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领着两人走进了大殿,殿内到处都是轻软的白纱,风从殿外吹进,将这一层层吹开,别具风情。铃铛从六合的怀中跳下来,跑过这一层层纱帐,几个箭步蹿到了首座之位的软垫上坐着,动作无比熟稔。六合见状,却是勾唇淡笑,莲步轻移,一路抬手拂开纱帐,坐到了铃铛旁边的软垫上。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巫芷的?”六合抬手摸着铃铛脊背,铃铛舒服地眯起了眼。
玄黄与沈言昭也穿过纱帐,来到了六合面前,六合手一挥,地上凭空出现两张椅子,玄黄和沈言昭便做了下来。
沈言昭答道:“二十几年前,晚辈在天虞秘境中寻到了铃……它。”
沈言昭还颇为不习惯铃铛的新称呼,即改不了口,也叫不出,只得用“它”来代替称呼。
六合并不介意,只是点点头。
“天虞……这倒是有点耳熟。”六合瞳仁向上抬了些,似乎是在回忆。
“晚辈与玄黄,正是从天虞来的。”
“嗯。”
“六合女仙想必是不记得了,六百多年前,我曾随一男子来过长洲。不过当时女仙并未接见。”
“男子?”六合面色沉下来。目光锐利如刀,声音略略扬起:“陆规?”
玄黄面色反倒有些惊讶了,问道:“女仙认识陆规?”
六合冷哼一声,道:“认识。怎么不认识?巫芷当年便是为了他出的长洲,六百年后回来了,居然已经去了六条命!”
玄黄陷入了沉思。
当年她随陆规杀入魔族大营,一路上遇到不少阻碍,但终究都是有惊无险。她当年只当是运气好,而如今一想,到说不定还真是有人暗中相助。
这么思索着,玄黄将目光移到了铃铛的身上。只是铃铛瞳色清澈,只是无辜地看着玄黄,微微歪了下脑袋。也不知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还请女仙明示。”
“六百年前,我也才刚刚长出九尾。我与巫芷从水镜之中看到了你与陆规。”
六百年前,长洲——
六合在软垫上打坐,带着明光的白气从她身周逸出,眉心光印明明灭灭。不多时。六合收了工,转头看到巫芷躺在旁边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
她伸长了脖子过去瞥了一眼,满眼都是才子佳人欲说还休,不由夺过她手中册子,嗔道:“你一日到晚怎么尽看这些,前头数百年的根基都想毁了吗?”
巫芷眨了眨眼睛,一派天真无邪。从六合手中抽回书册,道:“这不也是无聊吗?在青丘住了这么几百年,哪里都玩过了,现在可是半点练功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她葱白的纤指上下翻飞,将书册翻回她之前看的那一页,笑盈盈道:“好姐姐。就让我看完这一本吧?”
六合心软,道:“行,但这可是最后一本。”
巫芷连连点头,目光登时便粘在书页上,道:“这书中的女子和六合姐姐倒是有几分相像。都是狐妖,性子也……”
六合啐道:“哪里像了,倒是你,日日看这些情情爱爱的,莫不是也动了春心?”
巫芷道:“这话从六合姐姐嘴里说出来怎么这般奇怪?人间的圣人可也说了:食色,性也。”
六合摇头驳道:“那都是凡人之言,你我修仙学道,可不能和他们一样。应当早早清静六根才是。”
“姐姐说得是。”巫芷应着,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认真来,又沉浸在书册的故事中了。
六合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穿过殿内层层白帐,看到了远远的山色。
她们在此已经有五六百年的时光了,最初六合还无法化为人形,日日被巫芷抱着漫山遍野的跑,身无缚心无束,倒也是自在。最初她还羡慕巫芷一生下来便有人形,但等她修成了人形反倒觉得人形太过拘束,还得每日穿戴整齐,实在是烦闷无比。
但巫芷与她不同,对人形相当喜爱。这倒也是因为巫芷从来没有以动物的形态生存过,因而反倒是对人形有着更多的亲切感,前些日子她还去人间搜罗了整整一屋子的话本小说,从此沉了进去,对人间此种感情无比向往。
“你以后也别出去了,上回你去的时候人界不是已经大乱了吗?”
“嗯……听说是魔族的来了……”巫芷头也不抬,声音有些闷,答道:“到处都是死人。”
“魔族。”六合眉头又皱,道:“量那些魔族也不敢到长洲放肆,人界的事情我们也没必要管,便随他们去闹吧。”
“六合姐姐,这样放着不管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六合摸了摸巫芷的脑袋,道:“你我已经是仙,擅自插手人界之事对你我并无好处,反倒会添杀孽。你也该收敛收敛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了。”
“为仙也有五衰之日,为何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五衰之日?”六合笑道:“你脑子里都想着些什么啊,我等才初初为仙,五衰之日至少是数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如今考虑,不觉得太早了吗?”
