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笑道:“皇上说的是,这小子练武原本就晚了,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就是个半吊子。”
“正是正是!”
被人一句话搔到了痒处,要不是眼下已经夜幕降临,朱厚照也不打算扫人家一家团聚的兴,否则他简直想立马拉着徐勋老是挂在嘴边老当益壮的老爹去比试比试弓马。等到进了正堂,他笑嘻嘻正大光明地提出要想在徐家蹭一顿晚饭。徐良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卷起袖子满口答应亲自下厨炮制,朱厚照闻言眉开眼笑,竟掰着手指头报起了菜名。亏他记性好,徐良从前做过的几道竟是记得分毫不差。
这一天的晚饭自然吃得乱糟糟的,饱餐过后,朱厚照固然心满意足回宫去了,而徐勋等人欧洲,则是看着满头油腻腻汗渍的父亲,有些嗔怪地说道:“爹,皇上就是一时起意,您随便做几个应付过去也就是了,居然一口气就是整十道,咱们家又不是开馆子的!”
“知道你如今不用我这个做爹的讨好皇上,可皇上心情好,让人扫兴就没意思了,再说,好几个月不见,宝贝儿子偏生在京城遇着了刺客,就不兴我这个做爹的让儿子好好补补?”徐良见徐勋为之语塞,当即板着脸说道,“眼下好处也给你管够了,现在赶紧跟我回房,我和悦儿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审你!”
说是审,可真正回房之后,徐勋却无可奈何地被父亲妻子勒令脱下衣裳给他们查看伤口。虽则是养了这么久,大多数伤疤结的痂都已经落了,只能看见浅浅的痕迹,但腿上一处最深最长的伤口仍然看得徐良眉头直皱。当他连珠炮地质问徐勋如何会突然招募家丁,如何会这么巧被江山飞混进来,又如何会一时起意带着这些人出城之后,见儿子虽百般狡辩,眼神却总有些不自然,他不禁恼怒地一捶床板。
“做事就爱行险,你到现在都改不了这性子!”
“爹,你又不是刚知道他,这性子从当年金陵开始就是如此。凡事就爱逞能,就喜欢亲自上,到了现在位高权重,反而更变本加厉了!”沈悦也早就看出了徐勋的不尽不实,轻哼一声就嗔怒地斥道,“要除掉这么个家伙有的是稳妥办法,他却非得如此行险,肯定又是盘算着什么一石二鸟一石三鸟……别忘了你从前可是对我说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被父亲和妻子连番抢白,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徐勋此时不得不连连认错讨饶。就在他几乎许诺了第八百遍日后绝对不会再如此行险之后,徐良方才沉声说道:“你在外头替这家里挡了大多数风雨,这些我和悦儿都知道,可你也得考虑考虑你自己,事情做成了自己却有什么闪失,那时候你后悔就来不及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爹我和你媳妇,还有你未来的孩子,你日后要是再敢这么胡作非为,小心你爹我捶断你的腿!”
徐勋在那儿本能地连连点头连连答应,等到徐良说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有些疑惑地说道:“爹,您刚刚说什么,我未来的孩子?什么孩子?”
见徐良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样子,徐勋一时只觉得脑袋一炸,立时扭头去看沈悦,见小丫头一身慵懒宽松的打扮,起初并没有在意的他几乎是三两步窜上前去,满脸紧张地问道:“爹……爹说的是真……真的?你你你……你有了?”
“说话都结巴了,这样子出去谁信你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奸臣!”沈悦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随即才在徐勋急切的目光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启程之前几天,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请了大夫来诊出的喜脉,所以爹索性重金让人跟着咱们一块上路。幸好一路上这孩子都安安稳稳,连大夫都说这是极其少有的,想见肯定是个乖宝宝。”
“原来我要当爹了……”
面对这么一个来得太快太突然的喜讯,徐勋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喃喃自语好一阵子,他突然才醒悟到一个问题,不免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不派人火速报信来?”
