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知道这一茬不必捅破,横竖戴义这一趟下来决计不是自愿的。于是,郑强少不得打哈哈略过了此事不提,只一个劲地感谢天恩。三两句话下来,傅容也好郑强也罢,都体会到徐勋进京这不到两年,竟是比当年的滑不留手智计百出更加难对付。于是,就连最初对傅容的提议还有几分犹豫的郑强,不知不觉也有些心动了。
傅容终究和徐勋当年更亲近些,此时想把这一别经年疏远的关系再拉近一些,轻咳一声便问道:“你还不曾说,星夜赶路提早了这么几天到南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就不信,为了咱们两个微不足道的赐匾,能劳动你这平北伯的大驾”
“知我者傅公公也。”徐勋该拿出来的好处拿出来了,该透出来的讯息也透出来了,此时便微微笑道,“二位公公,我听说国子监祭酒章大人,从年初开始三上奏疏请求致仕?哦,加上前几日的那一份,应该已经四上奏疏请求致仕了。”
章懋曾经对徐勋颇有好感,傅容和郑强都是知道的,否则那会儿徐勋也不会在章宅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此时此刻徐勋问起这个,傅容踌躇许久,这才开口说道:“你也知道,章翁和张敷华林俊林瀚其名,被称为南都四君子,但因为当年曾经为你引见了南京不少清流,更是为你主持认祖归宗,所以如今身上压力不小。昔日赵钦的事,已经有言官翻了出来,道是你和沈家勾结演了那么一出戏,说赵钦死得冤枉,于是说来说去,章翁就成了为虎作伥,有人打算挑上他立威扬名。”
“清流们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我早就见识过,这不足为奇。”嘴里说不足为奇,徐勋的眼中却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好一阵子,他才又问道,“不知章翁如今身体如何?”
“老年丧妻,最是难熬,怎么可能好……不过你去年让陶泓给他捎带了不少药材,他又不是那些不通情理的腐儒,陶泓还给他找了个善于做药膳的厨娘,如今身体倒是大有起色。这番上书请致仕与其说是因为身体,不如说是因为心灰意冷。”
郑强接口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跳:“莫非平北伯想要替章翁争一口气扳回局面?”
“郑公公这话问错了,不是我要替章翁扳回局面,而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章翁这么大年纪了,要真是就此黯然致仕,他可不像唐寅徐经有时间能等到沉冤昭雪”说到这里,徐勋便似笑非笑地问道,“他对国子监的监生们一如自己的子侄,如今他受了委屈,下头的人若是都能够齐齐忍住,也枉费他多年苦心教导一场”
第四百一十九章 士为知己者死(上)
鸡鸣山下的国子监最辉煌的时候,从中出来的人得监生出身后,一度能够当上三品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高官,然而,等到进士科越来越为时人所重,国子监就日益没落了,甚至连天下府学岁贡监生都成了虚应故事。直到弘治皇帝在大臣的建议下,锐意提拔了谢铎和章懋两位大儒担任两京国子监祭酒,方才渐渐扭转了国子监的颓势。
而这其中,曾经在家乡开书院授课的章懋,在整饬国子监上头更是不遗余力。他出掌南监的时候,整个南监只有可怜巴巴的六百余监生,别说和永宣时期高达三四千的规模相比,就是其后一度衰颓的正统年间也没法比。尽管已经年迈不堪一身病痛,章懋还是上书请在岁贡之外,令各地提学于府学之中行选贡,不管是廪膳生还是增光生,不拘资格通行考选送监,短短数年间,这南监之中监生就达到了一千余人,其中多出来的那些都是每年提学选贡来的。
此时此刻,国子监六堂之中居首的率性堂中,章懋正在为堂下黑压压一片众多监生亲自讲解礼记。尽管他已经七十出头,按理除去每月的考核,并不用亲自讲课,但他仍是坚持每五日授课一次。若不是率性堂中座次都是规定好的,这第一排的位子几乎能够让人挤破头。
作为六堂之中的第一堂,率性堂中积分过八就能够正式得监生出身,而因为章懋的一再力争,其中最优异的那些甚至能够进入诸司历练,再加上这位大司成学识渊博,讲课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能够跻身率性堂的监生无不钦服。
鸦雀无声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章懋讲完之后离开,这才被人打破。然而,那监生脱口而出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四周本打算回号舍温书的监生们全都停住了步子。
“大家可听说了,大司成又上书请求致仕了”
“不会吧,大司成去年年底还说过,如今精神渐好,怎么也有时间看到咱们这些人顺利及格得到出身。”
“你知道什么,有人往大司成身上泼脏水,说什么他老糊涂了和奸佞为伍”
那监生这一声嚷嚷,一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围一片哗然。选贡之法是章懋一力争取下来的,他们里头大多原本不过府学生,也就是秀才,甚至不少人还拿不到廪膳生的名额,只能在增光生上头熬着,看能不能等到一个名额,也好让家里人能够吃上朝廷钱粮。就因为章懋这一道奏疏,他们从秀才变成了监生,月给白米两石,衣二袭,而且国子监教官比府学强了好几倍,入监这些年,谁都自觉学问文章大有长进。相比原先国子监中那些混日子的,他们中快的一年便从最初的正义堂一路升至率性堂的,最慢的也不过两年。
