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到她的“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她晚年的“淫行”,是比“陷吾君于聚麀”受到更多非议的。
“秽乱春宫”,看来也似乎是“事实”。骆宾王的檄文是那么说,许多文家也那么写。在稗官野史中,更有难以胜数的、离奇怪诞的关于她荒淫的“绘影绘声”的传说。
稗官野史的传说不必管它了,现在我只选出两件见於正史的记载来说。
一件是说她宠爱一名叫薛怀义的和尚。薛原名冯小宝,是个市并无赖,武则天喜欢他,要她的女婿--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认他做季父,改姓名为怀义,时常召他入宫行乐,后来封他为白马寺主,大建佛寺,大塑佛像,登时使这个市井无赖成为显赫一时的僧侣大地主。
另一件是说他宠爱一对同胞兄弟张易之、张昌宗。这两兄弟相貌很漂亮,又懂音乐,武则天要他们进宫“侍奉”,各自封官赐爵,哥哥是“奉宸令”,弟弟是“秘书监”,事实上只是天天陪她饮酒作乐。
由于二张的得宠,许多美男子都想自荐人宫。因此引起了一个大臣朱敬则的劝谏。
朱敬则的谏疏公开说:“陛下内宠,已有薛怀义、张易之、昌宗,固应足矣。臣闻尚舍奉御柳谟自言子良宾洁白美须眉;左监门卫长史侯祥云阳道壮伟,过于薛怀义。无礼无仪,溢于朝听。巨愚职在谏净,不敢不奏!”
这样亵读的奏表,见于史册,也是从所未有的。据说武则天读了这个奏疏,说道:“非卿直言,朕不知此。”不但不责怪这个渎犯她的臣子,反而赐彩百段。
然则武则天晚年的“秽乱春宫”是事实了?
我们对此颇有怀疑,怀疑史书过甚其辞。因为高宗死时她六十一岁,史书记载薛怀义受宠时她六十九岁,朱敬则谏美少年入宫时她已经是七十八岁了。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能否作出“淫秽”之事,似乎应属生理学范围。通常来说,可能性不大的。
然则那个谏疏为什么公然奏上,毫无隐讳,且见于史册?陈寅恪解释说,武则天既然做了皇帝,做皇帝就得有做皇帝的排场制度,男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三千宫女,她为什么不可以有几个男人侍奉?在武则天的立场来说,也许她正是要男人进宫侍奉,来表现她做女主的威严呢。
据正史记载,有个故事。御史中丞宋瓃性刚直,力争要杀二张,武则天不得已令张昌宗到肃政台受审。宋瓃正在审问,宫中出特敕赦免,宋瓃发怒道:“恨不一来就打碎这小子的脑袋!”她听说,叫张昌宗到宋瓃处谢罪,宋瓃拒不见。她知道宋瓃刚直,二张进谗言她都不听。从这件事情看来,她对待“男宠”还是“有分寸”的,不许他们仗势弄权乱朝纲。看来也只是把男宠当作“倡优之畜”罢了。
脉脉争新宠 申申詈故夫
作者:梁羽生
有人在报上谈起马君武先生的诗,其中有一首《三卅纪事》诗,是讽刺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组织的(按:其时是民国二十九年三月三十日,故题曰《三卅纪事》),很有意思。诗云:
潜身辞汉阙,矢志嫁东胡。
脉脉争新宠,申申詈故夫。
赏钱妃子笑,赐浴侍儿扶。
齐楚承恩泽,今人总不如。
这首诗不带一个骂人字眼,而把叛国臣妾的丑态刻划得淋漓尽致,确是一首上乘之作。
中国历史上每当外敌入侵的时候,广大人民总是不甘屈服、要反抗敌人的。但统治阶级却有一些媚敌求荣、丑诋祖国的人,“脉脉争新宠,申申詈故夫”,正是此辈的写照。
历史上也的确曾出现过一个“申申詈故夫”的具体人物,这个女人乃是晋惠帝的后妻羊皇后。晋惠帝是历史上有名的“蠢材皇帝”,叫穷人“何不食肉糜”,就是他的杰作。这个蠢材皇帝的第一个“正宫”贾后,却是个非常厉害的悍妇,后来引起“八王之乱”,被赵王伦矫旨赐死。羊皇后没贾皇后那么凶,也不似她那么弄权,但却是个丝毫没有骨气的女人。(前后两妻,一悍一贱,这个蠢材皇帝,亦可谓倒霉矣。)现在我们就从这个“申申詈故夫”的女人谈起。
公元三一一年,匈奴族的“汉王”刘渊,派遣他的侄儿刘曜、大将石勒,率兵入侵,攻入洛阳,晋怀帝被掳,晋惠帝的未亡人羊皇后也就成了刘曜的战利品。
羊皇后被掳后,刘曜见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纳她为皇后,并问她道:“我何如司马家儿?”她竟无耻地回答道:“胡可并言!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之。……妾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已来,始知天下有丈夫。”不但“申申詈故夫”,还向“新夫”大灌“迷汤”!
