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镫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退的雌马拖着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六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
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
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十三
两千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着远处:“将军!那是他!”
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鲮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缩着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也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姬野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庞大的军队,就像一件带着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公爷恕罪。”谢玄单膝下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着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姬野浑身一颤:“你是嬴无翳?”
“放肆!”张博跟在嬴无翳马后,放声大吼。
“我是嬴无翳,你刚才在阵前不是见了我么?你还一箭伤了我的女儿,我记得你。”嬴无翳挥手制止了张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来就是敌人,你称呼我的名字,不算无礼。”
“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么说出强盗一样的话来?”嬴无翳淡淡而笑,“这和你带着几十名骑兵偷入我雷骑军大阵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姬野,最后目光缓缓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那支蒙着鲜血的战枪带着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着一道刀光似的。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炭火马焦躁地嘶鸣起来。
姬野并不知道对面狮子的心中卷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须白发的武士持剑跃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间,嬴无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原来是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天驱的传承啊,你们是星星之火,却不会熄灭。”
姬野愣了一下。他隐约知道几十年前对天驱的那场屠戮,他的先辈们死在诸侯的围剿之下,那场屠杀的残酷,乃至于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流传。而身为国公的嬴无翳却只需要一眼,看看他的枪,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淡淡地挥手,他身后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姬野横臂遮挡在自己面前。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着公主孤零零地立在当中。姬野环顾四周,满身冷汗,刚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嬴无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公爷,饶他一条性命!”息衍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将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
“以命换命,在下相信公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笑得更加大声,“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
“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阴冷,放声大吼,“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声发聩震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息衍脸色微微发白,苦棘的戟锋点在地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吕归尘心中一颤:“将军。”
“嬴无翳,是要杀他。”息衍低声道。
吕归尘心里一空,胸口的血仿佛瞬间都流走了。
嬴无翳扬手。上千雷骑射手掉转箭头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军惊慌之下纷纷抽弓搭箭,下马半跪在地上。双方弓弩手力量相当,下唐军下马半跪,不易受箭,还要略占优势。可是雷骑们的硬弓仿佛托在铁臂之中,下唐军的弓却像是要被风吹落似的,不住地摇晃。
“半引弓。”息衍传令,摇头,“兵如羊,就是将如龙,也不能是虎狼之军。”
“息衍,你越不过这些箭,这里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和这个孩子吧。”嬴无翳回头看了息衍一眼。
“年轻人,你的路,终要你自己走。”他转回来面对姬野,“你的老师总不能保你一世。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杀掉我女儿,然后你不过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带着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嬴无翳幼年在九原城里,也是一个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们这种人,也并非没有好处,嬴无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无翳足长九尺的巨刀上,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嬴无翳冷笑一声,斩马刀遥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气,胆敢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气接她父亲的刀么?”
嬴无翳一声狮吼,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唐军都心惊胆战。姬野觉得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空白。他直视嬴无翳,东陆霸主正凛然生威地看他,威临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悍和沉重的帝王威严,自他的头顶沉沉地压下。息衍的话忽然浮起在他耳边:“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
他觉得自己的头顶开了天窗,光芒透入!原来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只乱鸣的夏蝉,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煞。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
“一言为定!”
“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着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
“十八。”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赞叹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
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将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
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地起伏。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着战马缓缓转着圈子,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低着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嬴无翳似乎是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
“他是要……”吕归尘惊呆了。
“姬野!下马!下马!”息衍大吼。
姬野已经没有机会下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头。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
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搏杀,不是放马冲锋的豪迈,而是市井中年轻人般的搏杀,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胜。嬴无翳借了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将凌空而下的重压合并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霸道的刀势长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寒下,才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将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乌金色光芒逆冲而起,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镫。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斜斜地扎进大地。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将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完全呆住了。他看见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
他想起老师的话来,这才是真正战场的武术,没有切玉劲一拖一斩一落的优雅和犀利,只是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