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是第一个敢肆无忌惮开诸如太上皇这种玩笑的人,但朱厚照却反而信了。歪头想想,徐勋要真的是二十岁致仕,估摸着还真得吓死一堆人,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嗯,算你还知道念旧情,否则朕这会儿就把你打发到那些最苦的地方转一圈!朕都还得辛辛苦苦当皇帝呢,你居然这么快就想撂挑子!”
朱厚照环视一圈,见屋子里再没别人,显见是人家都被自己这个天子吓跑了,于是便站起身来,撂下一句你继续睡,也不管徐勋还是不是能躺下,他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屋子。待到了明间,见徐良和沈悦都在那儿,还有一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徐宁在,他便笑吟吟摆了摆手示意免礼,随即饶有兴致地上前抓住了小家伙那软乎乎的小手。
“小琼华,你这小字是朕给你取的呢,想不到才几个月没见,就长这么大了!”他捏着手还不够,又玩性大起地拽着微微晃了两下,随即便扭头看着徐良说道,“兴安侯,琼华可会叫人了?”
“只会几个简单的字。”徐良正在琢磨是不是该告诉小皇帝,徐宁现如今除了娘和不甚完整的爷爷,还不会说别的,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孩子甚是清脆的声音。
“大……嗲……爹……”
里屋正认命地飞快往身上套衣裳的徐勋听到外头女儿吐出来的那几个字,一瞬间只觉得心中涌过了一股暖流。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叫爹的那种感动相比拟。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愿老天能够遂他心愿,让他将来能够拥有更多的儿女,把这偌大的府邸填得满满当当!
第六百四十七章 乱世当用重典!
中午时分,一匹累得半死的马载着马背上同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信使驰进了京城的宣武门。这信使直奔礼部,却是来自湖广益藩的信使,所言消息让素来沉稳的礼部尚书谢铎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杯子。
好书史,爱民如子的益王祐槟遇刺,差之毫厘保住了命,而其两个嫡子为了保护父亲,却是有一个丢了性命,而一个尚在襁褓的庶子则是遭了毒杀!
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极其少见的亲藩郡王遇袭事件,谢铎自然不敢怠慢,慌忙草拟奏折预备往上呈报。当消息抵达内阁之际,如今独领内阁的李东阳同样是大为震惊,少不得立时派人去宫中报信,然后方才思忖起了这事情的来由。可尽管这算是惊天大案,但他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得不暂且放下这一桩。等到了这天傍晚,朱厚照终于命人传下了御札来,甚为震怒的他直接命刑部尚书屠勋为钦差,调集精锐捕快前往湖北彻查此事。
然而,屠勋尚未出京,接二连三的噩耗惊讯便抵达了京城。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兴王,这些宪宗成化皇帝所出诸王竟是接二连三遭了毒手,其中也有如同益王一般命好的险险保住了性命,但也有命不好的如兴王,手法更是从火烧地裂箭射毒杀行刺等等各不相同,时间纵使有的些出入,但刑部的老手们把这些时间一一罗列起来一看。面面相觑之余,便有人提出了一个想头。
怎么这些案子。虽说报上来因为地方官及时或不及时的缘故有早有晚,怎么全都是宁王谋反事发后半个月到一个月内?
等到颇有贤名的英宗之孙崇王祐樒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原本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的内阁部院各大衙门方才恍然大悟。崇王很少扰民,极少出王府,一日发现送饮食的侍儿举止有异,遂拿下人严加查问,最后得知是受命行刺,当即紧闭王府。又密请汝宁知府全城大索,最终拿到了一可疑人,供述乃是宁藩支使,并吐露宁王欲杀尽天下宗室。以使血脉和当今天子已经颇为遥远的他谋反之后,能够名正言顺即位。
不消说,这名正言顺四个字,无疑是和当年靖难之后登基的永乐皇帝朱棣学的!只是相比朱棣的天然优势,宁王这一招简直是又狠毒又愚蠢!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上上下下顿时都意识到了严重性。朱厚照遂立时挑出了一应精干人等往各处亲藩郡王及镇国奉国将军等处查看探视,又行文各地官府严查,即便如此,陆陆续续的宗室讣闻仍然接踵而来,塞满了礼部。倘若最初群臣们还觉得宁藩之乱是个笑话。那么现如今面对几个亲藩郡王相继拿住的那些人所供事实,更多的人都是不寒而栗。
这宁王朱宸濠简直是疯了!大明朝立国到现在,亲藩郡王到将军等等已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大臣们也不是不想裁抑,可谁也没想到去用这么激烈可怕的方法。而且崇王拿到的那人所供出的赏格是亲王五千贯郡王两千贯,将军等等都是一千贯,预先都付了三成,而且事成之后都是从龙功臣,这么算下来倘若人都杀光了。宁王得赔出去多少钱?
