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依然无动于衷,又把脸转向长史向朗和参军廖化:“向公,元俭,你们有何看法?”
廖化看向向朗,向朗眨了眨眼睛,沉吟了片刻。霍弋诧异的抬起头,打量着向朗,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得出来,平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向朗今天有说话的欲望,诸葛亮似乎也希望他说两句,不过,向朗要说的话很显然和诸葛亮希望他说的话有不小的差距。
“丞相。”向朗欠了欠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作为一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岂能不清楚诸葛亮现在在想什么。可是,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真的不想诸葛亮再坚持己见。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勉强一战,必败无疑。汉中之战,襄樊之战,夷陵之战,这十年来接连几次大战,已经将蜀汉军的实力消耗得差不多。好容易才重新积累起十几万大军,经过这几个月的战斗,进步很快,再有几年,有希望重新训练出一支精锐,如果毁在这里,岂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他知道诸葛亮不想听这些,他也不肯就这么退回汉中,他大概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魏军决一胜负。
“丞相此次出兵北伐,旌旗所指,天水、南安、安定不战而降,陇西一战而克,关中落入我手,曹魏惶恐,倾国来战,诚为历年来我军罕见之大胜。丞相的功绩,足以和先帝取汉中媲美。”
诸葛亮连忙摇头:“向公,你言重了。虽克陇右,可是上邽未下,未竟全功,我岂能和先帝比肩。”
向朗摇摇头:“丞相,此言差矣。”
诸葛亮轻笑起来:“还请向公指教。”
“请问丞相,关中、汉中,孰轻孰重?”
诸葛亮眼神一闪,有些明白了向朗的意思,沉吟起来。
向朗见他犹豫,立刻跟着说道:“论地境宽广,关中十倍于汉中,八百里秦川,号为粮仓;论地势险要,关河四塞。当年秦以关中抗衡六国;论出兵伐魏,关中居高临下,高屋建瓴,无山川之遥,无栈道之险。当年高皇帝用韩信之计。取关中以败霸王。立大汉四百年基业。如今丞相运筹帷幄,巧取关中,正是效当年高皇帝故事。朗以为,比起先帝夺汉中。固守益州门户,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葛亮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犹豫不决。他听出了向朗的意思。向朗是让他退守关中,以陇山为屏障,以守代攻。与张郃、郭淮相拒。只要守住了关中,哪怕张郃收复了陇右,他们也是悬军,无法支持太久,终将为我所败。更重要的是,守住了关中,北伐就不算失败,诚如向朗所说,关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守住了关中。就等于扼住了曹魏的咽喉,在他们的头顶上悬了一把剑。夺取关中,足以支撑起北伐的胜利。
这是一个以退为进,以守代攻的好计。向朗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臣,他不仅帮诸葛亮保住了脸面。还给诸葛亮提出了一个稳妥的建议。
诸葛亮也有些心动。良久沉吟不语。
“丞相,属下以为,向公之计,是老成之见。”廖化及时的站了起来。为向朗帮腔。他们都是荆襄人,当然不想看到诸葛亮难堪。更不想看到诸葛亮失败。
姚伷迟疑了片刻,也站了起来:“丞相,属下附议,向公之计,实为十全之计。”
尹默等人互相看看,也一个接一个的站了起来,表示赞同向朗的建议。
见此情形,诸葛亮更犹豫了。有一大半人支持向朗的建议,这就是人心,如果他拒绝不受,那就是违众。诸葛亮不是没做过违众的事,提拔马谡做前锋主将,就是违众。不过他更清楚违众的代价,一旦有所失误,那将遭受众人的非议和质疑。
众口烁金,站在绝大多数人的对面,其压力之大,绝不亚于站在绝顶迎接呼啸的山风。
可是诸葛亮没有立刻答应,他觉得向朗的建议虽好,却有一些不妥之处。如果退守关中,以夺取关中为这次北伐的最大胜利成果,那谁是主力,谁是别部?魏延和赵云是主力?我是牵制郭淮的别部?
这显然说不通啊。明眼人都知道,赵云和魏延加起来才两万人,如果不是魏霸擅自征兵,他们根本不可能守得关中。如果承认关中是最大胜利,那魏霸的所作所为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绝对正确的。
这样一来,魏家父子就是首功,赵云也将从中受益,元从系的力量必将重新崛起,而荆襄系里的离心力量也就变得更大。
诸葛亮要考虑的绝不仅仅是眼前的胜负,他还要关注将来的发展趋势,也不仅仅是陇右或者关中的战场,他要站在整个蜀汉国政的高度看这个问题。
他打量着向朗,忽然心生警惕。向朗今天不安于寂寞,主动建议,莫非也是有什么想法?赵云那个沉稳了一辈子的人都会选择魏霸来投机,他为什么不能?
