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是盘古,若自己曾经读过的那本史志是真……
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这记忆中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现实一般,在沈言昭的眼前一一演化出来。
直到眼前这山河既成,沈言昭才恍然从震惊中脱出,下意识一睁眼。
这一回眼皮子总算没再黏住,她身周沉郁的墨色也全然不见,自己回到了一片淡黄的纸色当中。
身前有一团浅淡的墨色缓缓流转。
沈言昭明白了,这便是鸿蒙灵气。
“你是在回应我吗?”
鸿蒙灵气停滞下来,就在沈言昭面前,不再动弹,仿若静止。
“为我所用,可好?”
鸿蒙灵气听到这话,便仿若是人的心脏一样,猛地涨大,又缓缓缩小。
沈言昭兀自继续道:“与我化成一体,可好?”
鸿蒙灵气被封在山灵卷中多年,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狂妄的人类,登时犹疑地后退了些。
沈言昭张开了双臂,像是拥抱一般,缓缓将鸿蒙灵气纳入了怀中,她道:“你既已经现身,想必已经认同于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鸿蒙灵气略微挣扎了一番,便在沈言昭怀中不动了。
沈言昭心里其实极其没底,鸿蒙灵气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被这么一两句话给哄骗,乖乖为她所用?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缕鸿蒙灵气已经被封在山灵卷中多年。
山者,沉默,平稳,是世间最坚忍平和之物。这缕鸿蒙灵气最初被盘古破开,有多年身置于盘古身躯所化的山中,原本的狂躁早已经被磨得平和无比,比兔子都要乖顺。
它在沈言昭怀中待了一会,便慢腾腾地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去。
沈言昭没想到它居然当真如此之乖,才片刻的工夫,它就已经投向融进了她的身体中了。
事实上,她还沉浸在这天地初开的景象之中,深感造物神奇。
当鸿蒙灵气完全没入了沈言昭身体的一瞬间,沈言昭忽地感受到自己脑海中一阵剧痛袭来。
她立刻明白了过来,是识海出了什么问题。她连忙心念一动,却发现现在的自己可以进入识海,但神识依然无法使用。
识海的天空不知何时积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几乎要压到地面一般,云中电光闪烁,雷鸣不绝于耳,声声都像是就在沈言昭耳边炸开的一样。
沈言昭下意识往神识之树跑去,手上飞快结印,给神识之树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防护。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天空,一边忍着疼痛,一边回想到底是哪里出错。
可这一切都是鸿蒙灵气融进身体之后才发生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可玄黄事先半点心理准备都没给她做,她瞬间就慌乱了起来。
雷鸣阵阵,让她想起了开天辟地时的感觉。
——开天辟地!
这莫不是开玩笑的吧?
沈言昭正想着,一声惊雷从云中落下,直直打入了识海的大地,地面蓦然裂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沈言昭脑袋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痛得无法站立,只能靠着神识之树坐了下来。
雷电却不给沈言昭半点喘息的机会,一道接着一道落下,识海霎时成了一片焦土,大地四分五裂,缝隙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不断将缝隙扩大。沈言昭的痛楚已经漫及全身,面色惨白,冷汗潸潸,死死忍着这痛楚。
过了好一会,雷电总算停下,但天空的乌云依然沉厚。
沈言昭猛地感受到神识之树上长出了什么,心中若有所悟,艰难扭头向上看去。
神识之树的顶端渐渐生出了一团淡墨,正缓缓散出灵气,滋养着神识之树。
清凉的感觉渐渐笼罩了沈言昭全身,她感到手脚恢复了一点点的力气。
鸿蒙灵气……
沈言昭正想张口呼喊,蓦地感觉鸿蒙灵气中散出的灵气越来越多,渐渐走遍识海,填上一道一道的裂缝。沈言昭感到自己的丹田微微发热,金丹在其中疯狂地转动着。
这是突破的前兆——
沈言昭仿佛看到了一扇大门在她面前,门扉微开,露出了一点点的缝隙来。但里面的景致却无法看清,叫人抓心挠肺地难受,生出一种渴望来。
沈言昭的体力刚刚恢复一点,乌云中又传来了闷闷的雷鸣声——
反复经历了十来次识海撕裂的痛楚,鸿蒙灵气一次又一次修补着。
裂缝中升上来土地,一点一点将识海拓宽,而落雷一次又一次地将识海的土地打得千疮百孔,鸿蒙灵气再修复,可雷又毫不领情地再度落下。
