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宏渊抗命,直接向张浚提出了条件,他也是主将,一定要与李显忠分庭抗礼,不分大小。按说这是在找死,临战违命,完全可以使用战场纪律,轻则罢免,重就砍头。尤其主帅是以强势著称的张浚,他当年能把岳飞都硬生生地压制下来,这时一个小小的邵宏渊算什么?
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可怪事发生,张浚居然收回成命,让邵宏渊独领一军,允许其便宜行事。也就是说,从这时起邵宏渊想干就什么就可以怎么干,谁也没法约束他了。
而当初的命令是皇帝赵眘下达,由总指挥张浚颁发,向北伐全军公布的。
北伐军的军纪从最开始时就败坏了。很多年以后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这一条被重点提了出来,觉得这是胜负之间的最根本原因。
个人认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要看全部的细节。比如此次北伐的兵力组成,以及进攻路线。此时南宋的军队兵种与北宋时不同了。北宋时开封城内随时保持着编制庞大的禁军,边关上屯积着正规部队,比如西军,民间有厢军,以及民兵。
南宋军队主要可以分成驻屯大军、禁军、厢军、土兵、弓手等5种,由于历史原因造成,驻屯大军是全国最精锐的部分,它们的前身是中兴诸将的直系;禁军沦为第二等,平时不上前线,实战的机会很少;厢军不值一得,相当于保安民警;反而是土兵、弓手等民间组织时常给出惊喜,比如魏胜等神奇大叔们,他们的战斗力比驻屯大军都不差。
这次北伐的军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江淮都督府张浚下辖的建康、镇江、池州、江州四支驻屯大军;二是临安禁军中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两部合军。
追溯一下源头,建康驻屯军是原“油锤将军”张俊的部队,镇江驻屯军的前身是“韩泼五”韩世忠的部队,池州驻屯军是“草包衙内”刘光世的部队,殿前司是“髯阉“杨存中的部队。
熟悉宋史的人一眼可以看出,南宋最强的两支部队,鄂州、四川方面的两支部队都被排除在外,没有参与这次的北伐。
鄂州是出于历史原因,岳飞是南宋永远的伤疤,无论哪位皇帝,包括赵眘在内,都能回避就回避。而且当初肢解岳家军时南宋官方做得很完美,岳飞的部队已经是回忆,再不是当年那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军队了。
四川方面更是一个死结。
这是个很怪的现象,几乎每次南宋要举倾国之力北伐时,四川都会突然出事,导致无法出战。比如岳飞的第四次北伐,那时壮怀激烈军力鼎盛,岳、韩、张、刘同时出兵,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展开战场,如果不是内讧的话,金国注定了顾此失彼千疮百孔。
如果那时四川再出兵的话,金国的侧后方会压力更增,导致中原的防守薄弱。可奈何那时四川主将吴玠突然猝死。
轮到了这一次,四川本来在吴璘的率领下长驱直入连胜拓地,可是史浩挖坑赵眘就跳,搞得吴二把川军的老底子都输了大半。
川军只能转入防守,能保住西大门不开就算难能可贵了。
40多年以后,这样的一幕还会再次上演。那次还是与吴家有关,理由和效果更加充实,局面扩大到了四川兵变,差一点和南宋划清界线。
这是后话,回到眼前,张浚纵然雄心万丈,也要受实际条件制约。北伐军总共近8万余正兵,里边还包括了火头军、辎重兵等两大块非作战人员,他的兵力不过6万出头而已。
这样,决定了战线无法全面辅开。
南宋军队兵分两路,李显忠自定远(今属安徽)渡淮之后,攻取灵壁(今属安徽);邵宏渊自盱眙渡淮攻击虹县(今属安徽)。两军各达目的后,会师攻取宿州。
看今天的地图,战争的初步阶段控制在安徽省境内。翻宋代地图,可以知道很多的史书记载错了。前人说张浚的北伐路线选择在淮南东路,理由是盱眙在淮南东路内,而定远也在淮南西路的东端,紧靠东路。于是断定,战争爆发在原韩世忠的辖区内。
这不准确。
宋军由此出征,攻击的目标却都在淮南西路的北端,那是当年张俊的防区,远远地离开了韩世忠的控制范围。
这一点区别,并不是史料对错的事,而是涉及到了海洋与水军这一战争胜负手的关系。张浚在战前做了巨大详细的调查,了解到金军的重兵都集中在河南一带,两淮相对空虚,并且水军在完颜亮南侵过程中被李宝打残了,至今也没恢复。
那么以淮南路为陆地总攻方向,东路水军相机辅助,才是最合理的配置。当年5月4日,李显忠率部西路军率先渡过淮河,进抵陡沟。
这时他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拔刀出鞘等待厮杀。另一个他会搬出把椅子来,安静地坐下来,等着金军的主将带另一把椅子过来,两人可以面对面的聊聊天。
因为对面的金军主将是萧琦。
没错,就是前面完颜亮南侵时金军中路先锋官,统领十万金军贯穿两淮,击败邵宏渊的那位前契丹人萧琦。回到上次战争时,采石矶的战斗结束后,金军向瓜洲渡口移动,李显忠曾率领一万余宋军渡江挑战,尽复淮西州郡,在横山涧附近与金国射雕军激战,大胜而还。
陕西李氏的威名立即在金营轰动,让很多金军将领陷入了回忆中,其中就有萧琦。
萧琦始终是个契丹人,哪怕在金国再受重用,也心向故国。偏巧当时完颜亮被杀,契丹人大起义,萧琦灵机一动,为何不在前线与南宋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搞垮金国,趁机恢复辽国呢?如果成功,南有宋朝,中有起义,再向北有西辽,金国还在自相残杀,无论如何都大有机会!