就在这时,来敏站了起来,冷笑一声:“向巨达,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向朗暗自叹惜,转向来敏,不悦的说道:“还清来公指教。”
来敏抚着胡须,嘴角一歪。“你拿丞相与先主相比,以臣比君,便是失言,此乃其一。你拿高皇帝出汉中,淮阴侯暗渡陈仓来比魏延出子午谷,就更加不妥了。淮阴侯虽然立了大功,后来却因为谋反而被诛,是不祥之人。你拿他来比拟魏延,难道是在诅咒魏延?抑或者说,你是想说,丞相嫉贤忌能,会和高皇帝一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此言一出,大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来敏那尖酸刻薄的得意。“向巨达,早就让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劝。若略知史事,又岂会闹出这样浅陋的笑话?”
第0209章 孰轻孰重
向朗勃然大怒,他倒不是想与来敏争什么,来敏是什么人,他非常清楚。他愤怒的是来敏横插一杠子,打断了诸葛亮的思考,又用这样的政治帽子来压他,势必会激起诸葛亮的逆反心理。
诸葛亮是个聪明人,可谁说聪明人就没有逆反心理?向朗可以说是看着诸葛亮长大的,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不惜把诸葛亮比作刘备,为的就是防止诸葛亮怀疑他的用心。现在倒好,被来敏这张臭嘴一说,所有的努力都泡汤了。
向朗难得的翻了脸,怒斥道:“撮尔腐儒,你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道翻那些残篇断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谦恭礼让都不知道?滚到一边去!”
向朗虽然以理剧著称,落闲之后,却是有名的好脾气,今天对来敏厉声喝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仅来敏一时诧异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连诸葛亮也是吃了一惊。
不过,随时诸葛亮的心里就涌起一阵不安。他强笑了两声,摆摆手,示意向朗稍安勿躁。“向公,来敬达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与他计较。”他又转过脸,严肃的对来敏说道:“谈兵论计,何必牵扯太多,牵强附会,横加臧否,陷人以罪,岂是读书人所当言,所当为?”
来敏脸胀得通红,讪讪的退了回去。
诸葛亮站了起来,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他身材高大,这一站起来更是鹤立鸡群,居高临下,平添几分威压,不怒自威。
“诸君,你们的良言,亮感激不尽。不过,眼前的这一切,让亮想起了二十年前。”诸葛亮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捻着须尖,不紧不慢的说道。“想当年,曹操下荆州,刘表身死,刘琮年幼。被一些小人蛊惑。投降曹操,荆州尽为曹操所有。唯主公不肯屈服,率些许残兵,渡过汉水。退守江夏。为天下计,亮奉先主之命,前往柴桑,联合孙权抗曹。当是时也,江东亦是如此。”
他伸出手。环环一指:“降声一片哪。”
众人尴尬的沉默了。向朗却是暗自长叹,他明白,诸葛亮心意已决,再怎么劝也劝不回头了。他禁不住恨恨的瞪了来敏一眼,正好来敏也向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碰,来敏心虚的让了开去。久不发威的向朗一朝发怒,威势着实惊人。
“当时幸好有鲁子敬和周公瑾二位贤达,为吴王指点迷津。说明厉害。吴王这才鼓起勇气,尽全力与曹操一战。若非此二人,今日之吴王,亦不过洛阳一闲客耳。”
诸葛亮侃侃而谈,忆完了古。再联系到当前的局面。“镇东、镇北二位将军坚守关中,曹魏十数万主力止步于关外,参军魏霸,年未弱冠。却勇于担当,与曹魏骠骑将军司马懿激战于武关道。以区区万人,力敌数倍于已之强敌,他们的困难,难道比我们小吗?他们面对的危险,难道不比我们更大吗?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力战不退?”
诸葛亮沉下了脸,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他们这么做,都是为实现先帝遗愿,兴复汉室。他们扼守关中,就是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夺取陇右,以为夺取中原立基。与他们相比,诸君何其懦弱。”
他挥了挥手,主簿胡济立刻上前掀开地图上的布,又将一根荆竹递到诸葛亮的手中。诸葛亮接过来,在案上敲了敲。“陇右尽在我手,唯上邽不下,无他,守军希冀于援军尔。今天援军到来,彼等必然大喜过望。然,张郃长途奔袭,十数日间奔驰三千余里,已是疲军,不战自溃。我有大军五万,对付这一万疲军,又有何难?击溃张郃,则城内生机已决,唯弃城一途。此乃全胜之机也,岂可言退?”
