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要与金国争,更要与后方的求和派战,这让他早就油尽灯枯了。一到赵眘决定与金议和,破坏他在前线的所有举措,他最后的一点生存意义也烟消云散。
他的死是悲凉壮烈的。
去职临行前,他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绝不会随波逐流坐视奸臣当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浚,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为辞。”
可见其壮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时就体衰无药,耗尽了生机。弥留之际,他写了最后一封给赵眘,然后向次子、未来的理学大家张栻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可见人之将死,其心自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古人云,看人要盖棺定论。个人认为这个说法很片面,难道说干了一辈子的操蛋事,临死前懂事了,之前就一笔勾消什么都算了?
我觉得,这样说有些刻薄,可逻辑上绝对说得通。但是,我们中国人有无可救药的厚道心肠,推及到对张浚的评价,就实在让人不忍再说什么。
张浚很讨厌,他以一介儒生在乱世中迅速升位,最初的几步实在是让人厌恶鄙薄到了极点。李纲抗金,力保开封城不倒,他弹劾李纲;韩世忠威勇无敌,是当时宋军的军魂旗帜,他弹劾韩世忠。而他自己,则在抗金之初毫无作为,开封城死难无数,节烈无数,不知这人藏在了哪里,才留下了一条命。
之后苗刘哗变,张浚得以一步登天。仅仅以所谓的救驾之功,就得到了整个西南西北的军政大权,之后就是富平大败,毁了西军百年的威名、实力。
直到淮西军变为止,张浚没做过任何与国得利的事。再到赵眘登基,他发动北伐,导致符离之败。可以说,他一生中占尽了南宋的气运,富平、淮西、符离,让南宋总是在即将登顶的时候一脚踩空。这是命运吗,还是说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绝对是张浚的问题。他大事糊涂且嫉贤妒能。害曲端、迫岳飞、拆李显忠的台,这才是他的领导艺术的体现。
精细计算的话,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称道只有气节。从始终至终对外锐志抗金,对内不屈于秦桧,哪怕颠沛流离二十年,也绝不低头。
这绝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张浚哪怕德行不亏、能力不够、私心过重,这一点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这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不忍之处了。
他实实在在是为国操劳而死的。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原谅他,并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战一生,未获寸土与国。”“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之类的精当评语都选择性忽略吧。
张浚的死让汤思退等败类如愿以偿,这帮从头坏到脚无可救药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书,要赵眘尊重客观事实,尊重过往的历史,别再做没意义的抵抗,直接放弃两淮地区,退守长江南岸。马上遣使向金国乞和,这才是眼下免于国家沦亡的唯一机会……等等等等。
不止赵眘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线发生的隐秘事传回了后方,求和派的叛国行为逐渐地露馅了。
民心沸腾,除了主战派人士外,民间知名人氏,太学生集团同时请愿,要求严惩卖国贼,为张浚报仇,为前线将士雪恨。而赵眘知道了这些,不禁无地自容。于他而言,这不是所谓的游移、中计或者浮浅稚嫩就可以说得过去的,太学生请愿起自于靖康国难时,枉他自诩中兴明君,正干着复国大计,居然搞得天怒人愿忠臣死于眼前还不自知!
何其羞窘。
羞窘化为怒火,烧向了汤思退等人。这帮人按着惯性向自己的皇帝施压,以为有了秦桧的前例,那么照搬一些也无所谓。
这种心理很像是中唐时武则天篡位,之后韦后也想着照搬,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利益当前,成例在前,基本上谁都会忘了自己的半斤八两。
汤思退被免去一切职务,削夺一切爵位,押赴永州(今湖南永州)管制。
如此重罪,还不砍头,这让全天下人不服,抗议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让政治新兵赵眘明白了过来,汤思退等人一样是他的敌人,不杀之,不仅会遗有后患,让后来的奸臣加倍的肆无忌惮,更会冷了眼下抗战中的民心士气。
赵眘下令把求和派一锅端,王之望、钱端礼、尹穑等全部罢免流放各地,主战派人士陈俊卿、陈良翰、王十月、张栻等人上位。
汤思退走在半路中,得知消息直接吓死。这就是败类的本质,有胆子败坏国家民族,却没种承担半点罪恶的后果。
以上比较大快人心,南宋的士气也随之高涨了些。可惜,军事实力是个独立的现实单位,与这些挂钩,却没法因之改变。
长江两岸的实力对比,比完颜亮南侵时更加的悬殊,赵眘这时哪怕真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也没法去只手补天裂。
他的怒火随着求和派的全部覆灭而熄灭,心气随之再次下降,觉得议和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之前所强调的祖宗陵寝地、四州、国体互称等似乎也没啥大不了的。赵眘悄悄地派使者过江,重开和议。金国见好就收,两国迅速地和了。
公元1164年,南宋隆兴二年闰11月,宋金达成和议,主要内容有三条。
1, 南宋皇帝对金主不再称臣,改君臣尊卑为叔侄大小;
2, 双方疆界恢复到完颜亮南侵前,即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南宋在采石之战后收复的海、煨等地悉数归还;
3, 改岁贡为岁币,每年金额由原来的绢、银各25万两(匹),减为20万。
以上,史称“隆兴和议”。
这就是自采石矶之战、隆兴北伐之后南宋所有的“收获”。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过程上来说,赵眘的运气之差无与伦比。
他遇到了空前的叛徒,他的宰相、前线司令官都背叛了他。可这不是借口,他缺乏最起码的争夺之道。他永远都只盯着自己。
自己有复国的愿望,那么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都一定要打;受挫之后,不看金国的情况怎样,面对威胁就急于求和。
不和不说,他的争夺理念从根本上有缺陷。而这也很正常,不看他是谁培养出来的,赵构给他请的老师是史浩,这类人难道会真的教他帝王之道吗?