于是,当即有人义愤填膺地叫道:“这国子监好容易才有了些清正的模样,难不成他们又想这国子监成了当年那藏污纳垢的光景”
说这话的是率性堂中的一个年方三十七八的老监生迟行,在监已经足有四年了,虽是天赋算不得上乘,可终究勤学苦读,眼看已经积了七分快要看见最后曙光的时刻,却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自是再也耐不住性子。这一声叫嚷之后,见得到了众多人的附和,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各位,不若我们一块联袂去求见大司成,请大司成看在我们一片真心的份上,不要理会那些恶言中伤之徒”
“说得好,算我一个”
这一说立时引来了不少人的附议,不多时,一二百人的率性堂中,少说就有七成加入了其中。剩下的三成见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出了率性堂,面面相觑之余,又有一二十个人追了出去,也有些跟过去看风色,明哲保身回了自己号舍温书的寥寥无几。
然而,众人赶去求见,到了地头却得知有人求见,章懋去国子监南门的四牌楼见人去了。几个领头的监生一合计,便决定来都来了,索性一鼓作气就这么过去。于是,黑压压一片人又绕过了朔望之日才开的正堂彝伦堂,径直往四牌楼赶去。远远看见那座高大的木质牌楼时,有眼尖的监生看见那边光景不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司成似乎在和人争执?”
没人说这么一句话还好,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其他人自然齐刷刷地往那边瞧了过去,最终商量了一会儿,有几个人就冲其他人打了手势,悄悄上去看究竟。那边南门的门房看见这一大堆监生,原本是要拦阻的,可思来想去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个掩上门上床装睡了。于是,几个藏身暗处的人,自然而然就清清楚楚听见了那边的说话声。
“章德懋,要不是应天府审赵钦案,你这个国子监祭酒非得去旁听给人撑腰,要不是你为那个徐勋主持认祖归宗,那个奸佞小人怎会爬得这么快你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因为你这一时昏头,如今皇上年少登基,身边才会乌烟瘴气一片,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愿意上书弹劾那个佞幸小人?”
听到这话,几个偷听的监生顿时怒了,其中一个立时转过身去召集其他人。
而章懋见那个南京兵科给事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了自己的鼻子上,身旁其他两个人则是随时预备加入指斥自己的行列,却只是哂然一笑,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更直了。等到对方那上下两瓣嘴皮子终于合到了一处,他便淡淡地说:“你们三个特意来找老夫,就是为了这些老生常谈?是忠是奸,是非自有公论,不是你们一句话可定老夫倒想知道,你们自诩清正,虏寇大军压境的时候,可有胆量只带千余人前去迎战”
“你……冥顽不灵”五十开外的兵科给事中胡亮被章懋说得恼羞成怒,立时怒声道,“别以为你上书致仕就能够体面脱身,只要我等上书请求重新核查当年赵钦一案,你这个南监祭酒就等着名声扫地吧”
异常激动的胡亮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一大帮国子监监生蜂拥而出,但他身边两个时刻准备帮腔的同僚却都瞧见了。见那百多人突然就这么齐刷刷地涌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们慌忙拉着胡亮移开数步,随即色厉内荏地喝道:“尔等这是想干什么”
尽管后头的还有人没听清楚刚刚那番争执,但前头有的是听清楚的人,不过须臾功夫就都传遍了,原本就窝着满肚子气的监生们一时火冒三丈。老监生迟行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大步走到满脸诧异的章懋跟前,深深一躬行下礼去。
“大司成,学生等听说大司成数次上书请求致仕,一时群情激愤,想来寻大司成表表心意,却不料瞧见有人对大司成出言不逊倘若大司成是因为这些无稽之谈而上书请辞,就此舍下了南监上下千余学子,恰是让他们这些奸人得意,让我们这些学子伤心”
“不错,请大司成务必留任,南监离不开您这样的名儒大家”
“别理会这些小人之言”
“大司成若是忌惮这些流言中伤,我等愿意一块署名上书上达天听”
有了带头的,后头的监生们立时大声附和了起来,那层出不穷的声音让胡亮三人齐齐色变,而刚刚面对恶语中伤还能淡然以对的章懋却为之动容,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偏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然而,见他保持沉默,胡亮却以为这些监生都是受了章懋指使方才对自己群起而攻,脸色不觉气得发青。