诸葛亮声如洪钟,慷慨激昂,众人无言以对。向朗也沉默不语,他没有再劝。诸葛亮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可是比起他的万全之计来,这个迎战的计划显然非常冒险。既然张郃没有后勤,利在速战,那何不等他自溃,又何必主动迎战。没有时间等只是一方面,诸葛亮大概还是想借机立威,以证明自己有用兵之能,不是众人所说的书生吧。
向朗承认诸葛亮很聪明,不完全是一个书生。从这几个月他的进步可以看得出来,五万大军攻城,他指挥得有条不紊,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误。上邽城虽然没有破,可是郭淮却始终没有找到反击的机会,这也是事实。可是攻城是一码事,野战又是一码事,特别还是以步卒对骑兵,而对手又是魏军中对西部战区最熟悉的名将张郃。想当年,定军山一阵斩杀夏侯渊,全军欢欣鼓舞,刘备却非常惋惜的说,杀了夏侯渊有什么用,魏军中最棘手的战将是张郃啊。
事实后来也证明了刘备的话,夏侯渊虽然死了,可是魏军推举张郃为主将,军心复定,又与刘备在汉中对峙了很久,直到曹操亲临,才引出汉中诸军。如果不是当时邺城有变,曹操无心争夺汉中,事情结果如何,还真是难说。
现在,诸葛亮想要击败张郃,他却根本不知道张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不知道,一万精骑,哪怕是疲惫之师,面对五万步卒依然握有不可忽视的优势。
向朗很沮丧,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诸葛亮。他忽然想到,不知道马谡如果在此,他将作如何想。如果他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一定能说服诸葛亮。
就在向朗想到马谡的时候,马谡来了。
马谡披着雪白的大氅,健步走进了大帐。看到马谡,所有人都很惊讶,他不是在围攻榆中吗,莫非榆中城破了?
诸葛亮也非常高兴,从听到马谡回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抱住了一根木头。他相信,马谡的想法一定和他差不多。
“幼常,突然从榆中赶回来,所为何事?”诸葛亮笑盈盈的问道:“莫非战局有了进展?”
马谡拱拱手。朗声笑道:“丞相,我从榆中赶回来,并非是因为榆中的战局有了进展,而是丞相全取陇右的大好战机出现了。”
一听这句话,诸葛亮心中大定。向朗却是哀叹一声。
马谡走出地图面前。侃侃而谈。他的想法和诸葛亮差不多,都觉得这是一次上好的战机。击败张郃,就可以击垮郭淮等人的信心,上邽、榆中将不战而降。陇右甚至整个凉州都唾手可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退回汉中?那不是傻了吗?
见马谡如此说,诸葛亮又如此应,其他人再也没什么想法了。一场军议,随着马谡的到来迅速有了定论。任何意见都不在是意见。有意见也只能保留,静观其变吧。
向朗走出大营,仰天长叹。他不死心,就站在中军大营外,等了很久,直到留下来和诸葛亮继续商议的马谡出来。看到向朗在营前来回踱步,马谡愣了一下,立刻迎了上去,躬身施礼:“向公。你在等我?”
“嗯。”向朗点点头,“陪我走走?”
马谡犹豫了片刻,慨然点头:“好。”
两人慢慢的向前走去,向朗却一直沉默着,他不知道如何对马谡说。马谡和诸葛亮商议了这么久。想来已成定计,他再说,马谡能听他的话,改变主意吗?他们都是襄阳宜城人。又有通家之好,马家兄弟五人。都把他当自家长辈一样看待。可是马谡才气过人,心高气傲,却不是一个容易听人劝的人。
向朗想了很久,还是没忍住。
“幼常,你来之前,我向丞相进了一计。”
马谡眨眨眼睛,瞟了一眼向朗:“向公,丞相刚才已经对我说了。丞相说,向公之计,是老成之言。”
向朗苦笑一声,知道马谡误会了。他等了这么久,可不是担心诸葛亮会误会他。
“幼常啊,我现在还坚持我的意见,不赞成立刻与张郃决战。”向朗停住了脚步,忧心冲冲的盯着马谡:“退守陇山,保有关中,以守代攻,待敌自溃,岂不是更稳妥?”
马谡略作思索,不答反问:“那向公以为,以关中为最大战果,谁将是首功?”
向朗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他考虑的仅仅是战局,而诸葛亮和马谡考虑的却是整个蜀国的政治,着眼点根本不是一回事。并不是他没有考虑这些问题,他本人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闲置的。他和诸葛亮、马谡的分歧在于哪个更重要。
很显然,诸葛亮认为抵制其他势力的增长更重要。
“向公,此战……我们有较大的优势。”见向朗脸色沮丧,马谡有些不忍,接着又劝道:“听到张郃来的消息后,我已经撤出榆中的大军,正在星夜赶来。一旦大军合围,张郃那一万多人就是瓮中之鳖,手到擒来。”
“这么说,丞相已经同意你的建议了?”
“是的。”马谡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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