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姬野紧紧地攥住的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从他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他的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他们把这句话咬在牙齿间,说得分外用力,而后两个人一起转过身去,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天……驱!”国主咬着牙,“天驱!竟然是天驱!”
太古铁皇们的尊严残留在那些古老的青铁指套中,现在这些尊严升腾起来了,年轻人们用力把套着指套的手举向天空,他们在炫耀,他们在大笑。拓拔山月也读过关于天驱的宗卷,那时候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武士会效命于这样一个团体,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拓拔的想象中这些人在深夜围聚在荒原上围绕着火堆披着重甲,他们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个远古的神明。可是拓拔不知道他们信仰什么。
这时候他明白了这两个字,那就是天驱,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十九
大地忽然震动起来了。
高台上的大臣们和下面的军士们的脸色都变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拓拔的脸色也变了,这不是地震,震动里面有着危险的意味。可是他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也并不像战马奔驰的铁蹄声。震动越来越明显了,轰隆隆的响声从广场对面的宽街上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看见升起了烟尘。
“铁……铁……铁……”刚才那个说话的老臣子忽然站了起来。
他说不下去了,可是拓拔山月看得出他眼睛里绝大的恐惧。
“铁……铁……铁……”老臣挥舞着胳膊,他想要逃走,却已经慌不择路。
“铁……铁……铁……铁浮屠!!!”
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像是号哭,随即全身颤抖着跪下,像是看见了末日。
拓拔几乎不能呼吸了。他知道那个老臣,老臣子八十多岁了,是曾经跟随风炎皇帝北伐的武将。可是自从他由北陆归来,他就再也不能领兵上阵,也不敢提北征的战场。拓拔一直以来的预感应验了,东陆和北陆之间的安宁已经太久了,决战雪嵩河时代的勃勃野心又开始跳动了。
黑色的战马,黑色的铠甲,东路人无法想象的重骑兵出现在烟尘中。那些北陆神骏和他们的主人完全被笼罩在威严的重甲中,随着战马的起落,甲胄上的铁环叮叮作响。每十匹马结成了横队,他们在马前横着长达一丈两尺的巨型铁枪,马甲的周围突出锋利的铁刺。亲眼看见这支军队,拓拔才明白怎么可能有重骑兵可以对抗山阵枪兵的战例,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说是骑兵,他们身上那一套东西是一套完整的机括,被北陆骏马的力量带动了,战车一样横扫战场。
围观的人和军队都陷入了绝大的惊恐中,人们互相推搡挤压着,想从两边疏散,可是整个广场无处不是人,像是封在池子里的水,没有出口。铁浮屠的骑兵们根本无需挥动长枪,他们如同巨石那样滚来,碾压着血肉。来不及逃逸的人的尸骨被挂在了枪尖上,少数人避过了枪尖,却撞在了马甲周围的铁刺上。这些人的尸体被两匹互相靠近的战马挤压着,随后挂在串连马匹的铁链上,又倒在巨大的铁蹄下。弩箭全部投向了铁浮屠,可是根本不能奏效。
六十年前风炎皇帝曾说过的话依然有效:“弓箭无法伤害他们,他们是重骑兵战场上的皇帝。”
尖锐的羽箭啸声随即传来,不同于下唐弩弓,这些箭是漆黑的,更长,也更快。铁浮屠的背后,披着黑色毡衣的蛮族骑弓手们把三尺长的狼牙箭投向了盾营和弩营中的军官,其中冲在最前面的人骑着一匹不曾修剪马鬃的黑马,黑色的马鬃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旗帜。他在距离高台三百步的地方弯弓搭箭,拓拔山月拔刀一格,震开了射向国主眉心的一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国主完全傻了,盾营中紧急拨调过来的军士手持铜盾护住了他,把失魂落魄的国主拖了下去。
拓拔山月提着貔貅刀,近前一步,低眼看着已经沦为战场的刑场:“是不花刺么?铁浮屠和鬼弓,一天之中,北陆的精锐都来了啊。”
发箭的蛮族青年投来了骄傲而森冷的笑容,他带着黑马急速地撤退出去,下唐的弩手刚刚发出弩箭,不花刺已经离开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强弓射程更远,在回撤中他转身发箭,两名弩手百夫长咽喉中箭。鬼弓们从四面八方向着不花刺的方向汇集,他们策马聚成一圈,带着马跑,举着弓高呼,而后再次流水一样散开,只有不花刺留在了那里,他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捻着自己的弓弦,面对整整一营的下唐弩手。
“冲过去!冲过去!杀了他!”最后一个百夫长的腿已经在打抖,可是国主就在他背后,他只能狂吼着高举佩剑。
没有人动,不花刺忽然大笑起来。他带着马,向着整整三百人的弩营发起了冲锋。
“齐射!齐射!”