会教他怎样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吗?
更弗论教他怎样面对逆境,保持斗志,始终冷静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说过也就算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些之后赵眘感觉还可以接受。
仔细算一下,他这番努力还是换回了些许的代价,与他的老爹赵构相比,他的国际地位提升了,再不是别的臣子,每年交出去的钱也不叫贡了,而是馈赠品,还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也是成就啊!
当他找到了抚平自己伤疼的理由时,他的一些东西就丢失了。那些东西是不可以用来妥协、计算的,比如国恨家仇,比如沦丧之苦。这些怎么可以去讨价还价!
还要再过些日子,赵眘才会从危险过后的庆幸中走出来,感觉到自己变了,直到渐行渐远,与最初时的他背道而驰。那时,他会发现机会离他更加的远了,因为,长江的对岸,有人比他看得更准,做得更稳。
完颜雍。
是时候说下这位金国皇帝了,他是很纠结的矛盾体。他温和,他不侵略,他甚至还讲道理。与完颜亮相比较,他实在是太不女真了。
从这个层面上看,无论如何,作为隔江而治的会南宋都会选他做邻居。可历史证明,就是这个人,让赵眘绝望,远比完颜亮时更加的绝望。
话说中原自五代时起直到元朝建立,其实都是个乱世,其间宋、辽、夏、金谁也没能做到统一,这一点谁也无法反驳。于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谁也不是正溯,谁都应该遵守乱世时的生存法则。
即争斗之道。
这一点是无可质疑的,历史给出了肯定,看蒙古人,直到统一天下,一直在争斗中得到。那么依照这一准则,明明是完颜亮才是时代的宠儿,完颜雍是边缘庸才才对。
可是在大一统的机遇出现前,正确与错误往往逆向。
完颜雍人如其名,看似温吞水,实则雍容宏漠,从容不迫。这人该低头时能忍得住,连老婆都送得出门;该决断时绝不犹豫,称帝造反一言而定;面对南宋挑战时,始终镇定;该谈判了,几次命令进兵、停止、和谈、再进兵,成功调动了南宋君臣的神经。
这是非常有名的策略——以战迫和。
可以说,自从完颜亮南侵起,完颜雍一直在走钢丝,走错半步就会跌下万丈深渊,可他就是不出错,直到整合内部,压服南宋,保持住了金国最强的局面。
而这只不过是他的开端而已。
完颜雍一生不出错,以这种可怕的稳定性为基础,他让金国既迅速又稳定地开始了大变化。先是与民休息,对宋战争一结束,他仅留下了6万常备军,其余的都放还故乡。
仅此一条,即功德无量。
他还调整阶级关系。
金之初,为了仇恨深重,也因为见识不够,金国把原辽国的经济自由人、寺院等二税户等都贬为奴隶。完颜雍下令赦免;因在战乱中、饥荒中典卖的妻子儿女,由官方出钱赎买,放归亲人;再规定,凡放良之奴,限内娶良人为妻,所生子女即为良民。
凡此种种,不见宋朝哪位皇帝做过。
相比于治国,善行不过是小德。完颜雍在大的方向上把握得更加精当。主要体现在两两方面,一,经济向汉族靠拢。
女真人自立国起,直到完颜雍南侵失败,一直处于半奴隶半封建制的低端时代。只知道烧杀掠夺,至于抢到手之后怎样发挥出应有的效益,他们一概不知。这就导致了他们总觉得吃不饱,总想着再去抢,而不是像当年赵匡胤立国时那样,宁可放慢了脚步,也要得一地繁华一地,让经济民生迅速升腾。
完颜雍有见识,他通检推排,平均赋税差役逐渐削夺女真贵族的特权,像宋律一样把全国百姓分成若干等级,按级服役。
二,精神内核女真化。
这个问题很有时代特色,不止发生在南宋时代的金国,在明末清初时也一样出现。即女真人总会迅速地腐朽。
清初时八旗子弟席卷天下,创立大一统国家,可成功后不久就堕落成了一堆只知花天酒地吹牛皮的废物。从康熙晚期到乾隆中期,这些人别说披甲执锐上战场,就连戏台上演戏杀人,一刀砍下个假人头顺带着喷出来一腔的鸡血,都会吓得他们台下一片惊呼。别的方面,连衡量一个种族存在与否的最大标准——民族语言,都不会说了。
