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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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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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这支部队就是历史上被称作中央军“王牌中的王牌”——中国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二百师。光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师长戴安澜。
6
父亲和表姐听得出了神,士安讲得也是非常投入。他说:“报上所谓的大捷,是我方出动十万大军包围了一个日本旅团,最后只消灭敌旅团长和四千官兵,而我方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两万多人。五比一,这就是所谓的大捷!”说完,满脸苦笑。
父亲说:“政治课老师讲,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就是一人动根指头,也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表哥摇摇头,把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给你们算笔账。抗战以来,每消灭一个鬼子兵,中央军都要付出伤亡四到五名官兵的代价。如果换成各省杂牌军,代价就会是十倍甚至更多,但还不一定取胜。这种糟糕的战况就像以卵击石。鸡蛋不变成铁榔头,永远别想砸碎石头。戴师长说过,什么时候中国军队都变成第二百师了,中国的抗战就有希望了。”
表哥转个话题,问起老爷子的伤情和工厂的情况。父亲告诉他,家里都好,老爷子的腿伤基本痊愈,工厂也在努力生产自救。接着父亲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你消失不见,姆妈担心万分。她想不到你偷偷去当兵。”
表哥回答:“我知道家里人都会反对。他们虽然都很爱国,但是绝不会让自家子弟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只能选择不辞而别。”
三个人吃完饭,天色已晚,表哥要归队了。在码头上,父亲听见如兰犹豫一阵才喃喃地说:“哥,我有身孕了。”
父亲大吃一惊,不料,表哥只是点点头,问:“是志豪的么?”
表姐凄惨地笑笑:“还会有谁的?”
表哥说:“他知道吗?”
如兰摇摇头,眼圈红了。父亲忽然醒悟,那次在棉纱包上,林志豪为什么听见表姐的声音都会兀自脸红。表哥说:“志豪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别怨他。”
表姐哽咽着回答:“有机会请告诉他,我不后悔。”
表哥走了,父亲的心也随表哥走远了。这天夜里日机再袭重庆,尖厉的警报声撕碎了宁静的夜幕,父亲望着山城夜空划来划去的探照灯光,满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表哥一样上战场。
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
1
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间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议。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中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不知道。”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阳造步枪。”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们为‘常胜之师’……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分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问:“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日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天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当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O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出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的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尔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炸弹。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2
公元一九四O年春天,张松樵一行搭乘一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达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愕”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鲥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象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蜒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和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国佬。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抚摸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味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物,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车了。
放眼望去,这样的大船坯有好多条呢。如果它们肚子里都装着这样的战车,如果把这些威武雄壮的战车全都开往中国,小日本还不得立马完蛋呀!宏伟的想象之伞撑开来,父亲简直要被自己描绘的胜利前景陶醉了,这时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个穿军装的外国人。他个子真高,简直快有电线杆那么高了,一对蓝眼珠深得像湖水,脸却出奇地红,像涂抹了红汞药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样。
“你不是印度人?”妖怪用英语问道。
父亲退后一步点点头。他当然不是印度人,这一点连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说:“你是日本人吗?”
父亲不乐意了,用英语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并不生气,伸出手来摸摸父亲的头,嘟哝了一句英语。父亲从小在美国教会学校念书,英文相当不错。他听懂这人是说,怎么中国人头上不见了辫子?
父亲更加不高兴了,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这些自以为是的外国人还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国人吗?他不客气地对妖怪说:辫子应该长在女人头上。外国人惊异于中国少年的流利英文,竖起大拇指。
父亲已经听出他的美国口音,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美国人?”
那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说:“对呀,我是美国人,乔治·布克,你可以叫我布克。”
“这些都是……打仗的汽车吗,布克先生?”父亲脑子里一时找不到“装甲战车”的英语词汇。
布克告诉他,这些车英文叫作“tank(坦克)”。“M4Sherman。OK!”他强调说。父亲听懂了,这种坦克名字叫作“谢尔曼”。
“你驾驶谢尔曼坦克?”
布克摇摇头。他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港口仓库的军械士,负责把这些从美国运来的租借物资移交给英国人。
“那么,这些租借物资……我是说这些坦克、大炮,以后都开到哪里去?”父亲怀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说。他盯住布克先生的嘴巴,希望从里面蹦出来的单词是熟悉的“China(中国)”,但是布克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单词像一枚坚硬的石子砸中父亲。
“India(印度)。”
“为什么不是中国?”这不公平,印度并没有战争,更没有遭受侵略,而中国却需要更多的先进武器。
布克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你胡说!”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嚷道,“如果是开到印度,这些大船为什么不到印度港口,却要在仰光?”
布克先生的回答彻底击溃了他的希望:“因为印度洋上有很多德国潜艇活动,所以美国运输船队必须选择安全的太平洋航线,经澳洲然后在仰光上岸。”
父亲太天真幼稚了。这些武器不属于中国。敌人的飞机和战车还在中国横行,可是我们却没有强大的武器去阻止,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中国少年神色黯然地离开港口。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一路找来的张松樵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却只是沉默。
3
回程坐的是火车。半夜,父亲被吵醒,这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爹爹的卧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等他跑下站台,看见许多缅甸工人正在往汽车上装机器。铁路终点站腊戍到了。父亲出发前查过地图,知道腊戍是座紧邻边境的缅甸小城,著名的滇缅公路在这里与仰(光)腊(戍)铁路交汇。
张松樵、石厂长、韩总管正在站台上跟两个陌生人说话。他们分别是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队长和国内派来保护车队的警卫队长。老爷子指着父亲说:“徐队长、严队长,这是犬子,一路还请多费心。”两个队长都没有做声,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姓徐的车队长长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嘴里镶了两颗招牌式的大金牙。他穿一件湖绸对襟长衫,胸前露出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倒像个患了炫富癖的暴发户。父亲凭直觉不喜欢这个黑胖子。
车队当天就到了国门畹町。畹町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傣族村寨。傣语里“畹”是日头,“町”是当头,就是“太阳当顶”的意思。严队长一入境就脱下了商人行头,换上缀有上尉领章的灰布军装,别上手枪,立刻恢复了威风凛凛的军官面目。当一群扛着“汉阳造”的士兵像灰鸽子那样扑腾腾飞到他跟前集合时,严队长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主宰这条交通动脉的主人。
晚上,由资方掏钱在畹町海关外面的空地上杀猪宰羊,宴请当地官员和汽车司机、押运官兵。名为慰劳,也是搞好关系、联络感情。没想到酒席还没散,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摔盆砸碗的声音。石厂长连忙出去察看,一会儿进来报告说,是大兵在酗酒闹事,嚷着要老板发红包。领头的段班长威胁说,不给红包明天就过不了黑山门。
黑山门是紧锁畹町国门的险峻山口,士兵这么闹显见得是敲诈要挟。张松樵这才注意到严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严队长人呢?”
石厂长回答:“说是不舒服,已经回去了。”
父亲看见老爷子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水渍,过了一会儿对石厂长说:“你们去跟严队长谈,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士兵每人两块云南大洋,班长四个,队长二十个。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从此一路不许再提别的要求。”
厂长说:“还有汽车司机呢?如果他们也趁机要挟,事情就更难办了。”
老爷子点点头,他说:“比照士兵发。队长十个。”
韩总管迟疑道:“这样一来成本增大很多啊。”
老爷子转向他们说:“有时低头是为了抬头。这批机器是我的命根子,只要保证机器顺利运到,无论花多少血本也在所不惜。”
士兵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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