……”杨子器这时候方才明白了几分马文升今日召见的意思,不免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感动,但更多的是惶恐,毕竟,他不是马文升在吏部一手栽培起来的亲信,“我是想着您年纪大了,这些又只是不关大局的小事……”
“国事无小事。”马文升一想到之前自己一口气扫除百多名传奉官时的巨大阻力,一想到终于把焦芳腾挪出吏部时的如释重负,他就分外希望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把这吏部上下换上一批年富力强才能卓异,却又风骨硬挺的官员,因而打断杨子器之后,他又伸出手去把人拉了起来,“总之,今夜回去好好歇歇,明日精精神神回衙办事”
见马文升一脸的不容置疑,杨子器起身之后,不免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卑职必定会把马部堂的教诲铭记在心”
等杨子器行礼之后背转身离去,马文升不免慨然长叹了一声:“老夫已经犯过错,不希望再有人栽跟斗分明谁都不想泰陵重建,却非得把这事情挑起来,否则怎么会偏偏把这样的奏折挑出来给皇上御览……这私心太重了”
“部堂这话说得……他们私心不重,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