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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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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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
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镯。他喜滋滋地说:“这是我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呢。”
父亲知道闷墩平时极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可见这份礼物的贵重。闷墩小心地收起银镯子,说:“小哥子,有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父亲道:“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闷墩期待地说:“等我举办婚事,你来做我的牵手郎好么?”
“牵手郎”是四川民间婚礼上的重要嘉宾,一般都由新郎一方有身份地位的人担任。父亲觉得闷墩脑袋太过陈旧,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看重老规矩!他哼了一声说:“打完仗我要去念大学,没准儿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闷墩脸上掠过一阵失望的神情,头也低下来,不过他很通情达理,毕竟念书是大事,不比结婚只是人生的过程。后来两人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除夕夜就在两个年轻人的无尽期盼中匆匆过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色,一九四五年春节到来了,一个工兵水淋淋地奔过来说,临时浮桥已经架好了,他们这才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桥去。黑毛军官蹲在对岸的桥头上,边啃干粮边盯着起伏不定的浮桥,等汽车开过后才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啦老弟们,各人保重吧。”军官同他们打招呼说,“听说前面小鬼子的花样不少,还有坦克专搞破坏偷袭呢。”
父亲愉快地朝他敬个举手礼,从驾驶室将一盒外国香烟扔给他说:“谢谢长官,新年好!我们本来就是专干这行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5
汽车摇来晃去,公路上尽是坑坑洼洼的弹坑,闷墩见父亲有些瞌睡的样子,就让他到后面车厢上睡一会儿。父亲先是不肯,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父亲让步了,闷墩接过方向盘来开车。父亲打个大大的哈欠,拍拍闷墩肩膀说:“有你这个哥子真好。”
闷墩笑笑,也不吭声,只管专心开车。父亲就从驾驶室爬上摇摇晃晃的车厢,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就像鱼儿哧溜一下子游进温暖的大海。海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黑暗温柔地托举着他,涌动的洋流就像母亲的手臂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身体,他在梦里不知不觉中张开快乐的翅膀,像天使一样飞向光明的远方……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炸雷,一把铁锤迎头砸下来,海水不见了,五彩的梦想四处逃逸,他的头也被锤子砸得嗡嗡响。当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汽车已经歪倒在路边水沟里,他的头撞在车厢板上,幸好戴着军帽,疼得他倒吸冷气。
炸雷再次响起来,这回他听清了,是重机枪的扫射声。机枪子弹像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狠狠抽打空气,“哒哒哒——”弹丸穿透车厢,将那些碎木屑溅了他一头一脸。随同木屑溅人父亲大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敌人偷袭!他像鹞子一样灵巧地翻身滚下车,然后趴在水沟里,探出头来悄悄向外面观察。
他看清前方树丛中有一辆日本人的“哈勾九五式”轻型坦克正在猛烈射击,这种被中国官兵嘲弄为“哈狗屎”的日本坦克战斗全重仅有七吨,速度慢、装甲薄,早已成为平射炮和火箭筒的活靶子。现在这辆日本小坦克却躲在暗处卑鄙地伏击了父亲的汽车,就像那些专干放冷枪勾当的杀人狂,躲在树丛中朝过往汽车开枪、开炮。父亲猛然想起驾驶室里的闷墩,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他喊了两声未见回答,便不顾危险爬出水沟,迅速钻进驾驶室里。
闷墩身体歪倒在座位上,一大摊鲜血已经将驾驶室染红,父亲试了试他的鼻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不及多想就把他拖下车,背到一块安全的岩石后面。闷墩眼睛紧闭着,胸口呼哧呼哧冒血泡,父亲鼻子一酸,觉得有一头老鹰飞来叼走了自己柔软的心脏,然后把一颗冷冰冰的石头放进胸膛里。兄弟,你歇着,我去替你报了仇就回来。父亲放下受伤的朋友站起身来,他要用这块比铁还坚硬的石头去砸碎敌人的脑袋。
敌人坦克又在开火,闷雷般的机枪炸开沉闷的空气,父亲看见那辆卑鄙的日本坦克已经转向另外的目标射击,公路上又一辆过路的盟军汽车被打中了,车上的人像影子一样四处逃散。他趁机钻进驾驶室,方向盘上溅满血迹,空气中到处残留着朋友的生命气息,让父亲感觉闷墩还在身边。点火钥匙依然插在钥匙孔里,他用手一拧,马达竟然没有坏,熟悉的发动机轻轻歌唱起来。父亲眼睛紧盯着那辆疯狗一样的敌人坦克,它已经得意扬扬地爬出灌木丛,占据了公路弯道一处“S”形缓坡,准备向更多的过往车辆开火。父亲将汽车倒出水沟,狠狠地挂上前进挡,美制CMC十轮大卡车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超过敌人坦克,现在他浑身每个毛孑L都被复仇的怒火燃烧着,驾驶这辆伤痕累累的庞然大物去跟敌人算账。
日本人肯定没有见过不怕坦克的汽车,更想不到会有人驾驶一辆弹痕累累的汽车来同他们拼命,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妙时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下山坡来。此时无论调转枪口还是逃跑都已经晚了,这回轮到日本人发抖了,因为他们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
“轰隆”一声,火星撞上地球!
