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这一日的聚会须臾就结了,康海见李梦阳喝得有些半醉,便送了他回去,余下三个人中,湛若水和徐祯卿结伴回南薰坊,王守仁则是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家。刚刚他在李梦阳面前,却还藏着一句话不曾说出来。
首倡伏阙的韩文尚且还没有上书致仕,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个阁老,怎会就因为皇帝下诏宽宥八虎而致仕,最后一下子走了两个?说是义愤,那三位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阁老,理应不至于这样冲动;说是心灰意冷,怎就单单李东阳一个人选择了留下?他记得有消息说,韩文率百官第二次伏阙的时候,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正好回来,难道这便是巧合?
回到家中,王守仁方才得知父亲王华竟罕有地早早回了家,自是先到书房问候了一声。原打算行过礼后就退出去,不想王华却突然叫住了他。
“后日我去送木斋兄回余姚,你就不要去了。”见王守仁面露诧异,王华便叹了口气说,“你代为父去贺一贺李阁老的六十大寿。”
“爹!”
王华仿佛没听见王守仁的这一声叫唤,沉默了许久,方才淡淡地说道:“今日为父去见张尚书,他也流露出了去意,还说希望为父能接他的位子……我才疏学浅,况且如今闵朝瑛谢木斋先后致仕而去,我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朝局今后如何,仿佛一团迷雾看不清楚,幸好你此前不曾掺和到伏阙一事中去,且先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吧。”
王华口中的张尚书,说的便是礼部赫赫有名的状元尚书张升。听到张升也要致仕,王守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心里却越发明白,以他从前所知的朱厚照个性,那天能宽宥刘瑾等人,之后能听凭刘健谢迁致仕,有一多半都是群臣伏阙请诛八虎的激怒之故。那位小皇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不过,唐寅是徐勋的人,这一点确凿无疑,那天去找徐祯卿时“碰巧”撞见自己和湛若水,是不是徐勋本就心如明镜,想拉他不要去趟那浑水?可这一次徐勋回来得如此之巧,焉知不是与此事有涉?
六月初九乃是李东阳六十大寿。尽管家中上下早已为这一整寿忙活了许久,自家老爷又升了首辅,可之前李东阳撂下话来说今年寿辰不过了,他们也只得暗中嘀咕。谁晓得六月初八晚上李东阳前脚回家,后脚便有宫中中使到了李阁老胡同,含笑宣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口谕,道是李阁老六十寿辰,给假一日,并御酒二坛银丝面十斤,钞十锭白金十锭为贺。
有了皇帝的这句话,李东阳就算是想要低调都没法,再加上消息传得极快,次日一大清早,登门恭贺寿辰的人便挤满了整条李阁老胡同。有些人原本是在李东阳从次辅升到首辅的时候就想来恭贺的,可一观风色就观到现在;有的却是李东阳的门生故旧,值此非常之际,想要登门问计……总之不管是什么目的,纷至沓来的人群将李府门槛险些踏破,李东阳也是好容易才脱出身来,让人驾了马车飞快地赶出了宣武门。
相较于这时候李阁老胡同的车水马龙,宣武门外迎宾亭中,给刘健谢迁送行的人并不算多,至少和两人十几年在阁多次主考会试,理应门生满天下的名声并不相称。李东阳下车四下里一看正诧异,结果就发现竟是刘健落寞枯坐一旁,一时忍不住眼睛一红。
“晦庵兄,你这是……”
“那些门生都让我赶走了,我临到走了,别给他们惹祸!”刘健硬梆梆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东阳道,“如今该称西涯你一声元辅了。元辅既是今日六十寿辰,何苦来见我们这两个被扫地出门的人,而抛下满堂高朋,不怕给自己招惹祸端?”
谢迁此时也上了前来,哂然一笑说道:“你何至于露出这小儿女之态?与其今日掉泪,还不如和我们一块走来得干净!”
李东阳素来便是性子内敛,知道刘健谢迁心中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火气,他自然不会计较,叹了一口气就正色说:“晦庵兄和木斋不会不知道,你们这一走,焦芳已经入阁,而剩下的阁臣名单朝中正争执不下,就是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乃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亦是无数人满眼盯着。再加上礼部尚书张升已有去意,户部尚书韩文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这从内阁阁臣到六部都察院七卿,还剩下几个人?”
“便要看看朝中还有几个正人君子肯留下!”刘健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不屑地扬了扬眉,“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还要老夫等人屈尊去讨好那几个阉奴?”
谢迁也冷笑道:“就是这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洒脱爽利,我最讨厌拖泥带水!”
