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对我说吧!”
他仰望着吴副主任亲切的脸,嗓子哽得说不出话。吴副主任说:
“大伯,您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慢慢说。”
吴副主任对那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们就走上前来,每人拉住他一条胳膊,
将他架了起来。他们架着他向大楼走去,吴副主任拖着他的木拐,跟在后边。
在咝咝的空调声里,他喝了一口吴副主任亲自给他倒的热水,哽住的喉咙缓开
了。他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困难,然后掏出了那一把报销单据。吴副主任说了很多
通情达理的话,然后从衣兜里夹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说:
“丁师傅,单据您先拿回去,等马副市长开会回来,我就把您的情况向他汇报,
这是我的一百元钱,您先拿着。”
他拄着拐站起来,说:
“吴主任,您是个好人,我谢您了,”他深深地给吴副主任鞠了一躬,“但是
我不能要您的钱!”
四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没有听徒弟的建议到政府门前去继续耍死狗,马副市长也
没有派人来找他。老妻絮絮叨叨,嫌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骂他死猫扶不上树。他
将一个茶碗摔在地上,双眼如喷火焰,直盯着她那张枯瘦如柴的脸。她起初还敢跟
他对视,但很快就怯了。她低着头,从围裙前的小兜里摸出一个边沿磨得发了白的
黑革小钱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很不负责的口吻说:
“还有九十九元钱,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从那里传出了乒乒啪啪的响声。他知道她在
砸肉骨头。一会儿工夫她又转回来,用沾满骨头渣子的手掌托着一枚硬币,郑重地
说:
“对不起,还有一元,垫在桌子腿下,我差点忘了!”
她将那枚硬币放在钱包旁边,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他怒目寻找她的眼睛,
只要能与她眼睛相对,就可以把压了大半辈子的对她不满的千言万语无声地倾吐出
来。妻子因为不能生养,在他面前小了一辈子。但她机警地转了身,使他眼里的怒
火只能喷到她弓起的背上。她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黑
底黄花纺绸衬衫,一朵像脸盆般大的黄色葵花图案,在她的驼背上放射着苍老的光
芒。他举起拳头,对准了那个肮脏的钱包想砸下去,但他的拳头落到半空里便僵住
了。他叹了一口气,收回胳膊,颓唐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不能挣钱养家的男人没有
资格对着老婆发火,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一个明亮的上午,他扔掉木拐,走出了家门。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痛,他
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地洞里生活了多年的老鼠一样畏缩。五颜六色的小轿车在大街
上缓缓行驶着,几辆摩托车在轿车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好像无法无天的野兔子。他
很想到马路对面去走,但车辆如梭,令他胆战心惊。他恍惚记得前面有一座过街天
桥,便沿着刚刚铺了彩色水泥方块的人行道往前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
他发现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乡下人。一个乡下人骑着像生铁疙瘩一样的载重自行车,
拖着烤地瓜的汽油桶,热气腾腾地横穿马路,连豪华轿车也不得不给他让道。两个
乡下人背着锯子提着斧子,在大街上吹着口哨胡溜达,那个穿灯芯绒外套的小个子,
还满不在乎地抡起斧头砍了路边的法桐一斧。他的心中一颤,好像那斧头砍在了自
己身上。路边的法桐树下,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贩,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他们和
她们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家电小到钮扣,形形色色,无所不有。有一个生着
三角眼的黑汉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手里牵着两头肥滚滚的小猪。
“大爷,买头小猪吗?”汉子热情地说,“这是真正的‘约克崽’,优良品种,
特通人性,特讲卫生,比养狗养猫强多了。现在在人家西方国家,已经不兴养狗养
猫了,人家那边最时兴的就是养猪。据联合国研究,地球上的动物,智商最高的,
除了人,就是猪。猪能认字儿,还会画画儿,如果你有耐心,还能教会它唱歌跳舞……”
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将拴猪的绳子踩到脚下,腾出手,指点着报纸上
的字儿,说:“大爷,我空口无凭,有报纸为证,您看看,这里印着,爱尔兰一老
妇养了一头猪,就像雇了一个小保姆,每天早晨,这头猪帮她取回报纸,然后帮她
买回牛奶和面包,然后帮她擦地板,烧开水,这还不奇,有一天老妇心脏病发作,