“都已经死了,还要给朕添这么多麻烦!”
乾清宫中,脸色沉得和锅底似的朱厚照恶狠狠把一摞各式各样的奏报统统砸在了面前的御案上,继而就恼火地看着徐勋问道:“徐勋,你说怎么办……徐勋!”
徐勋的注意力还在那些倒霉的死者头上。蝴蝶振翅,历史就会发生偏移,再加上他自己便亲自主导了好几次这样的改变,当然有自信历史上那位忘恩负义疑神疑鬼的嘉靖皇帝可以靠边站了。即便如此,听到兴王以及其尚在襁褓的嫡长子的死讯,他仍然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也就是说,那个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走了?
因而,直到朱厚照提高声音又叫嚷了好几声,他方才回过神来。见小皇帝恼火地瞪着自己,他想到刚刚完全听漏的问题,只能涎着脸道:“皇上刚刚说什么?”
“朕在和你说话,你居然走神!”朱厚照气咻咻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才气急败坏地说道,“那些个攻击刘瑾当初复宁王中护卫的事情又抬头了,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还嫌弃如今的时局不够乱是不是!”
对于无辜受累死伤惨重的宗室,徐勋自然表示同情,但也仅限于同情,尤其是那些素有贤名做事有分寸的。而对于不少生吃人脑欺男霸女,死了之后满城放鞭炮以示庆祝的宗室,他是完全觉得咎由自取。但此时此刻,更要紧的是让朱厚照大为不悦的刘瑾问题。
因而,思量片刻之后,他便开口说道:“皇上,老刘人都已经不在了,那些呼吁追究的,更多的是怕皇上之前所公布的考察官员之事,如今的上书只是为了恶心人,皇上如果觉得难办,只要把之前的加恩老刘家眷缓一缓,先把人安置南京。”
“嗯?”朱厚照原本有些犹疑,可听到是安置南京,他立刻心领神会,当即点了点头道,“也好,他那些兄弟子侄就没个能干的,送去南京,朕回头送他们一场富贵就罢了。”
“至于这一次宗室死伤众多的事情……恕臣斗胆,宗室难免群情激愤,再加上老刘的事,皇上若是一力保全,只怕得委屈自个一下了。”
“朕委屈?”朱厚照在江西亲历了宁王造反,这心志也好阅历也好,都不再是从前憋在京城最远都没到过通州的小皇帝,因而反问了一句后,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说,即便是朱宸濠捅出来的篓子,朕也得担责,这是要下罪己诏?”
说到罪己诏这三个字,小皇帝不禁有些咬牙切齿。然而,看着徐勋那无奈的表情,想起这一回死人无数,他自然知道这是不得已的法子。即便如此,心中憋着一团火的他实在是忍不住,当即一屁股坐下后就气恼地说道:“咱们沿漕河一路南下,就没听到过多少宗室是有好名声的,如益王这样名声好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平日就胡作非为的,死了活该,凭什么朕要担责!”
小皇帝的如是抱怨,徐勋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再说什么。最要紧的建言他已经出了,接下来就该是那些大臣的事,纵使他再有主意,在背后给人点两句可以,越俎代庖就免了。当这一天回到家里,他想着此番大明朝大有可能断绝世系的亲王和郡王,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真是……死了不少人啊!
次日的文华殿朝议上,从李东阳这个内阁首辅到六部都察院七卿以及侍郎等要紧官员,直接吵翻了天,最后饿着肚子一直争执到了下午申时,这才勉强达成了一个让朱厚照能够接受的意见。
皇帝下罪己诏,这是此前众人以为最难劝说,但朱厚照却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的事。但接下来的那一条,却是拉锯战的焦点。那些亲王郡王的爵位,倘若直系断绝,那么便从三代以内的旁支中选人过继,而不是从前的亲王许子及弟,郡王则庶子不能袭爵,更不消说旁支了,但袭爵人等身故后则降等袭爵。
这降等两个字是吏部侍郎柴升提出来的,虽则是一度遭到了大多数人以旧例成法等等反对,但朱厚照力排众议答应了下来。至于死伤的奉国将军镇国将军等等这一溜,无后则除爵,伤者朝廷则三年内两倍俸禄安抚。另外,派出以刑部尚书屠勋为首,礼部侍郎朱恩为副的查案探访团,深入探访各藩王爵将军,传达皇帝的亲切慰问,另外则是全权负责此番袭爵事宜。
而在这一系列的措置最后,方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宁王朱宸濠罪大恶极,戮尸,于南京太平堤刑场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其子嗣尚年幼,一律禁锢凤阳。从逆的瑞昌王和宜春王斩首示众,其子嗣年十五以上一律处死,年十五以下禁锢凤阳。宁王府藏抄没之后,拨其中一部分抚恤各方死难。宁王府先前侵占官府民间官田私田等等,令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前往主持发还。其余王府庄田一律抄没。从逆盗匪一律处斩,年十五以下遣戍琼州府。
得知消息的徐勋却是没心没肺地和沈悦算起了账:“当初宁王府的财产造册是我亲自过目的,即便没清点完,却也知道个大概,单单历代宁王搜刮的庄田就有不下一万顷,一百万亩。而府中那些各方搜刮来的财物,也不下二三十万两,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法估值的古董等等,可以说这么一票吃下去,无论是此次的抚恤,畿南的剿匪,哪怕是杨一清造边墙和打仗的钱就都有了!虽说不能多抄这么一两个,而且不太厚道,但那些既然没人承继后嗣的宗室,把王府庄田之中整理出一部分超规,分润一部分给那些当地守法的宗室,剩余的收回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沈悦知道徐勋便是这么个极其会算账的性子,此刻也懒得笑话他,然而,想到那些曝尸,处死,处斩,遣戍,即便她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性子,仍是忍不住问道:“皇上这般所为,会不会被人指责说是处置太重,而且锱铢必较?”