“你遇刺这么大的事都只是让人含糊其辞说了一声,你媳妇心里不高兴,自然就说这喜脉先不告诉你了。”徐良见徐勋为之气结,他就笑吟吟地说道,“再说了,你在京城星星念念惦记的都是大事,咱们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你平北伯大人了。”
“是啊是啊,省得你知道了还嘀咕说,这小家伙来得不是时候。”
父亲和妻子一搭一档,徐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终究是那种欣喜若狂的冲动占了上风。两世为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喜欢?因而,他小心翼翼上前扶着妻子坐下,随即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幸好是坐船稳当,这一路上又有傅公公引介的那个大夫照看着。”见徐勋听到傅容的名字咬牙切齿,显见是连隐瞒消息的傅容一块埋怨上了,徐良不禁笑道,“也是你媳妇糊涂,之前一直没觉察出来,其实一早就该诊出喜脉了。”
掐指一算,自己竟是最迟明年三月就要做父亲,徐勋只觉得心里翻腾着无数情绪,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僵硬得很。见他这幅情景,徐良想起自己从前乍然得知要为人父时的狂喜,眼眸微微一暗,随即就轻咳一声说道:“好了,这喜事先说到这儿。想必你也奇怪咱们怎的就突然早到了。实在是船到张秋镇的时候遇上一件事,不得已就在临清泊船做了个样子,然后金蝉脱壳连夜北上,到了天津正好顺风,就早到了几日。”
徐勋顿时一愣:“张秋镇?遇到了什么事?”
尽管猜到父亲和妻子必定是遭到什么变故,这才有突然提早来京,可当得知两人在张秋镇泊船的夜里,临清钞关的一艘船沉了,好些人落水,徐良先是紧赶着让好些从人去救人,见人乱哄哄的没有章法,便拿出从前练就的那一身水上本事亲自下了水,结果最后救了个王守仁上来,听到这里,徐勋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大略猜到了王守仁夫人上门的缘由。
“王守仁如今怎样?”
“这小子倔脾气,幸好还会些水性,我捞了他上来他吐了几口水就没事了,硬是要继续南下,却说自己两个从人招人眼,问我借了两个人。我想他好好的前程都能丢下,也只能由着他去,却千叮咛万嘱咐他到南京去拜访一下章大人,再接着路上走也好有个照应。傅公公和郑公公就算了,免得他此次坐杜公公的船出事,因而心里有什么疙瘩。”
沈悦也紧跟着说:“他给了我一块帕子,让我转交家中夫人,所以我下午就紧赶着给各家送礼,把给他夫人的东西夹带在其中,果然她瞧见了,于是登门回访,我已经安过她的心了。果真不愧是书香门第,温文大方,知道夫婿陷于那样的险地,震惊哭过之后就立时恢复过来了。要是换成我,未必有她这般镇定。”
王守仁和妻子诸氏琴瑟和谐,可一直没有一男半女,徐勋也曾经听人提起过,王家甚至如今已经有了过继嗣子的意思。想到王守仁此去贵州山高路远,诸氏在家中侍奉公婆,膝下无子的压力便要单独承受,他微微蹙了蹙眉,最后便开口说道:“她既然来回拜过,赶明儿你再找个日子去见见她。若是她放不下王守仁,我可以派人护送她去贵州……啊,不对,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随便走动,看我这记性!”
见徐勋竟是自顾自地拍着脑袋,沈悦不由得扑哧一笑,随即板着脸道:“真要是有了身子就得成天窝在家里,我非得憋死不可!放心,生怕这一路上有什么不妥当,魏国夫人借给了我两个妈妈,都是她当年有身子的时候伺候过她的,连最后那一关也经历过,日后我出门都由她们在旁边陪着。待这段日子过后,她们就去王世坤那儿,王世坤定下了婚事,在京城也就得另外置办宅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
尽管徐勋恨不得沈悦一步都别出去天天呆在家里,可知道孕妇也得多多活动,又有那么两个伺候过孕妇产妇的有经验妈妈,他也勉强能放心。此时此刻,他方才仔细思量起了王守仁这一趟遇险的经过,待得知徐良已经知会了慧通去查,他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爹,悦儿,你们那时候为何会夜泊张秋镇?”
听到这话,徐良正沉吟,沈悦就突然惊咦了一声:“你是觉得这事情不像巧合?”
“刘瑾那个人我了解得很,赶尽杀绝固然是他行事作风,但断然不会冒险行事。明明知道皇上对王守仁还有几分念旧情,派出人去做这种事,事发之后万一被我或者别人揪出来,即便没有证据,他也要惹得一身骚。而且,爹你水性好心肠热,也不会没人知道。这次的事情,简直有些像是直接送到我手里的刀子。”
“这么说来,确实太凑巧了!”徐良猛地一拍大腿,“这夜泊张秋镇,是因为张秋镇上有驻军!之前船行运河,船老大说后头仿佛有两只船跟在咱们后头,想到夜里行船万一给人可趁之机,所以就暂且夜泊张秋镇,这才会遇到这种事。毕竟,早先得知你遇刺的消息,咱们都加倍小心,傅公公还额外让陈大人给咱们添了几个护卫。悦儿有身子,我就担心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第四百六十六章 威逼利诱,貌合神离
京城东南隅的麻绳胡同并不长,一头接着崇文门里街,到另一头则是喜鹊胡同。这里虽距离皇城不远,但因为不远处就是盔甲厂和草场,即便贡院就在不远处,也就是三年一次的礼部试时会热闹一阵子。相比那些不管寒冬腊月或者三伏酷暑都要出去觅活计的下等人,这条街那些小院子住着小富即安的寻常百姓,来来往往的都是差不多的人物。
麻绳胡同中段的一处两进院子便住着这样的一户人家。四十出头的主人会两手医术,据说在郊外还有十几亩良田,雇了几个长工耕种,自己有时候出去坐堂问诊,下头有儿有女,还收了几个徒弟,日子过得却也殷实。只是一年到头他总有些日子外出行医,不但家里人,左邻右舍也都习惯了。这天他一回来,往附近邻居送了些土产,一时不少人来谢。
送走这些客人,主人白瑛在前头院子里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自己种的那些花草,见长势都还好,他不禁笑吟吟地捋着下颌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几根胡须。这时候,却有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站定了没出声。
“虎子,鬼鬼祟祟缩手缩脚的,是有话要说?”