两人正谈这话,六合的面色却微微一变。
“六合姐姐,长洲外面是不是来人了?”
六合点点头,伸出手往虚空一抹。两人面前立刻漾开了一道水幕光镜。
水幕中,有一男子,单足立在海面之上,脚底水波层层漾开。男子一身白衣,身后背负长剑,身姿挺拔,更显眉目俊朗。
那人喊道:“仙人可在?”
“在!”巫芷不知为何,急急高声回答。
六合不满地弹了一下巫芷的额头,声音又稳又沉,问道:“你是何人?”
“晚辈天虞陆规,想问仙人借件法器,诛杀魔族女帝宛漫千。”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亦不想见凡人。你回去罢。”
“仙人!”陆规的面色变得有一丝急切,慌张地又喊了一声。
可六合已经一挥袖将水镜收起,回过头来正想和巫芷说话,却见她愣愣地看着前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巫芷!”六合伸手推她。道:“你想什么呢?”
“啊?”巫芷茫然地回头,问道:“什么?”
“你这脑子,每天到底都想些什么啊?”
“没想什么啊……”巫芷委屈地低头,又盯着书册。可这回,半天也不见她翻上一页。
六合察觉出了不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巫芷面上忽然浮起红晕,羞恼道:“没什么。我去散散心!”
巫芷说着,便把书册一合,滑下榻子蹬上小靴出了巫合殿。
这一出去,却是到了半夜三更才回来。巫芷回了自己的屋子,脱去外袍靴子便钻上了床,推醒了已经入睡的六合。
六合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有些迷糊,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巫芷嘿嘿一笑,将六合抱了个满怀,答道:“我去见那个叫陆规的凡人了。”
“什么?”六合被她这句话一惊,堪堪清醒过来。怒道:“你自己一个人去见他了?”
“我没见他,就去他身边转悠了一会。况且他也不是个凡人,他已经是半仙之体了。”
“正是如此才可怕!区区凡人的话哪里伤得了你,怕的就是这种……”
“不必担心,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没有恶意才是。”
“这不是你能看出来的,我娘说过,凡人最最可怕,你以为他有心,但其实他是没有心的!”
巫芷大骇,惊道:“什么?他没有心?”
六合被她这一句吓到,微微一怔,这才解释道此“心”非彼心。
巫芷懵懂地点头,托腮想了片刻又道:“他可是个有趣的人。”
“你去人界那么多回,怎么就没见你说哪个人有趣?”
“不一样的!”巫芷用力地摇头,道:“陆规他不一样!”
“好好好,不一样。”六合打了个哈欠,问道:“我的巫芷大小姐,现在能睡了吗?这才什么时辰啊……”
巫芷瘪了瘪嘴,但看六合确实是一副困倦非常的样子,也就放过了她。
这一觉,六合睡得极死极沉。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快到巳时了。
六合心想昨夜巫芷那么晚回来,现在肯定还睡着。可一摸身侧的床榻,却什么都没摸到。连一丝温度都没留下。
六合大惊,连忙从榻上翻身坐起,捞过床头的外衣披到了身上,也顾不得将鞋子穿好,匆忙走到了屋外。
“巫芷——”六合在殿中奔走着,却怎么也得不到巫芷的回应。
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能用神识覆盖长洲,这样便能知道巫芷的下落了。
还真是忙中出错。
这么想着,她放出了神识,扫遍了长洲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巫芷不在。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记忆
玄黄问道:“可即便如此,你又如何断定巫芷是随陆规而去的?我当年一直都在陆规身边,可我从未见过巫芷一面。”
六合抿唇,半晌答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不假,但我相信世间绝无如此巧合。”
玄黄道:“如今再追究这些有何意义?”
六合冷冷地瞥过来一眼,看得沈言昭浑身一僵。
“有何意义?”六合语气沉冷,像块寒冰似的向沈言昭和玄黄砸来,“挚友离开六百年,在外不知经受多少磨难,竟是硬生生去了六条命!”说着,六合的嘴角忽然勾起了嘲讽的弧度,蔑笑道:“我是忘了,你们凡人也不过百十年寿数,一命而已,自然是不懂我说的这些的。倒是我失了分寸。”
三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铃铛在软垫上踩着,有些坐立不安。不一会,它便跳下了软垫,一路跑到了沈言昭的怀里,轻轻扒着她的衣服。
沈言昭依然无法把怀中的铃铛和六合口中的巫芷合到一起。
她和铃铛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甚至玄黄和师父都比铃铛和自己亲,可眼前这个小小的,软茸的生物,与她灵魂相连,是她从天虞秘境里头带回来的。在生命垂危之时,是它陪在自己的身边。
沈言昭轻轻捏着铃铛的小爪子,肉垫又绵又软。半晌,她道:“女仙可知有什么办法能知道铃铛……巫芷先前发生了什么吗?”