“乱世当用重典。这些年来盗匪横行,两王造反,北边小王子虎视眈眈,倘若还说是盛世,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皇上的罪己诏上就自陈说接下来会励精图治,复盛世太平,要现在就是盛世,还复什么?比起虚名,实际的东西更要紧!”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取士之典,天子之心
正德三年的会试又是一次士子云集的大典。白发老翁,莘莘年少,攒眉沉思的中年人,高谈阔论的江南学子……当原本云集于街头巷尾,议论着刘瑾之死宁王之死,以及此前那众多宗室之死的这些读书人全都一股脑儿关进了贡院之后,就连酒楼饭庄茶馆里头的伙计们也都觉得有些寂寞如雪。毕竟,耳边那些聒噪一下子全都没了,这种萧条清净还真是不习惯。
这一科主持会试的,正如同徐勋对张彩承诺,而刘瑾又对张彩承诺的一样,正主考不是别人,正是以吏部尚书挂着国子监祭酒衔的张彩,副主考则是翰林院一位学士。可在张彩的强势面前,那人不可避免地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尤其是三场中的最后一场,当张彩起身巡视全场的时候,他非但没跟出去,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位煞星实在是威压太强大了!张彩仅仅在两年前还只是吏部的五品郎中,如今骤然二品,却非但没有寻常官员从低品骤然拔擢高官时的惶恐和不安,反而安之若素,仿佛已经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吏部堂官生涯似的。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吏部上下的属官全都唯张彩马首是瞻,这种主官实在太耀眼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一看,就能把人逼得自惭形秽!
张彩缓缓踱着步子,目光从一间间号舍中的举子脸上扫过。这不是他第一次巡视考场了,不少曾经逗留过的举子面前,他这一次也停留了不少时间。尤其是当走到江阴徐经面前时,更是驻足看着那字迹端秀的卷子许久,见那第三道题答得极其漂亮,他方才满意地越过人往前走。尽管徐勋不曾提过,但他心里却自有一本账。
这种会试大典,那些老大人们子侄门生故旧极多,徐勋就这么一个私人。而且历经大变的徐经确实文采斐然,他即便不能把人拔擢为会元,给人一个前十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三场九天的会试终于告一段落,蓬头垢面的举子们从里头出来时。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呼朋唤友,有的志得意满……在贡院街接人的亲朋好友更是直接把这儿给堵得严严实实。此时正值一场难得的春雨降临,几乎塞了整条街的亲朋好友团全都打着各式各样的油纸雨伞,彼此推搡刮蹭下,不少人半边身子都是湿的。然而。在这拥挤的人群之中,却唯有一处的几个人鹤立鸡群,非但没有人往那儿借一借地方,反而全都恨不得躲远远的。
在众多的油纸雨伞中,那银浮屠顶的油纸雨伞格外醒目,两京之中,唯有公侯驸马伯以及一二品官员可以有这等待遇。而在今天会试结束的这等大好日子里,会纡尊降贵跑到贡院街来。而且那等年轻的,那人的名字自然就呼之欲出了——不是平北侯徐勋还有谁?
撑开油纸伞从贡院里头出来的徐经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边的徐勋。他先是愣了一愣,等醒悟到徐勋在等的人应该是自己时。他只觉脸上一下子就红了。那不是尴尬的红,而是激动的红。挎着唐寅亲自预备考篮的他在无数人的注目礼中匆匆来到徐勋跟前,正要施礼之际,就被徐勋拉到了那宽大的银浮屠顶油纸伞下。
“伯虎早说了要来迎你,我如今是闲人一个,既然没事,索性也来接你一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