这头聪明的猪跑到急救中心,叫来了急救车,救了老妇一条命……”
卖猪汉子的花言巧语从他的心底召唤出久违了的愉快情绪。他低下头,用亲切
的目光注视着那两头小猪。它们被绳子拴住后腿,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很像一对
孪生兄弟。它们的毛儿很亮,肚皮上都生着一块黑花。它们粗短的嘴巴是粉红色的,
圆圆的眼睛像亮晶晶的黑玻璃球儿。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女孩挪动着肥胖的小短
腿子,进入他的眼界,蹲在小猪面前。小猪受了惊吓,猛地向两边分开,嘴巴里发
出“汪汪”的像小狗般的叫声。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紧随着那个小女孩进了他的眼
界,伸出两条洁白如玉的胳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蹬着腿大哭不止,少妇
只好把她放在了地上。小女孩大胆地向小猪靠拢过去,小猪慌忙地又贴在了一起。
小女孩对着小猪伸出她的糯米般的嫩手,小猪紧靠在一起,身体颤抖不止。她的小
手终于触到了小猪的身体,它们像小狗一样叫着,但没有躲避。女孩抬头望望少妇,
“咯咯”地笑响了喉咙。卖猪汉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方才讲过的那套话更加丰
富多彩地讲述一遍。少妇面带着迷人的微笑,看着卖猪的汉子。她穿着一件橘红色
的长裙,好像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她的裙子开胸很低,弯腰时那对丰满的白乳隐
约可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里望过去,望过之后感到内心羞愧,好像犯下了
严重错误。他发现那卖猪汉子的眼光也盯着那里看。少妇还是想把女孩抱走,但女
孩的大哭一次次地粉碎了她的企图。他看到少妇脖子上挂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子,
手腕上戴着两只碧绿的玉镯。他还嗅到了从她的身体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的香气,
比厂长招待他喝过的茉莉花茶还要香,比厂长的女秘书身上的香气还要香,香得他
的头微微眩晕。卖猪汉子发现了谁是他的最可能的买主,唾沫横飞地向那小女孩宣
传养猪的好处,并且强硬地把小猪向那女孩眼前推,小猪吱吱乱叫,不愿到女孩眼
前去。后来,他一边用手轮番搔着两头小猪的肚皮,一边用甜蜜的口吻对那个小女
孩说:
“来,小妹妹,摸摸这两个可爱的小宝贝。”
小猪在他的抓挠下平静下来,它们愉快地哼哼着,目光迷离,身体悠悠晃晃,
终于软在了地上。女孩大胆地揪揪小猪的耳朵,戳戳小猪的肚皮,小猪哼哼不止,
幸福地快要睡过去了。
少妇仿佛下了决心,提起女孩便走,但女孩激烈的嚎哭使她无法前进。她只好
把女孩放下。女孩的脚一着地,就摇摇摆摆地扑回到小猪面前,嘴里的哭声随即终
止。卖猪汉子嘴角上浮起狡猾的笑容,展开了他的又一轮游说。少妇问道:
“多少钱一头?”
汉子附了一下,坚定地说:
“卖给别人,每头三百;卖给您吗,两头五百!”
少妇说:
“能不能便宜点?”
汉子道:
“大姐,您可看明白了,这是两头什么猪!这不是两头一般的猪,这是两头纯
种的‘约克崽’!别说是两头活猪,您到大商场去看看,买一只玩具小猪,也要二
百元!我家要不是儿子结婚腾房子,别说五百元,就是给我五千元,也不会卖!”
少妇甜甜地一笑,道:
“别吹了,再吹就成了囗囗了!”
“它们基本上就是囗囗!”
“我可没带钱。”
“没问题,我送货上门!”
起初那汉子想牵着小猪走,但它们很不驯服地乱窜。汉子弯腰把它们抱起来,
一条胳膊夹住一头。小猪在他的怀里尖叫着。汉子说:
“宝贝,别叫了,你们这一下子掉到了福囤里了,你们马上就会成为地球上最
最幸福的猪,过上最最幸福的生活,你们应该笑,不应该叫……”
汉子夹着小猪,跟着少妇拐进了一条胡同。女孩从少妇肩上探出头,对着小猪
发出响亮的笑声。
他目送了小猪和人很远,心里充满了惆怅。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上了过
街天桥。站在天桥上他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少妇的迷人丰采。天桥上同样聚集着摆
地摊的小贩,小贩们多数都顶着一张下岗的脸。天桥微微震颤,热风扑面而来。桥
下车如流水,沥青路面闪闪发光。他居高临下地看到,自己的徒弟吕小胡穿着一件
黄马甲,蹬着三轮车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急驶。车后座上支起一个白布凉篷,凉篷下
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贵人。车轮转得飞快,分辨不清辐条,每个车轮都是一个虚幻的
银色影子。车上男女的头不时地粘在一起,吕小胡头上汗水淋淋。这个徒弟脾气不
好,他想,但却是个技术高超的钳工,好钳工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他下了过街天桥,满怀着希望进了农贸市场。市场的顶上盖着绿色的尼龙遮雨
板,使站在漫长的水泥摊位后的小贩们面有菜色。菜的气味、肉的气味、鱼的气味、
油炸食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嘈杂的叫卖声也是扑面而来。他在卖菜的摊
位上碰到了同厂的女工王大兰,这个独臂的女人守着一堆黏糊糊的草莓,热情地跟
他打招呼:
“丁师傅,好久不见了啊丁师傅!〃
他停住脚步,接着就在王大兰周围认出了三个同厂的工友。他们都对着他笑。
他们都指着眼前的东西让他吃。
“丁师傅,吃草莓!”