若人人都这般洒脱爽利地走了,则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李东阳原本来送二人,还想说异日有机会可以设法请皇帝再召他们入朝,可此时此刻听到两人这般言语,他便知道自己是想当然了。把到了嘴边的这话吞了回去,李东阳又叹了一口气,却让伺候的小书童斟上酒来,一一向二人敬了一杯。见两人俱是意兴阑珊不想多说,他道了珍重又嘱咐了几句,就拱手告辞上了车。回城之际,原本就已经心中酸涩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渐渐湿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若天下之事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六十寿辰,寿星翁却不见踪影,姗姗来迟的李东阳一回到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前。他一时也来不及一一打招呼,应付了几拨人之后就让嗣子李兆蕃过来帮忙待客,自己则是回房更衣。朱夫人才刚亲自给他束好了腰带,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
“老爷,夫人,外头有人给老爷贺寿……是平北伯!”
徐勋……果然还是来了!
李东阳心里百味杂陈,按了按掌心,见妻子满脸担心,他便出言安慰道:“此子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行事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如今他挟皇上隆恩,我这个首辅虽已经无从制他,他却也不至于登门找我的麻烦。”
第四百四十七章 旭日东升
京城坊巷众多,一条条胡同最初都没有名字,可随着里头住的人一时大名,亦或是经营的市口抑或铺子渐渐红火,往往就会多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
如李阁老胡同得名于弘治八年李东阳入阁之日,而现如今李东阳从次辅成了首辅,这条李阁老胡同自然一跃成为整个京师最最炙手可热的地方,这一点单单从这一日李东阳六十大寿的场面就能看出来。
然而,今日登门贺寿的徐勋,却是身旁簇拥了好一群人,隐隐之中竟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他这伯爵得来也已经将近一年了,然而从前群老当道,人人都知道阁老部堂们并不喜欢这位年少出名的伯爵,敢于这时候下赌注往面前凑的终究少数,可现如今就不一样了。三五个去过徐府的官员围在他左右,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解满堂官员,更有人把殷羡的目光投向了徐勋身后的张彩,心中不无妒忌他的好运道。
这一位此前在文选司郎中的任上深受马文升力挺,现如今马文升才倒台不久,竟是又有了新的贵人垂青!
“尊阁老来了!”
随着一声嚷嚷,摇着折扇的徐勋就看到了缓步从那边穿堂出来的李东阳,微微对四周一颔首,当即就有不少人让出道来。走上前没几步,他就抢先笑呵呵地拱手行了礼,随即方才说道:“元辅今日六十寿辰,一时仓促无以为贺,我便只收拾了几色果品,再加上新近刚得了一对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的一对斗彩花瓶,亲自上门恭贺寿辰,顺带讨一杯寿酒喝!”
所谓新近刚得,别人听不出弦外之音,李东阳却心里明白定然是宫中赐下的东西,见徐勋竟敢于拿这种东西借花献佛,他微微一愣,原是想婉拒了,可见徐勋嘴角含笑,他心中一动,就半推半就收了下来,又请徐勋单独到小花厅坐。虽说他前日说不做寿,但昨日傍晚天子赐物一到,家下人就又紧赶慢赶准备了起来,又请了几个有名的厨子到家来,预备了十桌席面。然而,如今眼看着这宾客络绎不绝的光景,他心里不免觉得招摇,正一面敷衍着徐勋,一面打算找人来悄悄先吩咐几句,一旁的徐勋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元辅,我看你这宅子虽大,可今日闻讯而来的贺寿宾客众多,想来到最后都未必能容得下。所以,我来这儿之前,就已经到京师有名的糕饼刘预定了三百份寿糕,待会就能送过来。我知道元辅清廉,等闲人来也不会收礼,如此回送这么一份东西,也不枉人白跑了这一趟。”说到这里,徐勋又笑着说,“至于那一对瓷瓶,是宫里内库出来的,皇上原本是昨天要一并赐了给你,经不住我三两句话,这才让我借花献佛送了过来。”
今日刘谢致仕辞归乡里,自己却大作寿辰,传扬出去,有些耿介的科道言官,亦或是性喜邀名的,乃至于和自己有宿怨的,极可能逮着这一点大做文章,倘若昨日朱厚照赏赐的东西加上那一对瓷瓶,李东阳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而经由徐勋之手送过来,顶多让人讽刺他两句罢了。
“平北伯费心了。”
“费心谈不上,说句实话,我也只是生怕元辅也撂挑子走人,那时候麻烦就大了。”徐勋见李东阳脸色一僵,他便仿佛没看到似的,刷的一下收起了折扇,似笑非笑地说道,“吏部刑部兵部都察院的廷推人选都已经送了上去,皇上昨日晚上才刚刚一一勾了,只是还不曾行文司礼监发下内阁。”
李东阳几十年为官,性子又不似刘健谢迁那样激进冲动,听到这话虽是心里一突,可也没顺着徐勋的口气询问。果然,下一刻,徐勋就自己说开了。
“以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吏部尚书,以南京刑部尚书张敷华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右都御史兼陕西甘肃延绥三边总制杨一清为兵部尚书,以刑部左侍郎屠勋为刑部尚书。如此措置,元辅觉得如何?”
