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李增顿时面色一变,随即才转身陪笑道:“平北伯,这粮食已经调拨完毕,只是这运到黑山营毕竟路途遥远……”
“这不妨,只要有粮食,召集运力要多少有多少。明日一早,还请李公公把粮车齐集到北关德胜门,尽快运去黑山营吧。”
李增原本只是推搪之词,可见徐勋竟是丝毫不让地逼了上来,他顿时面色更难看了。可他话都说出去了,这会儿要继续敷衍却是难能,思来想去只能强笑着答应了下来。等到和邓广一块出了正堂,他便立时沉下了脸来。
“欺人太甚!”
邓广却若有所思地往后头瞧了瞧,随即低声说道:“老李,他这么逼着你调粮食上黑山营,说不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去和王公公合计合计,他不是就巴望着徐勋赶紧走么?他是来巡边的,一直赖在宁夏不走,必然是想着那一股虏寇。只要送了他这个瘟神出兵,接下来就只要祈祷老天有眼让他打败仗就够了。不就是三千多石粮食,我帮你去凑一千石!”
李增转念一想,深觉有理,立时重重点了点头,扭过头又狠狠瞧了里头一眼,他便咬牙切齿地说:“好,咱们走!眼下咱家认栽,可他也别想一直赢到最后!”
这两个镇守太监一走,安惟学方才缓缓从里头出来。刚刚有意拖着步子的他把两人之间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自有一本明帐。知道这两人也是刘瑾的亲信,但他自忖两榜进士,去投刘瑾也就罢了,当然不肯和这些寻常阉宦混在一块。想着周昂在面前的旁敲侧击,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真等这些家伙来提醒,那早就晚了!想当初黑山营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写了好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早送到京师去了,兴许这会儿已经压在了刘瑾案头。
尽管陕西距离京城足有两千多里,但在日夜疾驰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只要区区四日便能抵达京城。所以,安惟学得到消息后送出的折子,确实一早就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案头。只不过,对于如何运用这样一件东西,刘瑾却一直有些犹豫。这非请上命而杀人,对别人来说兴许是不小的罪名,可徐勋是什么人,这点小事怎能动摇得了他?
于是,他只是授意都察院几个御史预备好了折子,等徐勋的驿传快报到了见机看看是否送上去,结果徐勋奏报一到,他在御前才试探了两句,小皇帝却把徐勋夸了个天花乱坠,他就知道这事儿绝不是发作的时机。
徐勋不在的这一个月,刘瑾在朝中雷厉风行地推动了诸多改革,从屯田到易俗,从清粮储积欠到考察官员,闹了个人仰马翻。而钱宁又带领内厂中人下淮扬,在两淮盐政司轰轰烈烈查了一个遍,因而哪怕眼下这件事不得不偃旗息鼓,他也没觉得太过挫败。
与其在这种小事上发难,还不如等着徐勋那小子贪功冒进吃个败仗!
三月十五这一日乃是望日大朝,因陛见陛辞官员甚多,朱厚照强忍不耐烦撑到了结束,照例叫上刘瑾等人陪着回仁寿宫去见张太后。然而,因为天气太好,再加上早上上朝坐得太久,小皇帝一时兴起,吩咐也不用步辇,本想就这么一路走回去。可还不等他下丹墀,突然那边就传来了一声惊咦,不多时,一个年轻宦官就脚下匆匆地捧着一样东西送了上来。
“皇上,这是奴婢刚刚瞧见遗落在御道上的。”
朱厚照一时愕然,让瑞生下去接过之后,他取了手中漫不经心才扫了一眼,骤然之间就面色大变。
第五百零九章狐假虎威
“皇上,皇上?”
刘瑾侍立在侧,一眼就看到了朱厚照那铁青的脸色,叫了两声见小皇帝只不答应,他便知道这卷东西非同小可,连忙提高了声音叫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干碍的东西?”
这时候,朱厚照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气咻咻地把东西往刘瑾手中一塞,这才厉声说道:“你自己看看!”
一时觉察不到朱厚照这怒气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这东西来的,刘瑾当即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一卷簿子,翻开来匆匆一扫,他的脸色竟比之前朱厚照那面色还要难看。
尽管这字迹他不甚熟悉,可里头的内容分明是人家往他家里送礼的详略明细,以及他从刘健谢迁等人下台之后,陆陆续续网罗在夹袋中某些人的斑斑劣迹。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情又是激荡又是难受,好一会儿方才诚惶诚恐地一撩衣裳前摆跪了下去。
“皇上,这都是血口喷人,奴婢冤枉!”