萧琦暗中派人联络李显忠,要实现这个计划。
李显忠很高兴,他不管萧琦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他只需要萧琦配合他渡淮、入金、由宿州进亳州,直趋旧京开封,由开封通关陕,回到他的老家鄜延就可以了。在那里他的威名代表一切,汉人会立即响应,像当年一样迅速集结起数万军力。
那时单凭他自己,都可以尽复陕西五路。
北伐开始,李显忠的路线与当初的设想基本一致,他的前方正是盟友萧琦,就看这个契丹人是不是说话算数,有没有临战变卦。
李显忠觉得变卦的可能大,理由是时间。如果当时就操作的话,萧琦肯定没二话,直接就当金奸了,可这时契丹大起义被扑灭了,完颜雍皇帝当稳了,西辽那边估计连信儿都不知道,再让萧琦守合同,简直是不近人情。
如他所料,萧琦来时骑着马,带着一大群拐子马,椅子什么的都没看着,很显然那都是老皇历了。双方在陡沟开战,李显忠的武器库里说实在的没有太多的花样,他就是个关西汉子,像曾经的西军那样敢于冲撞,勇于野战,善于驰骋。
他在陡沟与拐子马野战,在剧烈的冲撞中大获全胜,之后紧紧地咬住败退中的金军骑兵,让他们不敢在野外立足,逼着他们向最近的大本营灵壁撤退。
灵壁是金军在这一片区域内最大的辎重据点,城池高大粮草众多,是北伐部队计划中必须拔除的钉子。当天李显忠衔尾疾追紧紧地咬住了萧琦,驱赶着金军到达灵壁城后,开始了第二轮激战。
攻城、杀敌二合一,把事情一次性做完。
当天这事儿就真完了,灵壁城外一战,是萧琦一天里连续的第二次大败,他部下的拐子马像当年西夏的铁鹞子一样被李显忠打残,连退进城门的余地都没有,就在城墙下队伍散乱,四面八方地各自逃跑了。
这让城里的人情何以堪,拐子马是金军的王牌,萧琦是金军首屈一指的战将,这两根支撑女真人心理底线的柱子就这样被李显忠当众拧断,他们立即就崩溃了。
灵壁城城门大开,女真人列队出来投降。
李显忠入城,他向全城百姓许诺,只要拥护南宋,保持平静,他保证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这一条同样适用于女真人。
灵壁城变得平静,仿佛已经被李显忠治理了很多年。
同一时间,北伐的东路军陷入了……不是苦战,是尴尬。邵宏渊率领数万重兵渡过淮河,按计划攻击虹县。虹县城矮兵少,只有区区几千名金军,这是明摆着的开胃菜,照顾一下嫡系将军,顺利打出个开门红,鼓舞士气。
按说以邵宏渊的硬度,当年韩世忠部下的素质,数倍优势以上的兵力,无论如何都会轻松拿下,之后追上李显忠的脚步,合兵围攻宿州。
这才是原神武左军的老兵!
可惜的是,事情没按照这个规律去走,邵宏渊在如此优势之下把仗打得一塌糊涂,一连攻击了好几天,虹县居然巍然不动。
消息传来,李显忠沉默。刚开始就这样,还能期待以后吗?可北伐需要群策群力,单兵团作战哪怕强如当年的岳家军,也一样无功而返,何况是他?
形势要求西路军必须去拉一把,不然会影响围攻宿州的大计。李显忠同意了,却没有分兵支援,他只是把灵壁城投降的金军降卒派去了一些,在他来看,这就足够了。
李显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了虹县的本质。那里的金军能顶住邵宏渊,凭的就是一口气。邵宏渊的刀把子太软,砍不断这口气,而他李显忠则不一样,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带个口信过去,一切就会了结。
事实也的确就是这样,灵壁降卒一到,虹县金军立即就垮了。这帮人出城投降,放弃了抵抗。
终于过关了……邵宏渊气得要死。打不下城来已经很丢脸了,被人帮忙更是没有脸,而帮的方式居然是降卒劝降,这简直就是在打脸!