一次三百人的齐射本来一定可以要了对手的命,可是百夫长的命令已经没有什么效果,稀稀拉拉的几支弩箭射出,被不花刺轻易地闪过。下唐弩营的军士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冲锋,一个人对三百人。长箭的呼啸忽然从左左右右各个方向到来,散开在各处的鬼弓武士们忽然一齐出现,他们射出的箭并不多,可是但凡有人举起十字弩,他的喉咙就被贯穿。不花刺的战术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么样的本领,他吸引了正面的视线,把攻击的责任交给了部下。
“齐射!我叫你们齐射!别管剩下的人!”百夫长恶狠狠地一剑砍翻了一名军士。
不花刺冷冷地笑了。他洒脱地从背后的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出来,捻弦开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细锐如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百夫长。谁都知道他要做什么,百夫长自己更加清楚,他想要往人群里闪躲,可是不花刺的骄傲的笑容和冷酷让他有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他预感到自己逃不掉了,发疯一样想躲在军士们的背后,军士们也在躲避他,他周围空出一片,他奔向哪里,那里的人就散去。不花刺距离只有一百步了,百夫长在绝望中双手交叠,封住了自己的喉咙。他还记得曾经听说过鬼弓们最喜欢取的是咽喉,因为这样在狙杀的时候,对手无法发出呼救的声音。
不花刺松开弓弦,不再看,拨转马头回去了。
弩营的军士们看见那支黑箭过来,从百夫长交叠的手腕处贯穿,再贯穿了他的喉咙。尸体木木地倒地,到死他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恐惧从头顶笼罩了每一个人,弩营整个崩溃了。
姬野和吕归尘正面面对铁浮屠的冲锋。滚滚的铁流扫荡着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打乱了人类小小的沙盘。正面撞上战马的人被冲得飞了起来,又被铁蹄踩烂,每一支重枪上都挂着不只一具尸骨,这些枪固定在马背上,否则即使强悍的武士也无法端起来。而那些马每一匹都如同他的青骓,马眼通红,带着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凶煞,它们高于普通的东陆马两个马头,东陆马在它们的面前只是驴子而已。
在见识过雷骑的冲锋之后,姬野再一次被震撼了,那确实是重骑兵的皇帝,它们踏上战场,只是为了荣耀,因为它们根本无可匹敌。
铁浮屠们接近了姬野和吕归尘,其中一人断开了连接战马的铁链,于是十人队分为两个五人队,在两人的侧面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继续追击溃逃的下唐军队。姬野和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下一个十人队远远地减低了马速,最后艰难地停在他们的面前。
其中一人摘下了他的重盔:“巴夯来救世子了!巴夯来晚了!”
青阳的将军铁益看着已经长大的孩子,他努力弯下了腰在吕归尘肩上按了按:“世子终于长大了,提起了刀,是我们青阳的男子汉!你的父亲没有看错你!”
他转而过去看姬野,这个少年的目光刺得他警觉了一瞬,而后他大笑了起来。
“这就是打败我儿子们的东陆武士么?还会有这样老虎一样的东陆人啊!”铁益点了点头。
“儿子们!我的儿子们!”铁益向着散开的第一支十人队咆哮着举起他的重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让东陆人看看,这就是我们青阳真正的铁骑!”
十人队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给世子武装!”他对着部下喝令。
一名魁梧的骑兵下了马,把吕归尘扶上了自己的战马,后面跟着的人带着驮马,马背上扛着沉重的盔甲。一件一件的盔甲被套在吕归尘的身上,关节响亮的拼合起来,吕归尘并不算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生铁中,威严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姬野看着他,像是愣住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
“姬野!”吕归尘对他的朋友伸出了手,“跟我一起来!我们去北陆!那里的草原够大,你想跑到哪里去,我们就可以跑到哪里去!”
