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出来吧……
任他把嗓子喊哑,铁壳小屋里还是寂静无声,暮归的乌鸦们围着高高的白杨树
梢叭叭大叫,团团旋转,好像一团黑云。他找来一块巨大的卵石,双手搬起,向铁
门砸了过去。咣啷一声巨响,卵石碎成两半,但铁门完好如初。他仄起肩膀,向铁
壳子撞去,铁壳子岿然不动,他却被反弹出三米多远,一屁股蹾在了地上。他感到
肩膀疼痛难忍,胳膊抬举不便,好像把锁子骨撞断了……
九
他骑着沉重的自行车仿佛梦游般地冲下山包,他没有捏车闸,他想就这样摔死
了更好,东北风迎面吹来,衣服鼓涨,肚子冰凉,耳朵边呼呼作响,仿佛腾云驾雾,
车后座上的垃圾袋子开了口,肮脏的纸片和塑料袋子在身后轰然而起,漫天飞舞。
环湖路上,连那个抗癌明星的身影也见不到了。一群灰秃秃的天鹅在湖面上盘旋着,
好像在选择地方降落。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冰上落满黄土。他麻木地骑车进了城。
街灯已经点燃,不时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地响起。一辆没有鸣笛的警车
转动着红绿灯油油地滑过来,吓得他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徒弟吕小胡的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就看到门板上贴着一张
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怒目向人的男孩。他转身想逃,看到徒弟提着一只光鸡从楼道
里走上来。楼梯间昏暗的灯光照着死鸡惨白的疙瘩皮,使他身上的老皮顿时变得像
鸡皮一样。他的腿软了,骨折过的地方像被锥子猛刺了一下子,痛得他一腚坐在了
楼梯上。吕小胡猛一怔,急问:
“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突然见到了爸爸的小男孩似的,嘴唇打着哆嗦,眼泪滚
滚而出。
“怎么啦师傅?”徒弟快步上前,把他拉起来,“出了什么事啦?”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徒弟家门口,泣不成声地说:
“小胡,大事不好了……”
小胡慌忙开门,把他拉起来拖到屋子里,安排他坐在沙发上。
“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师娘死了?”
“不,”他有气无力地说,“比你师娘死去糟糕一千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胡焦急地问,“师傅,你快要把我急死了!”
“小胡,”他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师傅闯了大祸了……”
“快说呀,啥事?!”
“中午进去了一男一女,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就多收钱呗,”小胡松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好事吗?”
“啥好事,他们在里边死了……”
“死了!”小胡吃了一惊,手里提着的暖瓶差点掉在地上,“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看到他们死了?”
“我没看到他们死了……”
“你没看到他们死了,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他们肯定是死了……他们进去了三个小时,起初那个女的还哭哭啼啼,后来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让徒弟看着自己敲破了的手,说,“我砸门,敲窗,喊
叫,把手都砸破了,车壳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丝声音也没有……”
小胡放下暖瓶,坐在沙发对面的木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
燃,垂着头抽了一口,抬起头,说:“师傅,您别着急。”他的双手在大腿上紧张
地摸索着满怀希望地望着徒弟的脸。小胡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并帮他点燃,说:“也
许他们在里边睡着了,人们干完了这事,容易犯困……”
“别给我吃宽心丸了,”他悲哀地说,“好徒弟,我的手指都快敲断了,嗓子
都喊哑了,即便是死人也让我震醒了,可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师傅,为了不交
钱,人们什么样的怪招都能想出来的。”
他摇摇头,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铁门从里边锁着呢,再说,我一直盯着呢,别说是两个
大活人,就是两个耗子从里边钻出来,我也能看见……”
“您说起耗子,我倒想起来了,”小胡道,“他们很可能挖了条地道跑了。”
”好徒弟,”他哭咧咧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帮师傅想想办法吧;
师傅求你了!”
小胡低下头抽烟,额头上摆起了很多皱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的脸,等待
着徒弟拿主意。小胡抬起头,说:
“师傅,我看这事就去他娘的吧,反正您也挣了点钱,明年开了春,我们再另
想个挣钱的辙儿!”
“好小胡,两条人命呢……”
“两条人命也不是咱害的,他们想死我们有什么办法?”徒弟愤愤地说,“这
是两个什么样的鸟人?”
“看样子像两个有文化的人,或许是两个干部。”
“那就更甭去管他们了,这样的人,肯定都是搞婚外恋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同
情!”