他的脸被李显忠抽得啪啪响,整个军营;都能听到。
人是丢大发了,可事情还是要办。东、西两路北伐军得统一行动,两位主将少不得勾通,结果见面就出事了。
还是女真人,有个降卒似乎觉得李显忠很亲切,抽空汇报了个情况,说邵宏渊的手下抢了他的一把佩刀。这个事要怎样理解呢?抢了一把佩刀,这个在国际惯例上似乎不算犯错,战场收缴武器,很正常的啊。有人会说,有区别,因为虹县的金军是主动投降的。
缴枪不杀好吧。
问题是也没杀啊,就是变缴为抢,难道还得允许这帮世仇、死敌投降之后还保留随身武器?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分析,可以说,我是想不明白这个金军降卒为什么要告状,为了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冤屈。
重要的是李显忠的反应。
李显忠大怒,他立即派人去问邵宏渊,这事有吗,如果有,马上把人交出来!
邵宏渊就把人交出来了。
按说这样很给面子了,军队都是护短的,不护短哪个大兵愿意给你卖命?或许是邵宏渊觉得自己最近很矬吧,在李显忠面子抬不起头来,所以很听话地交人了事,连护短原则都扔到了一边。
却没料到李显忠把那人一刀砍掉了事。
经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这件事连是不是错误都不好定性,何至于杀头?而李显忠处理灵壁降卒时非常理解,甚至仁慈,那么他为什么对邵宏渊的部下这样苛刻狠辣?
很多前人的解读是为了军纪。
东路军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在小小的虹县外被拖延,绝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军纪士气的低下。邵宏渊无法整顿,那么李显忠必须代劳。
不然北伐大业注定成空。
这有道理,可除此之外可以想得更深一层。邵宏渊战前提条件,不甘屈居于他之下,非得搞到平级不可。这是挑衅,是军队里最犯忌的事,要解决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压服,只有彰显出个人权威之后,才能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李显忠不屑于权谋算计,他用的是战将之间的办事方法,派降卒破城,以实力去羞辱;再杀人立威,就杀了你的部下,怎么着?!
邵宏渊沉默。
他没法反抗,两者对比,李显忠的名望他比不了,实力更是天差地远,实战效果脸被打得啪啪响,论到哪一步都是个屈辱。
那就索性闭嘴吧。
邵宏渊从此不说话。李显忠问他下一步怎么做,他不说;问他什么时候行动,还是不说;告诉他西路军要按原计划进攻宿州,邵宏渊仍然不说。
这不犯法吧,你管天管地再凶再狠,老子沉默还不行啊?况且说到底,你没法命令我,因为俺俩官职一样大。
至此李显忠才看清楚了邵宏渊的真面目。这人不是硬汉,只是块滚刀肉,是个兵痞子!军队里谁强服谁,或者像当年岳飞向韩世忠示好,立即可以得到回应,从此英雄爱好汉,好汉重英雄之类的事根本和邵宏渊不搭边。
奸狡粘牙,滚刀不烂。
李显忠只好单独行动。他率军从灵壁城出发,挥师向北,进击宿州。宿州是安徽境内金军最重要的据点,由于它地处淮北,临近河南,更是金国军事政治中心的边境线,一但突破这里,立即可以威胁到一大片要害地段。
向西北,是河南;向东北,是山东,哪边都够金国紧张。
西路军迅速抵近宿州,宿州之战展开。金军一如既往地骄横,这是特质,从金兀术时代就这样了,别管面对的是谁,曾经输成啥样,他们总是会在开战之前默念“我最强”,然后出战接战。
很少会躲在城墙后面纯防守。
这正中李显忠下怀,他巴不得战斗就在野外解决才好。当天两军在宿州城下绝战,李显忠先是毫无例外地击溃了守军,可接着就遇到了大麻烦。
宿州城宁死不降。
这里是安徽的重镇,河南的前沿,城里女真人多汉人少,已经彻底地金国化了,李显忠要冒着枪林箭雨去爬城墙,才有可能征服它。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当李显忠的西路军既城外野战之后攻破城墙,才发现面对的是满城的刀枪!
……巷战开始。
这真是全套的战争三步曲了,截止到这时,战斗全由西路军单独负担,邵宏渊在哪里,东路军在哪里?据可靠情报,他们还在虹县休息。
李显忠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当北伐只有自己这一路人马好了。可是事到临头时,他发觉邵宏渊真是有才,这人干出的事,比一直躲在后边看热闹还可恨。
一直不出现,偏偏在宿州城门被攻破,西路军冲进城去时,这帮人神奇般地现身了,尾随着李显忠的部队毫不费力地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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