“先生,咱们这一趟做的事情……”杨虎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这要是杀奸贼,一百个我也眉头不皱一下,可那王守仁是坊间人人称道的名士,这一回又是上书弹劾奸阉这才被逐,咱们害得他险些丢了性命……”
“你也说了是险些,他人死了没有?”白瑛专注地看着花盆里头的那些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既是投在绿林道,就应该知道,好官也好,贪官也罢,对于咱们这些信奉弥勒的,统统都只有一个宗旨,那就是赶尽杀绝。自从永乐年间佛母起事之后,咱们已经多少年不成气候了?若是就咱们剩下的这点底牌还被人揭了出去,那这北边的基业转眼间就要全部葬送了。所以,那一两千的银子对于你的寨子兴许很要紧,可我还看不上,我是怕那人让我们做事不成就去报官,引来朝廷大军,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原来先生是顾忌这个!”
杨虎是粗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此刻听得脑袋分外纠结,直到最后一句方才恍然大悟,一时捏紧了拳头粗声粗气地说:“既如此,回头那家伙来送尾款的时候,我找两个人做了他!敢利用先生和咱们这些兄弟的人,我饶不了他!”
“你就是这德行!”白瑛这才转过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这又不是你们山贼土匪之间争强斗狠,拼个你死我活就完了,他们既然能知道我是圣主,又知道你算是我半个徒弟,难道不会还有别的后手?再说了,杀一个马前卒有什么用!”
见杨虎脸色涨得通红,白瑛没有再说什么,背着手施施然往屋子里走。杨虎起初没在意,可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立时吃了一惊,再看白瑛脚下时,却只见好几块青砖应声而裂。想到下头好些兄弟都以为白瑛不过是医术精湛的大夫,直咂舌的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看着比白瑛壮硕魁梧,可真要打起来,三个他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刚刚在杨虎面前虽是表现得淡然,可从深处说,白瑛心里的愠怒却一丁点都不比杨虎少。他从自己的师傅那里接任了圣主的位子,可白莲教在永仁宣之后就一蹶不振,尽管后来土木之变朝廷乱过一阵子,可不管是哪个皇帝当政,对于白莲教一直都是打压不遗余力。哪怕成化年间皇帝沉迷方术不理政事,可无论东厂西厂,对于他们的传教一直都格外留意,因而历经这么多年,教徒虽是聚集不少,可远远没有成气候。
然而,现如今好容易盼到了少帝登基,朝政动荡的大好机会,却偏偏有人窥破了他的动向,连杨虎这个嫡系的底子都被人摸得清清楚楚!须知白莲教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下头对他这个圣主阳奉阴违,乃至于虎视眈眈的人多了,消息泄露出去,别说是朝廷,兴许教中的其他人也会生出异心,借刀杀人的主意,谁不会干!须知他的妻儿家小都在京城,而且一直不知道他便是明廷一直最最防范忌惮的白莲教圣主!
在纸上一连写了好几个忍,白瑛这才勉强静下心来,却是坐在书案后头反反复复琢磨着此次这场戏的来由。因为事主吩咐,要凑巧让那兴安伯府的船撞上此事救人,他不免先想到了赫赫有名的平北伯徐勋身上,可就因为这凑巧,他又一思量,反倒觉得另有蹊跷。
瞧这手段,倒仿佛是有意让那位平北伯和司礼监掌印刘瑾闹开似的,难道是有人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先生,先生!”
白瑛正沉吟间,突然听到外间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却是杨虎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屋子。见这汉子的脸色铁青,他立时沉声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来了!”杨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送银子的人来了,瞧着不像是从前那个跑腿的,是个有些派头的书生!先生,要不要借此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