“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朱厚照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见刘瑾为之一愣,他扫了一眼才刚刚退到午门的文武官员,厉声说道,“必是刚刚趁着上朝下朝人多之际,不知道是谁丢在了地上的!还有,你没事叫什么冤枉,咱们大明朝自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有制度,严禁匿名文书,朕难道还会为这样藏头露尾的东西怪罪于你?”
刘瑾抬起头看着朱厚照,见小皇帝一脸毋庸置疑的表情,一时心中异常熨帖。想着八虎中人也有人觊觎司礼监,可他在小皇帝面前吹风说人多嘴杂不利于办事,朱厚照就答应了他独掌司礼监;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有言官指斥于他,朱厚照不由分说把人调职黜落甚至于罢官;即便是对于徐勋那样的宠信,可对他的信赖也没少过几分。于是,他忍不住使劲擦了擦眼角,这才讷讷站起身来。
“要告状就大大方方名正言顺地告,来这种名堂算什么!来人,传旨锦衣卫北镇抚司叶广,让他立时去查,尤其是这卷东西掉在今日朝会后班人所处的位置,肯定是那些低品官员遗落下来的,把那些人全都一股脑儿抓起来严加讯问!还有,去查核这些官员的笔迹……”
没等朱厚照这话说完,刘瑾便再次跪了下来,他也不看朱厚照惊讶的表情,磕了个头便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此事终究是因奴婢而起,不如皇上先罢黜了奴婢,然后再……”
“朕都说了朕不会信这些莫名其妙的指斥!”
见朱厚照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刘瑾这才抬起头说道:“既如此,皇上也不用劳动北镇抚司,遗落东西的那个位置经过的人终究有限,将可能经过这附近的人全数召集过来,令他们跪于丹墀。这么多人在一块,总不至于没有其他人瞧见这么明显的东西遗落在地。只要有人看见了首告上来,亦或是其人自首,这事情也就立时可以水落石出!”
此话一出,瑞生顿时面色一变。然而,见朱厚照显然在考虑如此做的可能性,他想了想还是垂头保持了缄默。果然,下一刻,小皇帝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令鸿胪寺官员按照今日朝会排班的位置,把可疑官员全都召集齐了,由司礼监诘问。一旦查出了是谁竟敢如此大胆遗留这样的文书在御道上,朕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一个时辰之后,足有三四百官员便被召集到了奉天殿前。当一应人等听说了如此兴师动众,竟是为了查问一卷莫名其妙掉在御道上的匿名文书,一时间上上下下全都是好一阵哗然。然而,刘瑾却仿佛没看到众人那表情,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祖宗旧制,官民百姓,禁投匿名文书。正统八年,内使张环顾忠匿名写诽谤语,事发命锦衣卫鞫之,获环忠笔迹之后,英庙旨意将二人凌迟于市,令内官俱出观之。之后历朝,一直都是严禁此举。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明知故犯!”
尽管只有一个时辰,但也足够刘瑾让熟悉律例的司礼监文书翻出了旧档,此时一个凌迟二字,见下头不少人都是噤若寒蝉,他方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当然,诸位当中做这事情的顶多一个两个,既然如此,就不要连累了别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爽快承认了,也不失一条汉子!而若是不肯承认,只要有人看见如实说出来,这事也就算是结了!但是,要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肯认,那么……便看看是你们的嘴硬,还是你们的膝盖硬!”
下头多半是五品以下官员,平时纵使有些能在文华殿议事中见到小皇帝,但议政之外却往往没有单独说话的资格,自然没法辨认这话是刘瑾假传圣旨,还是天子真是有这意思。一时间,跪在地上的众人你眼望我眼,可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始终没人站出来承认或首告。面对这种僵持的气氛,起初以为必定手到擒来的刘瑾渐渐不耐烦了起来,当即冲着一旁两个太监没好气地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看着,若有人站出来就去报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们能硬挺到什么时候!”
他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和他刘瑾作对!趁着这么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也好杀一杀这些官员的气焰。最好再有人出面保奏或是抗辩,那这下子撸下去的人必定不少!
尽管不是所有官员都被召集到了奉天门前,但毕竟三四百人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数字,且不说五府六部一下子就不足以运转,就是此事的恶劣影响,也足以让一众高官大佬不能小觑。除了文渊阁的内阁首辅李东阳一下子接到了众多陈情,就是在外头千步廊的吏部衙门,也一下子多出了好些人来。吏部尚书林瀚面对满脸义愤的张敷华,以及面沉如水的礼部尚书谢铎,刑部尚书屠勋,还有林林总总好几个侍郎员外郎,他最后便站起身来。
“我先去见一见元辅吧!如今虽说不是盛夏,可中午的日头已经渐渐有些毒了,再说中间颇有年老体衰的人,若是一旦有什么人挺不住伤了病了,不但是旷古未闻之事,也有失皇上清名!诸位请先回去,我既然身为天官,此事义不容辞!”