父亲的身体被重重地抛起来,思维一下子变成碎片,耳朵里面尽是嗡嗡的金属回声。当他好容易把思维碎片重新聚拢来,睁开眼睛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汽车也没有爆炸起火。他从玻璃碎片里看见自己满脸是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就赶紧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
他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棵小树站稳脚跟,四处打量却找不到那辆万恶的日本坦克的影子,好像它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他奇怪地想,难道被这狗杂种逃掉不成?可是它会逃到哪里去呢?当他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坡,这才看见原来敌人的坦克已经滚下山底,像只四脚朝天的铁乌龟倒扣在河沟里,一只悬空的履带还在呜呜地徒劳转动,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父亲呵呵地冷笑起来,他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好像春天融化的冰雪那样正从荒凉的心田中淌过。你们再也逃不掉了,狗杂种!他想,现在该是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忽然一串机枪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从耳边掠过,原来坦克里面的敌人并没有摔死,他们即使倒扣在河沟里也还贼心不死,还想负隅顽抗。父亲想起小时候读过《农夫和蛇》的寓言,一丝悲悯油然而生。毒蛇就是毒蛇,它们当然不会变成和平鸽。父亲转身走回车上,从车厢里取出一具火焰喷射器来。他敲敲墨绿色的钢瓶,听见钢瓶发出沉甸甸的回声,知道里面装满燃烧剂;又试试喷火枪,听见一种熟悉的咝咝声,这才不慌不忙地将钢瓶背在肩上,扣上背带,然后像美国教官教导的那样,将喷火枪的枪帽摘掉,再戴上防护眼镜。一丝不苟地做完预备动作后,士兵把喷火枪拎在手中,挺直腰杆朝山坡下走去。
干燥的热带季风从山沟里呼呼地刮来,士兵迈着坚定和一往无前的步伐向敌人走去。敌人一定从嘹望孔里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中国士兵又返回来了,也意识到这个人重新返回来意味着什么,于是恐惧得连心脏都不跳了,只顾惊慌失措地开枪阻拦。无奈的是,倒扣在地上的坦克无法动弹,子弹都射到天上去了。于是侵略者只好倾听中国士兵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到一处上风的岩石上站住了。
空气很静,此时父亲与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相距只有十几米,如果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的话,一定能够看见面前这座铁棺材里躲着三个或者四个面目可憎的刽子手,他们刚刚袭击了他情同手足的朋友闷墩。当然此前还有更多的同胞和兄弟:长江里那些受难者浮尸,“无区别”轰炸中丧生的无辜平民,大哥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坦克兵赵同学,以及他的如兰姐姐、善良宽厚的丹尼斯队长等等,他们都从另一个世界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心中响起一个庄严的声音,那就是天堂没有魔鬼,这些恶贯满盈的侵略者必须下地狱!
忽然射击停止了,一件白衬衣从坦克嘹望孔里挂出来,表示这些惊慌失措的敌人想要保命。父亲冷笑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晚了……混蛋!老子拒绝接受投降!”
苍天在上,大地在上,饱受苦难的祖国和人民在上,为了八年抗战和千千万万的战争死难者,还有那些活着却在侵略者铁蹄下苦苦煎熬的同胞,他必须进行这场正义的审判。如果需要,他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化作烈焰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士兵叉开双腿,站得稳稳得像一架大山,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庄严地扣动喷火扳机……
他听见了火龙愤怒的咆哮。
一股地狱之火旋风般扑向敌人,一瞬间火山爆发了。在猛烈的火焰燃烧和坦克爆炸声中,他听见天空中起了风暴,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在热烈地歌唱……
6
当重新回到闷墩身边时,父亲看见朋友的眼睛微微睁着,明白他还在坚持等他回来。他连忙捉住朋友的手,但是这双冰凉的手让他想起学校的泥塑模型。闷墩指头动了动指指胸口,父亲替他解开衣服,取出一个小布包,原来是那只准备送给未婚妻的银手镯。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他抱紧朋友的身体嚷道:“喂,你别走,你知道,咱俩谁也离不开谁!你不是答应过照顾我的吗?你不是要回家吗?你的喜妹儿还在等着你回去娶她,你的婚礼还没有举行,怎么能独自走了呢……好兄弟,你别走啊!”
