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山月欠身:“瀚州去年大雪,现在应该才解冻不久,我们的人还没能从北都带回第一手的消息,目前的消息是淳国宫中的内线通报的。但是,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出身于廷尉,谍报是他的强处,应该有八成把握。”
国主点了点头:“吕嵩死了,却没有公开发丧,北都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又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拓拔沉吟了一会儿:“如果猜得不错,大王子吕守愚已经控制了北都城,但是他不敢发丧,一是没有能够震服诸部,二是还忌惮我国的反应。”
“忌惮我国?”
“以吕守愚一直以来的心思,自认为是大君之位的继承人。他现在掌握北都城,想他自愿扶尘少主登位,大概没有什么机会。但是他没有获得诸部的支持,未必敢公开得罪下唐,所以不发丧而做准备。北陆草原宽广,牧民又是逐水草而居,吕守愚必定是在传递消息,召开新的库里格大会,意图确立他的位置,在此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机会。”
“说说你的计划。”
“情况还不明朗,不宜轻举妄动。不过拓拔以为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吕守愚,而是淳国!”
“淳国?”
“梁秋颂是秃鹰一样的人物,不能不防备。他那么关注北陆的消息,居然在大雪封路的时候都能得到吕嵩身死的消息,那么他所图不小。”
“你是说淳国对于北陆的骑兵也有图谋?”
“是!这时候谁先派出使者,睡就掌握先机,北陆需要依赖东陆的冶铁术,吕守愚不会排斥一个东陆的盟友。我建议立刻派出得力的部属,从青石港下水,顺风北上,只要两个月就可以抵达北都。这么估算起来八月就可以有确定的消息。”
“如果吕守遇现在已经占尽了优势,吕归尘就只是一步弃子了。”国主瞥了拓拔一眼,“拓拔卿当日选这个幼子为人质,是不是有些失察了?”
拓拔单膝跪下:“拓拔知罪了!”
百里景洪摆了摆手让他起来:“你是无心的失误,不过这个弃子,走的正好!”
“国主的意思是?”
国主脸上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国事不过一局棋,记不记得拓拔卿跟我对棋,十有九负,我说拓拔卿中盘杀力之强,不亚于国手,可惜在大局上看不透?”
“国主教诲,拓拔不敢忘。”
“每走一步,不能只有一个计划,布下的闲子,其实是为了将来的进攻。敌变,我也变,万变不离我们的掌握。青阳部的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吕归尘一样,都是朔北部的母亲所出,现在吕鹰扬被贬黜,但是他在北都城的亲信未必就都依附于吕守愚了,他还有实力。吕鹰扬这个人,不会是俯首帖耳的人,他一定恨不得杀吕守愚而后快!”国主一笑,话锋微微一转,收去了狠意,“但是,吕鹰扬一个被贬的人,没有什么再起的机会。而这个时候,假设我们下唐的甲士,带着世子吕归尘在南望峡登陆,吕鹰扬必然是第一个奔来吻吕归尘的靴子、拥戴他为大君的人!到时候谁当大君对我们根本不重要,北都城根本就是在我们的掌心里!”
“国主英明!”
“这是备用的计划,第一步,如果吕守愚愿意听命于我们的调遣,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大君的位置。”
“是!不过如果采取备用的计划,我只担心以吕归尘的身体,未必能够支持很久。我听过大夫们的回报,以东陆的医术,下唐无数的名医,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病因。大夫们能做的也只是用药石压制紊乱的血脉,有人说这种病的结果可能是暴卒,看着好好的,也许一下子就不行了。”
国主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弃子,能用到这个地步,也就用尽了,任他自生自灭。吕归尘不行也不要紧,我要他给我一个青阳血统的外孙。”
“外孙?!”拓拔瞪大了眼睛。
“我要把阿缳嫁给这个北陆世子!”国主冷笑,神色中隐隐有一丝狰狞,“吕嵩敢用他最心爱的儿子和我搏这一局,我也不怕下注!”