姬野忽然狠狠地拍在吕归尘的手心。可是他没有拉吕归尘的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摇着头。
“阿苏勒,我不去北陆。”他说,“等你当上了大君,回东陆来吧,你会听见大家在谈我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我会变得很有名!”
吕归尘耶愣住了,看着他的朋友,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面有很多的东西在跳跃在闪动,吕归尘说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姬野掉头跑了。
“姬野!”吕归尘在他背后大喊,“想当东陆的皇帝么?”
这是他们在殇阳关时的笑话,直到今日,吕归尘才忽然明白这其实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玩笑。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姬野也笑着回头。
“那你当了皇帝,我跟你订盟!”
姬野举起了拳头,对他亮了亮铁青色的指套。
拓拔山月终于提着他的长刀,站在了铁益的对面。
“铁浮屠……这就是青阳这些年的经营么?还是小看了大君啊,他要的,是整个东陆吧?”
“任何一个草原上的英雄,难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这一天么?我们的马蹄会把东路人的城关踏成最广阔的牧场!”铁益猛地拉下了面甲,“杀!”
二十
姬家。
姬野发疯般地冲进了家门。他没有留心脚下的铁链,被绊到在道路中央,几个强壮的家奴扑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倒在地下。
姬野奋力地抬起头:“你们干什么?!”
他看见阳光中昌夜模糊的脸。
昌夜蹲下来捏了捏姬野的脸,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还问我?姬家在南淮城这么多年的经营,就这么被你毁了!刑场的事情你是要把我们都送去给你陪葬么?你这个贱种!”
这是姬野第一次看见弟弟有这样愤怒而且暴戾的神色,他一时竟然愣住了。
有人从中堂满面怒容地跑了过来,跑得跌跌撞撞,咬牙切齿。那是他的父亲姬谦正。他手里提着虎牙,姬野看着他逼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会一枪刺死他。
“父亲!我抓住他了,把他交给廷尉,或者还有机会!”昌夜迎了上去。
他根本没有料到,迎面来的是一记用尽全力的耳光。他几乎是被抽得转了个圈,转回来看见父亲瞪大的眼睛。
“混帐的东西!”姬谦正的嘴唇和胡须一起激烈地抖着,“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谦正扯着姬野的领子,手在抖。他握着枪,一枪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说得没错,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看清这个儿子的脸。儿子真的长大了,那么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来颊边锋利的线条。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说。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推开了家奴。
“滚!你滚!快滚!”
姬野呆住了,茫然地看着父亲。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关门!关门!”姬谦正大吼着,“从后门走,从后门!”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提着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门。临到中堂门前,他忍不住回头。
“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姬谦正冲着他嘶哑地大吼。
外面的廷尉已经在疯狂地撞门了,姬谦正靠在门后。姬野以为父亲的眼里会流下泪来,可是姬谦正没有,他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红。
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回看他的父亲,看他疲倦地靠在门上,却又拼命用力顶住那扇门。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闪了一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抛出去,父亲跑出去捡回来给他,孩子又抛出去,父亲又去捡回来……抛了,捡回来;抛了,捡回来……孩子回头笑了,屋檐下静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轻轻调着一壶茶。
女人……那个女人……姬野觉得有一把刀子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想了。他转过头,像是一头失去了窝的野兽,冲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中。
有风塘。
息衍掸了掸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进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热气带着飘忽的纸灰,一直飘出了窗外。息衍坐在火盆边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飞如蝴蝶的灰烬。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如今已经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墙角笼子里的一只鸽子,被烟熏得不安,跳上跳下的。息衍打开笼子,掏出那只鸽子,鸽子也就站在他肩膀上不飞走。息衍坐在桌边,展开二指宽的竹纸条,沉思了片刻,下笔潦草:“水归其壑,虾蟆潜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纸卷成极细的一轴,塞进鸽子脚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鸽子的头。
迅疾的脚步声逼近了,却整齐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间都没了声音。息衍向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边放出了鸽子,看着它扑拉拉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环顾屋子,看见了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湖面的地方有一栋小屋,屋檐下隐隐约约有个人临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摘下了画,轻轻抚摸着纸面,把它也投进了火盆中。火焰里面儿渐渐地卷曲变焦,忽然间他有种错觉,那个屋檐下的人活了起来,神色依依。很快地,面儿变成了一堆赤红色的灰烬,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边买的那栋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积满灰尘?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