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田田进了小学。一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田田的语文考了八十多分,数学考了九十多分,可是父亲和母亲并不满意,他们给田田定的目标是“双百”。为了使她的成绩出类拔萃,父母给她制定了每天的学习计划,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田田还要做许多爸爸妈妈从书店里买回的各种辅导书上的题目。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放下书包,田田就要开始做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练习题,只有当一天的学习计划完成后,田田才能上床睡觉。周而复始,每天如此。星期六和星期天,田田的时间也同样被安排得满满的。她得去学画画,学跳舞,学钢琴,学英语。她几乎没有玩的时间,母亲偶尔带她去逛一次商店她便高兴得欢天喜地。一年级还没上完,田田就厌学了,吵着闹着不愿去上学,又气又急的母亲用一顿痛打将她赶进了学校。从这以后,只要她不愿学习,只要她成绩不好,他们便打她。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田田两门功课都不及格。
如果父母在这时及时调整自己对女儿过高的期望值,如果他们能更多地关注孩子的心理变化,也许后面的事不会发生。
田田的学习成绩不见好起来,他们焦急万分,便更大量地增加她的学习内容,延长她的学习时间,希望她能尽快赶上去。可是田田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好起来,不但成绩越来越差,而且变得莫名的狂躁,常常在课堂上突然摔课本拍桌子,大声叫喊。做作业时,写着写着会突然大喊大叫将作业本扔在地上。她不再好好写字,没有人能看懂她划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她也不再好好读书,她只读课文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而且无数次地重复。她也不再在父母怀里撒娇,只要他们靠近她,她就会惊恐地抱着头,吓得浑身哆嗦。见曾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女儿如今变成了这样,他们伤心欲绝。他们开始反省自己,他们想和女儿重新开始,却束手无策。
他们带田田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田田患了强迫症,医生给田田开了一包大大小小的白色药片。吃了这些药片,田田有时会安静下来,可是药性一过,她又故态重萌。他们知道医生给田田吃的是镇静药,他们也知道这些药治不了田田的病根。于是,他们又将田田带到了另一位心理医生面前,医生说田田患的是孤独自闭症,医生让他们带田田每周去做一次心理治疗。做了一年多心理治疗,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田田的病情越来越重,一看见课本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有时安静下来,她会无数次地重复一个相同的动作。虽然田田已经不能正常地上课,正常地做作业,可是父母怕她落下了课,仍然每天都逼着她去学校。就在他们忧心如焚的时候,他们听人谈起了李圣珍老师,说她家里住满了从各地来的“笨孩子”、“傻孩子”、“呆孩子”,这些让老师头疼、使父母绝望的孩子在她那里都变成了好孩子、聪明的孩子和快乐的孩子。他们的心里燃起了希望。今年二月初,他们带着女千里迢迢来到了北京。北京刚下过一场大雪,树梢上挂着雪花,阳光照在上面,像一朵朵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父亲看见女儿的眼睛里出现了好久好久都没见过的好奇。可是那种眼神只闪现了一下就熄灭了,又是那样地游移和迷离。
爸爸说:“田田,带你去看看天安门好吗?”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用呆呆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们的心像刀绞一样地难过。他们想起田田两岁那年带她去火车站看火车的情景,那时的田田,是那么爱说爱笑爱问,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都要问个为什么。他们曾告诉田田,好好读书,将来坐火车去北京上大学。今天,他们带着田田来到了北京,可是他们的田田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田田。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很漠然的女儿,他们的心碎了。
他们找到了李老师的家。
见了田田,李老师笑眯眯地将她搂进怀里,将脸贴在她的小脸蛋上,田田满脸惊恐地使劲推她,一边推一边问:“你为什么抱我?”李老师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亲切地说:“因为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
田田不再躲避了,渐渐地,她像一只安静的小猫将头缩进了李老师的怀里。
每天,李老师让田田尽情地玩,只让她写几页字,读几篇课文。开始,田田写的字没有几个字能认得出来,写字时她常咬着腮帮子,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气,纸常常被圆珠笔尖戳成个个洞。李老师从乱七八糟的字里看出了她心里压抑的烦乱和痛苦,她是将这痛苦和烦乱宣泄在狂躁的笔尖下,宣泄在越读越快越快越乱的阅读中。这种狂躁和痛苦是精神创伤造成的,是长期的压抑造成的,要治愈她,先要走进她的心灵。
从马丽、熹熹、强强、田田他们身上,李老师发现,这些孩子普遍缺少安全感,他们几乎都爱做噩梦,都患有失眠症。小小年龄的他们本应该无忧无虑,本应该有沉醉梦乡的甜蜜,可是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父母或老师一次小小的疏忽,一次不经意的伤害,就会给他们带来也许是一生的阴影。在与这些孩子的父母接触的过程中,她还发现,这些孩子的父母爱他们的孩子,可是他们关心孩子的衣食冷暖,远远超过关心孩子的心灵,他们不知道孩子在什么时候需要爱,什么时候需要关怀。他们认为打孩子骂孩子是对孩子的爱,却不知道这种爱却深深地伤害了孩子,成为孩子不能摆脱的噩梦。