七
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面,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地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着拳头雀跃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趴在桌面上去看那一线凸出的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被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没有?里面有个卖酒的商人,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着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玉店找到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嘛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地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
“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
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说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其实她留了一个扣子,是因为那家的女孩正在发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
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吕归尘那双一直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被剪断了吊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看凤凰池那边的荷花场里的斗虾。阿苏勒你去不去?”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喽。”羽然站了起来。
“嗯,我也走。”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前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背后,周围一片昏黄。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她想着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
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我其实是有话想跟一说的,可是你总那么唧唧喳喳。
他没有说这些,他站住了。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轻轻地说,“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的,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羽然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地从他身上冲着她流了过来,像是冰冷的潮水。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抚平这时候吕归尘心里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吕归尘默默地低着头,两个人对站了一会儿,羽然跑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吕归尘呆住了。
这是吕归尘的记忆中羽然唯一一次抱他,他个头比羽然高,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羽然在抱着他。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笼罩了他,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手在颤抖,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贴在羽然的背后。
压制了太久的悲伤猛地冲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唰地流下。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在他的回忆中那时候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人流里面,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的礁石。
马嘶声忽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的鲮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他看见为首的姬野,心里忽然有种惊慌,像是被人看见了隐藏很深的秘密。他忽然想起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
姬野也似乎是愣在那里了,呆呆地看着他们。
“哟,”彭连云带马窜了上来,“这个不是……这个不是……”
“当街大戏阿!”后面方起召的声音阴阳怪气。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了几声都没有用。他也只能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很罕见的,羽然居然也没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姬野忽地掉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可是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小跑着离开了。
八
刀剑一错而过,吕归尘提着影月踏前一步,息辕的重剑横在胸前,两人背向而对,进书的鸣响还未断绝。
“胜负分了!”息衍从一旁的坐席上站起来。
吕归尘和息辕各自收了武器,也坐回到席子边。
“今夜姬野怎么没来?”息衍问侄儿。
息辕脸色有些异样:“跟他说了,他说有事,不能过来了,向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尘少主喝酒赌钱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吕嵩殿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消息没有最终确证,世子也不要太过悲伤。即使是真的,其实也……”他斟酌了一下,“谁能够不死呢?得到的终于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总是悲痛怅惘。若是原本就没有,心里反而也就没什么事了。也有很多人生来连父亲都没有见过。记得父亲对你曾有的慈爱,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的教诲我明白的,路夫子也这么跟我说了,说圣人哀而不伤,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多读东陆的书,真是有道理,学会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息衍点了点头,“你今天心里不静啊。”
“将军是说?”
“你学了古月衣的一刀,晋北刀术所谓瞬杀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体力和精力都挥发到极致,我的剑术虽然不像那样讲究强行爆发,但是胜负毕竟只在你动念的瞬间。我看你以往动刀,拔刀的时机极其精确,确实是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过刚才那一刀,你动手慢了,息辕其实已经占了上风,他怕伤到你,不敢用伐山之剑的极致,所以看来是战平了。”
“只是心里有些事情……总是静不下来。”
“她要过生日了吧?”
吕归尘一愣,呆呆地看着息衍。
“我是说那个羽人女孩子,”息衍笑,“你们这些小家伙,姬野刚刚问我说能不能支三个月的饷,怕是要买东西送给人家吧?”
吕归尘似乎略略有些害羞,低头下去抓了抓脑袋。
“这些事情不是我这样的老家伙能管的,你去吧。”息衍笑了笑,“这些天如果有事可以不来,不过刀剑之术,最好一日也不要丢下,记得自己练习。”
“是!”吕归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息辕走到叔叔的身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犹犹豫豫的。”
“叔叔还不知道么?”息辕说,“国主有意把缳公主下嫁给尘少主。”
“什么?”息衍惊得立起,“混帐!谁劝国主做此决断的?”
“没有人劝,国主自己的决定,内监的消息说拓拔将军也曾力劝,但是回天乏力。国主说叔叔和尘少主有师生的情分,应该可以劝说尘少主为了两国的盟约而联姻。”
息衍脱口而出:“我不去!拓拔种下的种子,让他去自己拔了那根恶苗!”
他稍稍平静下来,有些疲倦地坐了回去:“就算我真的原意,对着那双眼睛,你叫我怎么开口去说这样的话呢?”
“恐怕要有大的变动了……这不过是个引子,缳公主是国主最心爱的女儿,放出了这个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该来的终是要来,吕嵩的死,打乱了这个棋盘,棋盘越乱,越是有人会铤而走险,抢先出手!”他沉吟了一刻,“尽快通知谢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动向。”
“是!要发出召集令么?”
“还不到时候,”息衍摇头,“这样大规模的召集令,对方不会不知道,就等于是我们先宣战了。”
拓拔将军府。
拓拔山月自己开启了中门,请吕归尘进入。吕归尘四下扫视了一眼,诧异地发现所谓的将军府简单得像是一间民宅。宅子是一座老宅子,气度也算恢弘,不过看得出很久没有整修了,廊上的漆皮剥落得很厉害,青石铺成的地面也坑坑洼洼,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老的仆役在翻晒羊皮。
中厅的桌子上陈列了几个菜肴,拓拔请吕归尘在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拓拔直视吕归尘,“不必隐瞒,我今天贸然地请世子来这里,是国主请我劝说世子,两国和亲的事情,刻不容缓了。”
“我知道的。”吕归尘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知道世子的心里是不愿的,”拓拔说得直接,“不过有些原因,我想我还是说清楚,最终的抉择还是世子自己做,我们或许可以押着世子上战场,却不能押着世子进婚堂。”
吕归尘还是点头。
“世子对于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吕归尘摇了摇头:“我没有生下来奶奶就死了,我只知道她的名字,阿爸从来都不太提起。”
“这也难怪,其实是一不便提起的理由。”拓拔为吕归尘斟了一杯清茶,“世子的祖母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殿下,其实是东陆风炎皇帝的亲妹妹,本名是白明依。风炎第二铁旅北征的最后一场恶战,是风炎皇帝亲自指挥的山阵枪甲在雪嵩河迎战钦达翰王殿下的铁浮屠重骑,双方死伤都很惨重,风炎铁旅无力继续推进,青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