六合思索片刻,答道:“有一个法子,但不一定能知道全部的记忆。”
“那也试试吧……我也想知道,它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六合见沈言昭神色殷切,又对巫芷颇为关怀,面色不由软下来,道:“好。”
六合从榻上走下来,从沈言昭怀中抱走了铃铛。铃铛半点挣扎都没有,四肢和尾巴都乖顺地垂着。任由六合在它身上揉着,将它转向了自己的方向。
六合的眼睛蓦然覆上了一层水光,黑亮濡湿,定定看着铃铛的眼睛。铃铛与六合对视着。半晌,铃铛的瞳孔忽然失去了焦距,像是覆上了一层纱一般,反倒是六合的瞳色愈发光亮,变得和抛光过的玉石珠子一般。
铃铛的身体软在了六合的手中,不同于先前的好不挣扎,反倒像是昏厥过去一般,只是眼睛还睁着,瞳孔黯淡无光。
沈言昭心都悬得老高,生怕铃铛有什么不测。但六合却一点不像是会伤害铃铛的人。她轻轻将铃铛放到了软垫上,还给它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这才转过来对着沈言昭两人。
相较于玄黄的淡定,沈言昭整个人都仿佛是惊弓之鸟一般,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崩掉她心底的那根弦。
六合神色漠然。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曲着便朝着自己的双目刺去。
沈言昭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动了起来。
但这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的工夫,六合并没有将双指插入自己的眼眶,指头在眼珠前停了下来,方才黑亮的瞳孔中渐渐分出来两颗黑色的小珠子,随着小珠子分离出六合的瞳孔。六合的瞳色也变得正常了起来。
两颗小珠子很快融成了一颗,变作了一颗圆亮坚实的黑珍珠,看上去摄人心魄,但一点光芒都不折,光滑的表面却带着磨砂一般的质感。黑珍珠在空中浮了一会,便落入了六合的手心中。
沈言昭咕嘟地咽了一口口水。问道:“这是什么?”
六合解释道:“这便是巫芷体内还存着的记忆,但现在的她已经全部忘记了,因而这些并不在她的脑海中……而是存到了其他的地方。”
六合说得讳莫如深,而沈言昭也无意深究,只是匆匆点了下头。又盯着她手心的黑珍珠,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六合犹豫了一下,道:“这些记忆是她最后存在的了,如若我们看了,它便会消散,巫芷永远不会知道这一段记忆。我们是天生灵物,和你们凡人不一样。你们还有黄泉殿存储一生记忆,而我们只有一次……”
玄黄插嘴道:“铃铛……巫芷现在已经只有三命,接下来命也只会少不会多,既然无法再以人身行动,那这些记忆也就可有可无。”
六合略一思忖,便点头,盯着黑珍珠道:“那便用吧,你们退开些。”
玄黄和沈言昭依言后退了几步,六合确认了她们的方位之后,拔出了脑后不知用何种质材打造的一支青色流云簪,一头乌发失去了束缚,如流水一般从她头顶泄了下来。她手指一转,流云簪便被她仅仅抓到了手里,尖端朝下,重重地刺中了黑珍珠。
黑珍珠被刺中的一瞬间放出了一阵奇异的光芒,似乎很亮,却又浓黑,仿佛要将所有东西吸噬进去一般。
沈言昭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这光芒染得乌黑,像是被泼了墨汁一般。很快,她便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很沉,身子很轻。眼睛并没有睁开,却觉得眼前闪过了无数段模糊不清的片段。那里面活动着的人,场景,和声音都像是蒙上了无数层纱,只剩下朦胧的色块在移动。
终于,画面定格在了一个黑暗的地方,身上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倒在地上,黑色的土地衬得她面色苍白如雪,发丝凌乱。她深吸了一口气,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动作滞顿迟缓,嘴角流出鲜血。
事实上,她的白袍也已经十分狼狈,边角俱破损,好几处都已经是破布条了,上面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痕迹和黑红的血迹。
她的双手并在了一处,拈成了一个沈言昭并不知道的法诀,面容青稚却有着奇异的坚毅,她口中呼出一口气,指尖蓦然放出光芒,放出一道白光撞上了前面一道正扑过来的黑色影子,顷刻间仿佛是在火上浇了油一般,黑影被白光吞噬,助长了白光。
白光仿佛死神镰刀一般,飞快地流窜,将她身周这一片诡异的战场全部清场。
她口中喷出来一大口鲜血,很快渗入了黑色的土地。而后整个身子绵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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