到最后乌云散去时,沈言昭的识海已经扩大了千倍不止。
保护神识之树的阵法完全没有用到,原在树顶的鸿蒙灵气亦已经化为了识海的土地,与沈言昭共生。
痛觉仍旧残留在身体内,但除此之外,沈言昭几乎可说是浑身轻松畅快。
她从未感到体内灵气有如此充裕的时刻。
沈言昭从地上站起来,抬手摸上神识之树的树干。略微粗糙的树皮刺激着她的掌心,活着的实感猛地涌了上来。
方才的痛楚,真的让她以为自己是要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丹田中的那金色小球发生了变化——一道细细的裂缝横亘于其间,金丹慢慢碎裂开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灵卷(下)
啪嗒——
轻细的脆响过后,沈言昭的金丹顿时分成了两半,明亮而刺眼的金光从中射出,纵然沈言昭用着内视,依然觉得无法睁眼。
金丹的外壳碎成两半,像两块从中碎裂开来的鸡蛋壳。而中间圆润的部分,却随着金光的退散,而慢慢消失。
就在金光完全消失的一瞬间,沈言昭的识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婴孩。
刚出生的她一丝不挂,背部着地,双手双脚都朝天,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睛眯着,正哇哇地哭着。
沈言昭先是被这婴孩的出现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她的哭声吵得脑壳疼,便走了过去,想要把它抱起来哄一哄。
可未曾想,沈言昭还没接触到婴孩,便觉得这婴孩似乎变大了些,嘴巴一合也不哭了,原本皱成一团的五官慢慢舒展开来,掀开了眼皮露出了乌黑的眼珠子,正转也不转地盯着她看。
沈言昭一怔,不自觉缩回了手。
婴孩却笑开,手脚慢慢伸长,轻巧地一翻身便趴在了地上,慢悠悠地朝着沈言昭这里爬了过来。
可沈言昭和婴孩的距离不过三步,婴孩却在爬行的过程中飞速地长大,不过五息的工夫,婴孩便已经经历了幼童和少女的成长期,长成了和沈言昭一般高的女子。
她头发未曾修剪过,比沈言昭略长一些。可露出来的那一张脸,分明就是沈言昭的模样。
“你……”
“主人。”未等沈言昭说完,女子便先开了口。
“为何叫我主人?”
“我乃主人元婴化形,不叫主人为主人,又该称之为何?”
“元婴化形?!”沈言昭被这个名词给吓到,根据她的了解,元婴化形至少要到中阶六层才能完成,但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经自生灵智,分明就是中阶六层的顶端才能完成的。
倒是她小看了那一小团的鸿蒙灵气。
而鸿蒙灵气。也真不愧是天地初开便存在的至精至纯的力量,居然将她的修为直接给提升到了中阶六层的顶端,这任谁见了,恐怕都会心惊吧?
沈言昭点头。道:“那便叫主人吧,我该如何称呼你?”
“请主人赐名。”
沈言昭思索片刻,道:“你因山灵卷而生,便以一山名为名……祁连如何?”
女子点头,道:“多谢主人赐名。”
沈言昭这才注意到祁连依然是赤身裸体,便想脱下外袍给她先遮一遮,可祁连却轻轻摆手摇头,走到神识之树边上扯下来一片青翠的绿叶,往身上一放,便出现了一件水绿衣裳。
……
玄黄看着山灵卷中的墨线渐渐消失。整张画卷便只剩下了淡黄色的纸还裱在卷轴上,心中便知沈言昭已经顺利接收了山灵卷中的鸿蒙灵气。
可沈言昭迟迟未出,她也不仅有些心焦。
她抬头定定注视着只能在一旁悠闲观看着这一幕的墟洞洞主,却引来对方一阵发笑。
“你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我了?我可一点都不想被一个几千岁的本灵爱慕啊……”
玄黄嗤笑道:“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只是这墟洞的本灵而已,更何况你的岁数不及我,也不知比我小到哪一辈去了。难道不过掌管了几件仙器,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
墟洞洞主被玄黄这句话一噎,登时脸色发青,却不甘地接着回道:“那你那个宿主呢,山灵卷中的鸿蒙灵气已经消失。可她还未出来,别是身体受不住鸿蒙灵气便死在里头了吧?”
“你当沈言昭还是普通的修道之人?我在她身边四十多年,你还当我是什么都没做么?”
是的,玄黄在沈言昭身边四十多年,沈言昭无论是修行还是领悟都受到了玄黄的帮助,身体更是强横。几次濒死都救了回来,身体经过这么几次锤炼,早不是一般同等修为之人能够比拟的了。
可怕只怕鸿蒙灵气威力过大……
而还没等玄黄再将脑海中这种可能性想下去,画卷表面便卷起一层光,轻轻落到了地上。分作了两个等高的人。光芒散去,其中正是沈言昭与祁连。
“元婴化形……你已经到中阶六层了?”墟洞洞主吓了一跳,双目瞪大。
沈言昭此刻周身气息已与刚才大不相同,威压强了不止半点,墟洞洞主一时还未适应,情不自禁退后了一步。
但墟洞洞主也已经算得上是高阶的本灵了,很快就缓了过来。
“玄黄,我给她起名叫祁连。”
玄黄点头,道:“身体还好吗?”