“章懋,你这个南监祭酒竟然敢煽动监生,你这是居心叵测怪不得你要和那样的奸臣为伍,我看你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奸佞”
“你不要血口喷人,要不是大司成苦苦隐瞒上书致仕的消息,我们早就知道了要是早知道大司成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闲话而不得不求去,南监上下早就闹翻天了说别人是奸佞,我看你才是最大的奸佞”
随着这一声怒吼,人群中终于有一个监生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上前一个巴掌重重抡在了胡亮的脸上,竟是直接打断了他的一截槽牙。有人带了头,群情激愤的监生们自是一哄而上,眼看那三个人便要被暴打一顿,双颊赤红的章懋终于回过神来,伸出双手就拦在了众人身前。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厉声喝止了那些撩起袖子抡着拳头的监生,章懋便恼怒地说道:“我给你们讲的文章学问你们都忘了不成?读书明志,通达道理,不是为了让你们掺和这种意气之争的全都回去给我好好温书,明日每人试策文一道,要是谁写不出来,四月朔望的假就此取消”
胡亮见那些监生在章懋的三言两语下噤若寒蝉,死死捂着挨打的半边脸,半晌才怨毒地叫道:“好,好,南监的监生竟敢对朝廷官员动手,简直是翻天了章懋,你别以为煽动了这些监生就能保住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你等着瞧刚刚打人的那个小子呢,出来,与我去见应天府尹陆珩”
“监生就算犯错,也是国子监绳愆厅管,不劳胡给事操心”章懋硬梆梆地顶了回去,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况且,刚刚群情激愤,谁也没看清是谁动手,如今哪里还找得到人?胡给事若有不满回去准备参本就是了,这国子监乃是朝廷学校重地,你请回吧”
“好,好,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这国子监祭酒还能当到几时,你还能护着这些敢闹事的监生到几时”
第四百二十章 士为知己者死(中)
南监的号舍并不宽裕。
尽管这里极盛的时候有数千监生,但永宣之年的老房子不少都因为年久失修而彻底废弃拆除,当年那一千多间号舍,如今能用的只有几百,两个人合住在狭窄的小屋子里,就是有些什么小动作,别人也能察觉得清清楚楚,因而监生们万一心里有事,夜晚辗转反侧的时候最痛苦,稍有不慎就会惊醒了舍友。
这天夜里,迟行便是一直都睡不着。他因为年长,平日都是谨言慎行,可今天因为心里一口气憋不住,竟是不但当众挑了率性堂那许多的监生跟着自己去见章懋,而且在胡亮越说越过分的当口,平常从未弹过人一根指头的他忍不住动了手。倘若不是章懋喝住其他人,他如今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群情激愤的监生不知道会把事情闹大成什么样子。
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章懋当着那三个官员的面,竟顶住了就是不交人,甚至在最后让他们散去的时候,也没提这事情怎么个处置,连把他叫到绳愆厅训诫都没有。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心中惶恐,想到最后不知不觉一下子坐起身来。
这一下的动静很不小,他就只听旁边传来了同房舍友的一声嘟囔,慌忙掩被躺下,待发现并没惊动人,他又等了片刻方才悄悄下了床,批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下了地。好容易把自己装束好了,他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收拾了收拾,将母亲缝制的文翰袋揣入怀中,其他什么都没拿,小心翼翼打开门就溜了出去。
此刻正是下半夜,天空中的残月散发着蒙蒙的光辉,打更的声音距离极远,迟行心下一宽,便掩在阴影中朝着南门的方向挪动步子。他从未做过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不消一会儿就已经满头大汗。好容易捱到了大门处,他看着挂了大锁的门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最后终究沿着高高的围墙往西走了一箭之地,果然便发现了一个掩在树丛后半人高的洞。
国子监一个月只放朔望两天假,从前那些不管事的祭酒在,贵介子弟还能够溜出去,但自从章懋上任,出入除了大门之外,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迟行还是听舍友无意间提起记了下来,却没想到今夜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拨开杂草看到洞口,他只犹豫片刻就手足并用爬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外头,他便瘫在那儿,好半晌都没起身,竟望着那高墙发起了愣。
良久,他才扶着膝盖跪了下来,磕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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