但若依中国传统的“君子责人从宽”的古训,羊皇后毕竟还只是一个女人,虽为皇后,并未当权。另外有一些乘国当权,且又自夸是饱读诗书的“名士”,也向敌人摇尾乞怜,那就更加可耻了。这类人的代表,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与羊皇后同时的西晋大臣王衍。
王衍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豪门,《晋书》称他“既有异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当时士风尚清谈,他做了大臣,仍以“名士”自居,有客来访,唯谈老庄。洛阳城破后,他被石勒所俘虏,怕石勒怪他,自己说我一向不问政治,并且再三劝石勒“称尊号”,做皇帝。石勒很鄙视他,骂他:“君名盖四海,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言不预事?”就把他杀了。又有另一个豪门王浚,平时门第的观念极深,但到了“胡乱”来时,就把女儿献给鲜卑的一个小官,并帮助敌人转过来侵略自己的国家,其后也被石勒处死。
可见媚敌求荣,不一定就能够从心所欲,而且更多的是“求荣反辱”。
我们再以马君武诗中的“齐楚承恩泽”的伪齐皇帝刘豫来作例子。
刘豫的“大齐”是南宋时代金人在中原地区所树立的傀儡政权。本来金人在攻破汴京,掳走徽钦二帝之后,最初立的儿皇帝是张邦昌,僭号“大楚”。金军去后,他自己没有军队,害怕民众起来杀他,便听部下吕好问之劝,将“帝号”取消,迎奉当时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康王赵构回京,仍立赵氏为主,算是一个比较“识时务”的人。刘豫就不同了,他本身是宋的高级将领,降金之后,掌握有一部分伪军,可作为政治资本,因此当他听得金主要选择一个傀儡继张邦昌之后做儿皇帝时,他就多方运动,三一年,金主正式册立刘豫为“大齐皇帝”。册文写明要他“世修子礼,永贡虔诚”。刘豫也欣然受命。
刘豫做了儿皇帝,十分卖力,不断南侵,作为金侵略者的前驱。初时金主也曾夸奖他,可是他也没得意几年,到了一一三七年,他派遣地的两个儿子刘麟、刘猊与孔彦舟三路进兵淮南,被韩世忠、杨沂打得大败,他的伪军残部的战斗力便不大了。
恰值其时金兵也因在屡败之后,想与南宋划河为界,成立“南北朝”的局面。金的大将挞懒便建议废弃刘豫的伪组织,与宋谋和。初时粘罕不同意,后来见刘豫的力量已残存无几,失了利用的价值,也就只好同意了挞懒的主张。
一一三八年,金国四太子兀术,轻骑突入汴京,擒了刘豫,次日兀术召集伪朝文武,宣读废弃刘豫的诏书。诏书内有十六个大字:“建尔一邦,逮兹八载,尚动兵戎,安用国为!”伪齐就这样被消灭了。
刘豫解出汴京,尚图倖免,哀求挞懒、兀术开恩。挞懒说:“你自己瞧吧:当年赵桓(钦宗)出京的时候,老百姓还头上顶着香,哭泣号陶,替他求恕。今天你解出汴京,老百姓没一个可怜你,你自己怎不惭愧?”
可见被老百姓唾弃的媚敌求荣者,连敌人也是看轻他的。
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
作者:梁羽生
最近翻阅宋史,发现一件事情,原来主张“两个中国”者不自今日始,而是古已有之了的。倡此论者,即“鼎鼎大名”的汉奸秦桧是也。
秦桧在未做宰相以前,曾扬言道:“我有两条妙策,可安天下。”当时相位出缺已久,有人问他道:“你既有妙策,何以不言?”秦桧道:“朝廷没有宰相,说出来也没人执行。”意思即是“等我做了宰相再说吧”。
后来秦桧果然做了宰相,而这两条“妙策”也真的向皇帝(高宗赵构)提出来了,是什么呢?八个大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原来当时金人入侵,长江以北的土地大都被金国占领,金人还在中原建立了一个伪齐国,以刘豫作傀儡皇帝。南宋偏安江南,以临安(今杭州)为首都,只是一个小朝廷的局面。这几个字的内容,包括了承认金人吞并的中国领土为金国的合法土地,承认刘豫的伪齐国;宋国放弃两河、中原、江淮之地,不许再谈“反攻复国”;从北方逃难来的老百姓,一律送回他们的原籍,使他们成为金国人或伪齐国人;凡非江南人而为金国掳去的臣民,一律不须送还,任由他们为金人或伪齐人均无不可。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使“两个中国”合法化。秦桧的理由是:反正北方已非我有,这是已成的事实,何不承认事实来换取和平呢?