那份廷推的名单,李东阳是过了目的,尽管知道林瀚张敷华等人本就名声赫赫,再加上有徐勋撑腰,胜算很大,可如今真的得知一应皆如徐勋所算,他仍是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来。良久,他才沉声问道:“平北伯此去南京居然能有如此收获,当初处心积虑打发你出京的人全都失算了。只不过,林亨大张介轩都是正人君子,士林敬仰,入京之后若就此不敢言,恐怕将失尽声望。他们若敢言,未必就能顾得了你这个荐主,你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然怕。”徐勋坦然地一摊手,见李东阳仿佛很意外这个答案,他才含笑说道,“今日我一登门,原本为元辅贺寿来的宾客便有人趋附我左右阿谀奉承,而家中这短短几日也是险些被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知道风向变了,所以对我趋之若鹜,这是人之常情,若因此将这些人摒弃不用,那是短视可若是因此就大用这些人,那就是愚蠢。相形之下,杨总宪当年不过是路过大同就敢揽下重责领大同兵援助,林大人张大人曾经在金陵那桩大案之后对我多有声援,他们又是身负大才的正人君子,又和我有同舟之情,我当然该荐他们。”
说到这里,徐勋微微一顿,又不紧不慢地说:“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别说是我,这古往今来,荐主反被所荐的人所伤,这例子多了去了,难道人人就会因为这一条不荐人才?元辅可知道我之前力邀林大人上京的时候,对他是如何说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徐勋究竟是怎样的人,还请他进京来一睹为快。若有不好,面唾斥人,岂不是比在南京对我咬牙切齿的强?”
“你倒是自信得很。”李东阳简直觉得徐勋的自信有些狂妄,可此前的一系列事实证明,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了角力中的赢家,他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话终究是和缓了些,“你既然对林亨大等人如此自信,我等内阁三人一同致仕,为何却独独留下我?”
“林大人他们虽好,可要入阁却还力有不逮。我和焦孟阳有仇,难道看着他轻轻巧巧一举摘得首辅之位?”徐勋毫不避讳地揭出了这一条,这才笑着说道,“况且,我率听说元辅昔日在内阁之中就最善调和,今后要用到这能力的,可谓是多如牛毛。”
这小子真敢直说!
尽管李东阳被徐勋这话给气乐了,可即便徐勋曾经提起过焦芳的倒戈一击他无从查证,心里却知道这位同年做得出来这样两面三刀的事情。想到黯然致仕的马文升,忿然致仕的刘大夏,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你想我当个和稀泥的首辅?还是皇上想留着我当个和稀泥的首辅?”
“元辅言重了,不和稀泥,时间都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了。当年元辅回乡祭祖回来的时候,还曾经在路上写诗感慨过路有盗匪饿殍,如今把时间耗费在这些正事上不好?”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勋就不卖关子了,索性站起身说道,“与其死死盯着宫中什么八虎,还不如多管管天下水旱灾害,民间盗匪横行,鞑虏叩关大掠扰民。我言尽于此,还请元辅斟酌。”
见徐勋一拱手就往外走去,李东阳突然出声说道:“若是平北伯能看住宫中八虎,使其不能引诱皇上入歧途,就算被人称作是稀泥首辅,我李东阳也甘之若饴。”
“元辅放心,这事情我当仁不让!”
徐勋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直到出了小花厅,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暗自思量李东阳这话是只为宽自己的心,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在。思来想去也难以断定,他就索性不去想了,展开扇子使劲扇了两下,就在前头引路小厮的带领下去了开寿宴的正堂。
彼时已经到了众多宾客,因寿糕已经送到,无关的客人没法送进寿礼来,不得不怏怏归去,在座的多半是李东阳的同年同乡门生故旧,徐勋放眼看去只觉得黑压压一片,竟是不认识几个。直到张彩冲着自己招手,他才欣然走了过去,却发现与其同席的竟有不少熟人,当即含笑点了点头。
“伯安兄,元明兄,好久不见。昌谷也来了?你是……严惟中?”
张彩虽是正五品,可如今称病在家,今天相陪徐勋出来,也懒得理会那按官职排座次的旧规,一桌十人,别人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安排他与这边厢王守仁和湛若水等三位翰林庶吉士同席。这时候徐勋过来径直称呼众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