历史是个大轮回,这些问题早在金国的完颜雍时期就出现了。完颜雍本人的太子都不知道女真风俗,宗室亲王们不能用本族语言交流,女真人除了梳着一条大辫子之外,已经找不出和汉人的区别。
完颜雍下令设立女真学,选金国贵族子弟三千人入学,设女真进士科,颁行女真文译本的五经、诸子,与汉文儒生并列成两个对立体系。
禁止将女真姓改为汉姓,如完颜氏改姓王等,禁止侍卫讲汉语,禁止女真人穿汉服,如果发现,重者处死,轻的取消世袭的女真爵位。
别的方面,完颜雍也取得了重大发展,比如榷场。宋、金国境线上再不像从前一样,只有一个每年交接岁币的区域,而是在广阔的大地,从东方海岸线附近的泗州(今江苏盱眙北)、寿州(今安徽凤台)直到西北的凤翔(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洮州(今甘肃临潭),都是两国贸易的窗口。
此外密州胶西县(今山东胶县)则是宋金海上贸易的平台。
这些地方的交易极大地提高着女真人的生活水准,基本上不用打仗一样可以得到美妙的东西,若不然,他们抢来的金银钱币算什么呢,不过是废铁。
当然,这也走上了当年辽国的老路,辛辛苦苦打仗赢回来的岁币都在榷场上流回了宋朝,宋金之间,每年金国用来买茶叶的钱就达到了30万白银之上。
很无奈,可是 东边吃亏西边补。金国还有与西夏的榷场,与更北方的少数民族如蒙古族的榷场。在这两块地方女真人继续扮演原始形象,输打赢要欺行霸市。
收获很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完颜雍始终稳定,对内政策始终如一,对外更是滴水不漏,哪怕南宋方面几次处心积虑下圈套,也被他化解到波澜不惊。
这种稳定一直持续了近30年。
让人发指的是,直到这人临去世前还在说,“趁我还健康,有政令未完善的,法令不统一的,都应该提出来,修改订正,我不会懈怠的。”
完颜雍让人绝望,在长江的南岸,赵眘像是面对着一团软绵绵的空气,他每一次发力想击碎些什么,都发觉打空了,造不成任何的后果。
完颜雍带动着、强迫着当时所有的人一起跟他过和平稳定的生活,于官场而言,尤其是针对南宋,这扼杀了宋人很多的梦想,而于百姓而言,无论是金国的还是南宋的,都会很庆幸,因为平安。终完颜雍一世,战争再也没有爆发过。
完颜雍,庙号世宗,在位29年,“……世宗久典外郡,明祸乱原故,知吏治得失。南北讲和,与民休息,孜孜求治,得为君之道,上下相安,家给人足。”
时称“小尧舜”。
金国怎样好,隔江望去,总应了一句老话——“隔岸看风景,总是那边好。”所以不管完颜雍做出了怎样的成绩,赵眘是不服的,稍有理智的宋人也都不服。
因为皇权的力度。
完颜雍在北方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从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折扣。在这一点上,几乎古往今来所有的汉人皇帝都达不到。
以秦皇之威酷,得焚书坑儒之后才威加海内;李世民虽强,也总有人不断地叽叽歪歪,比如魏征;赵匡胤就更不用说了,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抵制。
汉民族可以自诩为是佳话,可对比就会知道,只有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独裁者,才会让政府运转顺畅,如臂使指。
至少在封建时代是这样。
隆兴和议之后,赵眘在国外是侄皇帝,在国内是儿皇帝,放眼望去,几乎到处都是阿猫阿狗,每一只都敢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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