“可是,”他嗫嚅着,“只怕师傅脱不了干系,雪里埋不住死尸,公安局不用
费劲就把师傅查出来了
“您的意思呢?难道您还想去报案?”
“小胡,我反复想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
“您真想去报案?!”
“也许,还能把他们救活……”
“师傅,您这不是惹火烧身嘛!”
“好徒弟,你不是有个表弟在公安局工作吗?你带我去投案吧……”
“师傅!”
“徒弟,师傅求你了,让你那个表弟帮帮忙吧,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师傅后
半辈子就别想睡觉了
“师傅,”小胡郑重地说,“您想过后果没有?您干这件事,原本就不那么光
明正大,随便找条法律就可以判您两年,即便不判您,也得罚款,那些人罚起款来
狠着呢,只怕您这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挣这点钱全交了也不够。”
“我认了,”他痛苦地说,“这些钱我不要了,师傅即便去讨口吃,也不干这
种事了。”
“万一他们要判你呐?”徒弟说。
“你跟表弟求求情,”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实在要判,师傅就弄包耗
子药吞了算了……”
“师傅啊师傅!”小胡道,“徒弟当初是吹牛给您壮胆呢,我哪里有什么表弟
在公安局?”
他木了几分钟,长叹一声,哆嗦着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小心翼翼地掀灭在烟
灰缸里,看一眼歪着头望墙的徒弟,说:
“那就不麻烦您了……”
他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师傅,您去哪里?”
他回头看看徒弟,说:
“小胡,你我师徒一场,我走之后,你师娘那边,如果能顾得上,就去看看她,
如果顾不上,就算了
他伸手拉开了门,楼道里的冷风迎面吹来。他打了一个哆啸,手扶着落满尘土
的楼梯栏杆,向黑暗的楼道走去。
“师傅,你等我一下。”他回头看到,徒弟站在门口,屋子里泄出的灯光照得
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金粉,他听到徒弟说:“我带你去找我表弟。”
十
他们在被北风吹得嘎嘎作响的电话亭里给表弟家打了一个电话,表弟家的人说
表弟正在派出所值班。徒弟高兴地说:
“好极了师傅,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带您去找他?您不知道他那个老婆有多么势
利,我这样的穷亲戚到了他家,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真
让人受不了,咱们人穷志不穷,您说对不对?”
他感动地说:
“小胡,师傅让你犯难了。”
“但我表弟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怕婆子,”小胡像唱歌似地说,“怕婆子,
骑骡子啊!”
他们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他急着往外掏钱,徒弟把他拨到一边,
说:
“师傅,算了吧,您的钱肯定不够的。”
徒弟付了钱,昂贵的烟价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痛,但他还是咬着牙说:
“小胡,这个算我的。”
“您就先别管这事了!”
他们进了派出所。他下意识地扯着徒弟的衣角,身上冷得打战,手心里却全是
汗水。值班的两个民警中有一个正是徒弟的表弟。那是个细眯着小眼、脖子很长的
青年人。他拿着笔,一边听着他们的诉说,一边往本子写着字。
“就这事?”表弟用笔尖锁着本子,有些厌烦地问。
“就这事……”
“想象力很丰富嘛,”表弟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说,“发了大财了吧?”
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表弟,劳您大驾去帮丁师傅处理处理吧……如果那两个人吃的是安眠药,没
准还能救过来……”徒弟将装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的塑料袋放在表弟面前,满面堆笑
地说,“丁师傅是我的恩师,省级劳模,跟于副省长合过影的,临近退休了遭遇下
岗,万般无奈才想了这么个饭辙……”
“如果他们吃的是耗子药呢?”表弟看看手表,站起来,对正在墙角玩电脑的
民警说:“小孙,我去人工湖那边处理个自杀案件,你一个人在这里盯着吧!”
表弟去了一趟厕所,收拾了随身所带物品,从车库里推出一辆三轮摩托,载上
他与徒弟,开出了派出所院子。
正是晚饭时刻,感觉却像深夜。可能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宽广的大路上车辆稀
少。摩托车亮着警灯,鸣着警笛,在大街上像箭一般飞驰。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斗
上冰凉的把手,心脏仿佛提到了嗓子眼里,张口就能吐出来。
摩托很快出了城,道路的质量下降,但表弟好像要向他们炫耀车技似的,一点
也不减车速,于是摩托车就成了一匹发疯的马驹。他的身体在车斗里不由自主地上
窜下跳,尾骨被赚得针扎般疼痛。
摩托拐上了人工湖边的水泥路,不得不减缓了速度,因为这条路上有许多凹下
去的窟窿和凸起的瘤子。表弟大幅度地扭动着车把,也难以免除摩托的颠簸,有一
次差了点就要翻个三轮朝天,把发动机都憋死了。表弟大声骂着:
“他娘的,腐败路,刚修了不到一年,就成了这操行!”