“还行,就是识海落雷的时候有些疼,现在还隐约能感觉到。”
“无碍,有五方尖的协助,再稍微缓一会身体就能完全恢复了。你且先打坐调理一会,再进水灵卷。”
沈言昭点头,盘腿坐到了地上。
祁连对着玄黄一点头,便闪身回到了沈言昭的体内。
一刻钟过后,沈言昭睁开了眼睛,身体已经再度回到了最佳状态,眼中精光闪烁,明亮无比。
“麻烦洞主再将水灵卷打开。”沈言昭起身,对着墟洞洞主点了点头。
墟洞洞主看沈言昭的表情已经大不一样,要知沈言昭仅仅才吸收了山灵卷的鸿蒙灵气,修为便精进至此,若她再入水灵卷,得到水灵卷中的鸿蒙灵气,那绝对会突破高阶……到时候她与玄黄联手,再加上巫芷如今被她们饲养多年——恐怕长洲就留不住她了!
“沈言昭,你可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吗?”
沈言昭一怔,道:“自然是记得的,晚辈还不至于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便忘记与洞主之间的约定。”
墟洞洞主又道:“当然,怕就怕在你记得,但不遵守约定。”
沈言昭这才恍然地明白了墟洞洞主的意思,当即苦笑道:“洞主多心了,铃铛能在相对安全的长洲,我也是求之不得……至于长洲与巫芷之间的前缘,于我而言并无多少意义……只要铃铛能平安便好。”
墟洞洞主眉头皱起,心中还是有几分不信。
“洞主信与不信都行,我决不食言。”
墟洞洞主沉思片刻,还是缓缓打开了水灵卷,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说着,他又是低声念了一句咒文,水灵卷中点点墨色便如活了一般,散出光芒,将沈言昭裹住,片刻之后,墟洞之中又只剩下玄黄与洞主两人。
沈言昭到了水灵卷之中,这一回和山灵卷不同,她直接就到了水中。这水也同样是浅淡的墨色,深深浅浅造就出了水流之感,远处墨色深些,而近处墨色极浅。
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压在了沈言昭的身上。沈言昭立刻感到连活动都十分困难。
沈言昭心头一凛,下意识想呼吸。
可是不能。
在水中无法呼吸,即便这里只是一幅画卷。
沈言昭当即便封闭了自己口鼻,靠内息循环来代替呼吸。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最多也就能撑上一刻钟的工夫。
沈言昭急忙闭上眼睛,若是水灵卷和山灵卷一样的话,应该能靠灵气流动来判断出鸿蒙灵气的位置。
但沈言昭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水中仿佛一丁点的灵气也没有,空洞得令人心悸。
沈言昭游动着不断变换着位置,可依旧无济于事。
——莫不是被墟洞洞主给算计了吧?
沈言昭心里想着,想要用法阵在水中弄出一个防护罩来,然而沈言昭却发现自己不仅动作迟缓,身体里更是连一丝灵力都调动不起来,仿佛被刻意压制了一般。
可沈言昭如今已经是中阶六层,离七层也仅仅只有一线的距离,又有何人能够如此完美地将她压制住?
墟洞洞主?
沈言昭立刻将这个可能性从脑海中丢弃。
墟洞洞主若是有什么动作,玄黄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任她进入水灵卷。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水灵卷中的鸿蒙灵气了。
方才山灵卷中鸿蒙灵气收来得并无耗费多少气力,倒是让她松懈了。恐怕这水灵卷中的鸿蒙灵气,才是真正的狂躁。
沈言昭想着,可又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听玄黄说山水灵卷本身并没有危险,于是便索性封闭了五识,任由自己内息循环渐渐流逝,身体缺氧的压力到达顶峰。
终于,沈言昭身体的最后一根弦绷断,失去了意识。
又是一次濒死体验。
沈言昭觉得自己在做梦,被一片冰凉的黑暗包裹住,心中无比平和。
濒死她经历过两次……准确来说只有一次,第一次并不算是濒死体验,而是干脆就死了。
这样的体验能让她回想起从前那些被她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事物,也唯独在这个时候,沈言昭才能想起自己的初心。
最开始,她偷学焚心观的心法,为的是好玩。后来,她到天虞,糊里糊涂便成为了墨行衍的徒弟,学习天虞的心法,为的虽然不是好玩,但却也实在是别无选择。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人为她铺好了路,她顺着这条路一直前行,便走到了现在。
她猛然间发觉,自己的人生,似乎都只是在顺其自然地往前走。她选择的,不过是“复仇”二字。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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