“丁师傅,吃西红柿!”
“丁师傅,吃胡萝卜!”
他原本想打听一下买卖情况,但看了他们的脸,就感到什么也不必问了。是的,
生活很艰苦,但只要肯出力,放下架子,日子还能够过下去。但自己这把年龄,跟
年轻人一起来练菜摊显然是不合适了,跟徒弟去拉三轮更不合适,贩卖小猪的事儿
自己也干不了,这活儿倒不重,但需要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嘴,而他老丁嘴笨言
少,在农机厂里是出了名的。他有些失望,但还没有绝望,出来探探行情,寻一个
适合自己的活儿,是他此次出行的目的。他不相信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就找不到一
条适合自己的挣钱门路。就在他基本上绝望了时,老天爷指给了他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小山包上。如血的夕阳照耀
着山包后的人工湖,水面上流光溢彩。环湖的道路上,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在悠闲散
步。他在农机厂工作几十年,竟然一次也没登上过这个小山包,当然更没到湖边散
过步。他这几十年真是以厂为家,那几十张奖状后边是一桶桶的汗水。他把目光转
向了自己的工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孤寂地趴在那里,敲打钢铁的铿锵之声已
成昨日之梦,那根留了几十年黑烟的烟囱不冒烟了,厂区的空地上堆满了不合格的
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没有工人的工
厂简直就是墓地。他的眼睛里热辣辣的,心里有点悲愤交加的意思。暮色越来越沉
重,丛生着茂盛灌木的山包上阴气上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吓了他一跳。他揉
揉酸胀的腿,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山包下边,与人工湖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三十年前本市武斗时
死去的一百多个英雄好汉。墓地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有松树,有柏树,
还有数十棵高入云霄的白杨。他走到墓地时,腿痛逼他坐在了一块水泥礅子上。白
杨树上有一窝乌鸦,还有一窝喜鹊。乌鸦噪叫不止,喜鹊无声地盘旋。他揉着腿,
他揉着腿看到在白杨树下那片平整的地面上,弃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外壳。车轮不存
在了,车窗上的玻璃也不存在了,车上的油漆也基本上剥蚀净尽。他想不明白是什
么人为什么把这个车壳子弄到这里来。职业的习惯使他想到,这东西可以改造成一
间房屋。这时他看到,一男一女,从墓地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像两个不真实的影
子,闪进了红锈斑斑的公车壳里。他的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个老丁想赶快
离开这里,另一个老丁却恋恋不舍。在两个老丁斗争正烈时,一阵柔美动听的呻吟
声从公车壳子里传出来。后来又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尖叫,与闹猫的叫声有点
相似,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老丁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滚烫,连鼻
孔里喷出的气都灼热如火。公车壳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男人从里边闪出来。过
了几分钟,女人也从里边闪出来。他屏住呼吸,好像藏在草丛里的小贼。直到在墓
地外的树林里响起了那男人颇为雄壮的咳嗽声,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想离开的老丁和好奇的老丁又斗争起来,斗着斗着,他的脚把他带进了公车壳
内。车内一团昏暗,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冲鼻,地上凌乱地扭着一些灰白的东西,他
用脚踢了一下,判断出那是手纸。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叫:
“师傅——丁师傅——你在哪里——?”
是徒弟吕小胡在喊叫。
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接着徒弟的喊叫回答:
“别喊了,我在这里!”
五
吕小胡蹬着三轮,气喘吁吁地说:
“师娘快要急死了,说你出门时眼光不对头,生怕你一时糊涂寻了短见。我说
师傅保证不会寻短见,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寻短见呢?我说我知道师傅在哪里,
果然您就在这里。师傅,工厂已经这样了就去它娘的吧,饿不死土里的蚯蚓就饿不
死咱们工人阶级……”
他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徒弟左右摇晃的背,听着徒弟的胡言乱语,嘴里一声不
吭,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股热乎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下岗以来的灰
暗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