赵构本来是害怕敌人,准备和敌人妥协求和的,可是听了秦桧这个主张,也不禁迟疑起来。他考虑了许久,与其他的大臣说道:“秦桧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为了他自己是“北人”,不可能赞同奏桧的计划,这计划才搁浅下来。
秦桧卖国求荣,提起他谁都要骂他一声汉奸,直到现在,民间还叫炸油条做“油炸桧”,表示了人民对秦桧的憎恨(广东人读如“油炸鬼”,只是一音之转,同时也是表示秦桧其人,不过是“鬼东西”而已)。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秦桧最初却并不以汉奸的面目出现,相反,是以“爱国忠臣”的面目出现的。
历史上凡大奸大恶之辈,大都有些“才能”,此所谓“无才不足以济奸”也,而且还装出“爱国”的样子:宋代的秦桧,近代的汪精卫都是典型。汪精卫从做“革命党”到做汉奸的事情人所熟知,不必赘述。秦桧最初在南宋的政治舞台以“忠臣”姿态出现,则或许还有人不知,不妨谈谈。
秦桧在徽宗政和五年(公元一一一五年)考取头名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词学兼茂,才华卓绝”(详见《宋史?秦桧传》)。靖康元年(公元一一二六年),金兵围攻汴京,要求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当时的宰相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等一致认为可以割让。秦桧却上疏反对割三镇,并提出兵机四事。第二年,徽钦二帝被俘,金人主张邦昌为伪楚帝,秦桧又申状到金营反对立张邦昌,要求仍旧在姓赵的当中选一人为帝。申状一开头就侃侃言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今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他在说明了赵氏不可废的理由后,申状最后道:“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
当时大臣差不多都被金国的军威吓得发抖,没人敢道个“不”字,秦桧这张申状当真是“一士谔谔”,朝野上下,人人都赞他是个“忠臣”。金兵的统帅粘罕阅状大怒,把秦桧抓到了金营,一同掳往燕京。
可是这个“忠臣”一到金营,稍受折磨,就变了节。他到了燕京,买通粘罕左右,替他说好话,粘罕奏明金主吴乞买,将秦桧夫妇赐给另一位掌握军权的左元帅挞懒,供军前使用。
秦桧聪慧过人,学会金国语言文字,熟悉了风土人情,成了标准的“金国通”。秦桧的老婆王氏生得伶俐俊俏,挞懒对他特别垂青。秦桧处处在挞懒面前表示他忠于大金帝国,连老婆也在所不惜,挞懒渐渐便日益倚重他,后来挞懒攻楚州,金军诱使楚州举城投降的那篇檄文,就出于秦桧的手笔。
建炎四年(公元-一三零年),挞懒把秦桧放回来,要他在南宋政府中设法取得权柄,作为内应。当时秦桧假称是杀了金人的监使逃回来的,杭州全城轰动。虽然也有些人不信,但到底为他过去的“声名”所迷惑,大多数人仍然把他当作“忠臣”。
秦桧察觉宋高宗的意图,知道他只是想苟安于小朝廷的局面,便约略地把他和金人相得的情形,透露一点给高宗。高宗正需要这样一位和他“志同道合”的臣僚,且又在金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因此很快就把他的职位提升到宰相。高宗曾对人说:他和秦桧见面,听到秦桧的一番高论之后,喜欢得几夜睡不着觉,失眠了。
狐狸的尾巴不久就露出来,自从他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主张一提出来,朝野反对之声四起,到了后来,甚至抗州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可是宋高宗虽不赞同他这个主张,但仍然是想求和的,只希望敌人的条件较宽,能够接受。绍兴八年(公元一一三八年),高宗决定向金国臣服,派王伦到金国去商谈议和条件,表面的理由是想接回被金人所俘的他的妈妈韦妃(其实他还不知生身之母,早已改嫁金国的盖天大王了)。
当时宋大将岳飞、韩世忠等人在军事上正节节胜利,情况与徽钦被掳之时不同,朝臣大都反对和议。这位以前反对屈辱求和而现在则主张求和的秦桧说道:“陛下不惮屈已议和,此人君之孝也。群臣见人主卑屈,怀愤愤之情,此人臣之忠也。君臣之心,两得之矣!”真是“聪明绝顶”,善于说辞,既捧了皇帝,又安抚了那班朝臣(当然也有不受他安抚的,例如枢密院编修胡铨就上疏请杀秦桧)。
后来金国派了张通古做“江南诏谕使”,要宋高宗赵构跪接大金国“诏书”,摆出的“格局”根本不是“讲和”,而是“受降”。
赵构愿意投降,但却不好意思下跪,双方商议之后,金人同意以秦桧作为宋帝的代表跪接诏书。秦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率领百官,大张盛典,在张通古面前叩首、叩首、三叩首,双手举过头顶,把诏书接了下来。
老百姓都是痛恨卖国奸贼的,无怪后代的人们,都只知道秦桧是个“汉奸”,而很少知道他还是个“才高学广”的状元,而且还曾经扮演过“忠臣”的角色了。
元宵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