林瀚素来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然掷地有声地丢下了这些话,别人自无不信之理。哪怕是有些官员从前觉得林瀚身为赫赫有名的清流,竟然和徐勋走得甚近,实在有失大臣体面,可眼下见人爽快揽事上身,那些顾虑自然而然就都打消了。而和林瀚私交甚笃的张敷华却没有先走,而是等其他人几乎都离开了,他才面色沉重地开口说道:“皇上对刘瑾的信赖,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
谢铎亦是没有走,闻言便苦笑了一声:“倘若不是世贞苦苦挽留,我早就致仕而去了,也不用看如今这种场面……他在的时候刘瑾毕竟不敢嚣张至此,如今他才一走没多久,刘瑾竟是敢借着圣意如此胡为!须知祖宗成例虽是一直严禁匿名投书,可也从来不曾用过这样激烈的讯问办法!刘瑾此人若是无人抗衡,只怕后果会更加糟糕!”
林瀚张敷华俱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然而,此时也不是在这说这些的时候,当即张敷华和谢铎便自己回自己的衙门,而林瀚则是匆匆赶去了宫中。可就在他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到了阙右门的时候,却发现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太监正在门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竟然是提督西厂的御马监太监谷大用!
谷大用也瞥见了林瀚,当即便笑嘻嘻地上了前来,微微一点头便开口问道:“林尚书是不是为了奉天门前的那些官员来的?”
尽管知道徐勋和谷大用等几个太监关系不错,可林瀚素来对这些太监不假辞色,此时便硬梆梆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倘若是,咱家就不得不请林尚书暂且打消求情之意。”尽管林瀚面色微沉,可谷大用仿佛没瞧见似的,仍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事情皇上之所以答应了刘公公,只是一时义愤,一会儿就能回过神来,可你若是这时候出面,皇上反而会觉得是外头官员串联出来的这么一档子事情。要是你想见元辅商量,那就更不用了,元辅和王阁老都已经派人去司礼监和刘公公交涉,这会儿还没个结果。”
能说的话全都给谷大用说了,林瀚不禁更是眉头紧锁。然而,人都到了这里,他若是就此回去不免于心不甘,因而踌躇良久,他方才沉声说道:“谷公公在这儿拦着我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没错。”谷大用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随即就竖起了一根食指,“第一,我答应过徐老弟,别让你们几位老大人搅进什么麻烦里头。”他见林瀚为之一愕,就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若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尽我所能查问仔细。”紧跟着,他才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头,“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要进言的话,拣皇上能听进去的人去进言。所以这会儿,已经有皇上最能听进去话的人去进言了。”
徐勋临走之前就做过诸多安排,这一点林瀚是知道的,可却不知道安排得如此细致。此时此刻,他想起当初徐勋在金陵力邀他和张敷华出山时就曾经说过,他们只管在前头做正事,那些容易引火上身的麻烦,自有其料理干净。可如今真的有人抢先把路都铺平了,他却又生出了几许复杂的情绪来。
谏劝君王原本就是人臣的本分,可如今为了惧祸而不出面,实在是有违他自小以来所学的圣贤道理!
然而,林瀚正犹豫之间,却听见背后有人呼唤,扭头一看,他便认出了是脚下匆匆的张彩。见张彩三步并两步赶上前来,见他无恙满脸的欣然,长舒一口气便要说话,他不知不觉就想通了,不等其开口就淡淡地笑道:“谷公公既然说一会儿就能有结果,我这一趟也白来了,西麓有什么事,回吏部衙门去说吧。”
这位最是强项的吏部尚书,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张彩迷惑地看了谷大用一眼,见其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也就顺着林瀚的口气说道:“是,既然如此,那就回吏部衙门去说话,其实,是为了之前考察官员的事……”
见张彩陪着林瀚转身离去,望着这两个相差二十余岁的徐党中坚那日头下的一丁点影子,谷大用不禁摩挲了一下自己光洁的下巴,一时也是如释重负。
别人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匿名揭帖是怎么回事,可却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事情,十有八九由头不是在宫外,而是在宫内!当年人呼他们几个东宫旧人为八虎,可现如今除却刘瑾,其他人的气焰终究有限,更何况刘瑾条条财路都要一把抓,若不是他另有财源,又和徐勋交好,只怕心里也是要气不过的!
“说起来,还是瑞生小家伙聪明,知道往哪儿走门路最管用!”
宫里头要说能管住小皇帝的,名分上有两个人,太皇太后王氏和张太后。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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