他和徒弟下了车,跟在后边,帮表弟推着摩托绕来拐去地缓慢前行。到了墓地
边缘,他们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四周黑暗如漆,车前的大灯射出的光柱照亮了墓
地和树林。表弟冷冷地问:
“在哪里?”
他想回答,但舌头僵直,发出的是一串呜噜。徒弟抬起手往墓地里指了指,说:
“在那里。”
通往墓地的小路在车灯照耀下清晰可见,但三轮摩托显然是开不进去。表弟熄
了摩托的火,从背包里摸出一只装三节二号电池的手电筒,揿亮,照着林间的灰白
小路,厌烦地说:
“走吧,前边带路!”
他踊跃地走到前面,下意识里想讨好表弟。他听到徒弟在身后说:
“表弟这车……”
“怎么啦?怕人偷走?”表弟冷笑着说,“这么冷的天,只有傻X才出来!”
表弟的手电光芒忽而射向林梢,忽而射向坟墓,弄得他脚步踉跄,犹如一匹眼
色不济的老马。小路在坟墓间绕来绕去,路上厚厚的枯叶在他们脚下嚓嚓作响。东
北风已经停息,空气肃杀,墓地里宁静异常,他们脚踩落叶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
发毛。有几点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像雨点又不像雨点。他看到,手电筒的
光柱里,有一些银白的颗粒轻飘飘地落下来。他有些兴奋地说:
“下雪啦!”
表弟不满地纠正了他:
“不是雪,是冰雹!”
徒弟说:
“表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表弟轻蔑地哼了一声,道:
“你们认为警察都是些傻瓜?”
徒弟笑着说:
“怎么敢?警察里也许有傻瓜,但表弟您决不是傻瓜,我听姑妈说过,您五岁
时就能认识二百多个字呢!”
表弟的手电筒照到了高高的白杨树梢,惊动了巢里的乌鸦,它们认外地大叫着,
有两匹乌鸦从巢里飞出来,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扑楞着翅膀,一匹撞在了树干上,一
匹钻进了旁边的喜鹊窝里,在那里引发了一场混战。表弟收回电光,低声嘟哝着:
“给你们这些鸟货一梭子!”
他们来到了车壳小屋前,在电光的笼罩下,小屋像一个沉睡的巨兽。被惊动了
的乌鸦和喜鹊各归其巢,林间恢复了宁静。冰雹越来越密集,暗夜里一片窸窣之声,
仿佛有无数的春蚕在啃吃桑叶。表弟用手电照住了小屋,问:
“在这里边?”
他感到徒弟在黑暗中看着自己,便慌忙回答:
“是这里边……”
“真他娘的会找地方!”
表弟攥着手电筒走到门前,轻轻地踢了一脚,铁门竟然应声而开。电光射进了
小屋,他的眼睛跟着电光移动着,就像清点财物一样,他看到了平放在地上的那块
床板、床板上的草席、席上那卷粗糙的手纸、“墙”角上那张瘸一条腿的木桌、木
桌上的两瓶啤酒和三瓶汽水、啤酒和汽水瓶子上的灰尘、紧靠着啤酒瓶子的两根躺
着的红蜡烛和半根立着的红蜡烛、桌面上的肮脏蜡油、木桌下边那个用来盛小便的
红色塑料桶、“墙”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上的淫秽图画。光柱在那夸张的图画上停
了一会,然后又在室内扫了一遍。表弟转过身,用手电照着他的脸,恼怒地问:
“丁师傅,你什么意思啊?!”
电光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他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结结巴巴地辩白着:
“我没说谎,对天发誓我没有说谎……”
表弟阴阳怪气地说:
“有遛骡子的有相马的,没想到还有遛警察的!”
表弟举着手电,大踏步地往回走了。徒弟不满地说:
“师傅,您又幽了一默!”
他将身体往徒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嗓门说:
“小胡,我明白了,那是两个鬼魂……”
说完了这话,他感到脊背发冷,头皮发紧,心里却感到轻松无比。徒弟更加不
满地说: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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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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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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