但是晚了,闷墩已经听不见了,他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仿佛不明白他这个最要好的兄弟说什么。
“天啦,看看我这个混蛋都做了些什么?他将最重要的心愿托付给我,可是我却……拒绝了他!”父亲摇撼闷墩没有知觉的身体,悲痛欲绝地哭喊道,“兄弟,你真的这样走了,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向你保证,我哪儿也不去,大学也不去,留学也不去,一定做你的牵手郎……你能听见吗?”
如果闷墩知道他的小哥子答应出席婚礼,做他的牵手郎,他一定会喜出望外,也许会选择留下来。然而这个承诺来得太迟,因此他只好带着最后一丝遗憾离开了。父亲看见朋友胸口呼哧呼哧的血泡渐渐小下去,眼中的光亮开始消散,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欠了很多很多的债,父亲万念俱灰地想道,恐怕今生今世都还不清啦。
直到傍晚,形单影只的父亲在山坡上埋葬了闷墩,就像寄放了自己的一颗灵魂。当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的时候,只见一轮红得割眼的落日被山峰的尖刃刺得四分五裂,太阳的血迹溅得漫山遍野都是。
第二十三章 破碎的阳光
1
日本宣布战败投降那天父亲正在蒙头睡觉,他听见外面响起零乱的枪声,先是心头一惊,以为发生情况,紧接着那两个成都人老丁和小程冲进来,他才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晚上大家举杯狂欢,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喝着喝着就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把自家的帐篷吐了一地。
没等大家高兴过来,奉调回国的紧急命令纷至沓来,各部队简直像开拔比赛一样争相往国内赶。父亲看到,无论是机场、公路还是码头都被穿黄军装的队伍挤得满满的,他们都是赶回国去受降的国军部队。
联勤大队原本直属印缅盟军总部,但是抗战胜利前夕印缅总部名存实亡,联勤大队也就等于没有了领导。老庾通过他的父亲同重庆国防部取得联系,得到命令将盟军存放在腊戍火车站的武器弹药和战争物资统统搬运回国来,于是父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回国,自己却还要在畹町通往腊戍的滇缅公路上无休无止地奔波。
等到大部队开走了,原本拥挤繁忙的滇缅公路就像退潮后的滩涂一样忽然空旷起来。有天父亲遇见有支中国车队在兵站加水,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还有少数中国部队驻扎在缅甸中部曼德勒一带。英国人收复东南亚兵力不敷,只好挽留中国人替他们当临时看守。中午大家都在兵站食堂吃饭,父亲听见老庾对那支车队的军官发牢骚说,别人开到大城市南京、上海、杭州受降的,一个小排长也要捞上一两百万,更不要说那些师长、团长了。
不料军官瞟瞟他说:“老兄,你的消息早过时了,什么一两百万?告诉你,最厚的油水还在东北呢。国民政府宣布没收敌产,你想想看,日本人在那里统治了十四年,谁跟敌伪没点瓜葛?但凡与日伪沾点边的都算敌产,所以国军一去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小排长的财产都用马车拉。东北人编句顺口溜:‘排长睡汉奸妞,连长睡日本妞,师长、团长赛皇上,想睡啥妞睡啥妞。”’
听得老庾脸都青了,好像遭人算计吃了大亏一样。
打从这天以后,联勤大队的运输任务开始出现一些微妙变化。原先从腊戍运回国来的物资都是直接运往国防部设在畹町、芒市的临时仓库,现在运输车队的路线却有了改变,他们宁可多绕上一两百公里路,多花上一两天时间从陇川、梁河绕道而不愿意将物资直接运回仓库。开始父亲不大明白,这样舍近求远绕个啥圈子呢?还是成都人老丁悄悄提醒他,你没看见有的车留在后面悄悄卸货吗?那是老庾和马面鬼在偷盗军用物资呢。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在暗中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啊。他有些愤愤然,决心阻止他们公然违法乱纪。有一天马面鬼故技重施,命令汽车绕道而行,父亲佯装不懂问他说:“明明大路到畹町只有半天多路程,为啥偏要走小道,让兄弟们多辛苦两天?”
马面鬼很嚣张,冷笑道:“看你也是个老兵了,懂不懂什么是军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父亲反问道:“难道上级命令绕道了吗?是谁在违反军纪呢?”
老庾看见大家都在冷眼旁观,就站出来打圆场说:“老邓你有所不知,前面到畹町的公路维修桥梁,所以才要绕道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大家赶快执行马副队长的命令。”
父亲仔细看看老庾,发现这位老同学眼神十分镇定,丝毫没有说谎者的闪烁和心虚,好像他没有当场撒谎,都是出于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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