李老师谈起了一位母亲。那天,她将八岁的儿子送到了李老师家。她坐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数说着儿子的种种劣迹,诉说着她对儿子的失望。儿子就坐在她的身边,那孩子眼睛一直望着别处,漠然地听着母亲对他的控诉。
李老师说,当着别人和孩子的面全面否认自己孩子,公开地表示自己对孩子的失望,不但是对孩子的尊严和自信心的摧毁,也是对孩子重新站起来的信心的打击。她说:“如果孩子生活在批评中,他便学会谴责。如果孩子生活在敌视中,他便会好斗。如果孩子生活在恐惧中,他便会忧心忡忡。如果孩子生活在鼓励中,他便学会自信。如果孩子生活在受欢迎的环境里,他便学会钟爱别人。如果孩子生活在友谊中,他便会觉得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可是,并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懂得这个道理。
李老师还跟我讲起了另外一位母亲。当只有七岁的女儿想钻进她怀里撒娇时,她竟一脸厌烦地推开了女儿,说:“去去去,这么大的人了还粘粘糊糊。”孩子很失望很伤心地走开了。李老师说,孩子普遍存在着情感饥饿和皮肤饥饿,多抚摸他们,多对他们说一说:“好孩子,你真乖。”不但会使他们有安全感,还会使他们产生受到鼓励和关怀的喜悦。每天晚上,田田上床睡觉时,李老师都要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孩子。”然后轻轻地抚摸,直到她沉入梦乡。田田的父母说她很小就开始失眠,晚上经常做噩梦。可是在李老师身边,田田睡得很沉很香,噩梦不再缠绕她。每当田田写字时,李老师便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使狂躁的她渐渐安静下来。田田读书时,李老师一句一句地领读,使语不成句的她渐渐找到了语感和句感。她将田田每天写的作业都写上日期、编上号,并在作业上写上鼓励的评语,让田田看到自己每天的进步。
李老师告诉我,所有送到这里的孩子,心灵都受过有意或无意的伤害。而伤害他们的往往是老师和他们的父母。她说,我并没有什么绝招,我只是和他们平等地、真诚地对话,只是总给他们以希望,使他们找到自信,因为,每个学生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自尊有不同个性的人,尊重他们,真诚地鼓励他们,爱护他们,他们就会觉得学习是件快乐的事,这种学习的快乐感会激发出求知的欲望和创造的冲动,从而开掘出每个人本已存在的潜能。
遗憾的是,许多老师和父母却目中无“人”,他们有意或无意地在精神和肉体上驾驭孩子。在他们眼里,孩子是可以任意训斥任意惩罚的,孩子是没有思想没有个性的。正是这种错误的认知造成了数不清的悲剧。也许,他们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种下的是希望,今天收获的却是又苦又涩的果子。
只有差老师(8)
“坏孩子”就这样变成了好孩子
第二次去李老师家,已经是枫叶泛红的初秋。
田田、大虎、岳岳已经被他们的父母接回去了,只有熹熹还留在李老师身边。熹熹是自己不愿回去,他说他喜欢这里的学校,他不愿离开李老师。
这天是星期天,熹熹找同学玩儿去了,李老师说他又长高了,长胖了,还当上了班干部。说着熹熹的变化,李老师脸上的笑容很沉醉。我发现,小屋比我第一次来时显得更逼仄了,那张两用的旧沙发被挤进了墙角,除了原来的两张上下铺单人床,又挤进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小屋里又多了五张陌生孩子的脸:6岁的梅子,10岁的国栩,11岁的小锋,14岁的小宇,16岁的强强。
梅子的父亲常年在海外经商,能说多种语言,中年得子的他盼女成才心切,梅子刚咿哑学语,他就教梅子学语言,一会儿是粤语,一会儿是英语,一会儿是菲律宾语,一会儿是普通话,弄得梅子无所适从,不到三岁就出现了语言障碍,她无法顺畅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在她脑子里,各种语言杂乱无章地混淆在一起,各种语言的发音纠缠在一起,她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当她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嘴里发出的是一串谁也听不明白的含糊不清的音节。见自己的超前教育不但没使梅子成为小才女,反而使她成
了一个语言表达有障碍的孩子,她的父亲痛悔不已。
梅子是三个月前被父亲送到李老师家的,李老师发现,梅子的语言表达能力几乎等于零。她教梅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每天早晨,当梅子睁开眼睛醒来,李老师就会笑眯眯地走到她的床前说一声:“早上好!”她对梅子实施的是“语言快乐教学法”,使梅子在一种亲切愉快的情境中感受到语言表达的快乐。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过去的日子里所体验到的是语言表达的痛苦,是语言表达不清遭受的讥笑、斥骂和屈辱。在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语言表达的恐惧,这种恐惧更加重了她语言表达上的障碍,她甚至害怕说话,害怕与人交流,五岁以后的梅子几乎不开口说话,她成了一个没有语言表达能力的“哑巴”。
梅子见了我,上前牵着我的手说:“阿……姨,坐!”
李老师见了,笑着夸她说:“梅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梅子笑了,笑得很开心。
小国栩正蹲在水池边洗自己的袜子,这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孩儿,鼻子上有几颗雀斑,两排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他一点都不怕生人,见了我便问:“阿姨,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拍电视的?”见我笑着摇头,又问:“那你一定是记者?”
“你怎么认为我是记者呢?”我笑着问。
“因为记者都爱问这问那。”他抬起头天真地说。“你上几年级?”我问。“三年级。”
“喜欢念书吗?”
“原来不喜欢,现在喜欢。”“为什么?”
“原来老师不喜欢我,狠狠地打我,还让全班同学朝我脸上吐口水。后来我死活也不愿去学校上学,我爸没办法,就给我转了学,二年级那年,我转了六所学校。”
后来李老师告诉我,国栩没别的毛病,就是爱闹,上课不好好听讲,爱说话爱做小动作。她说,其实爱说话爱做小动作并不能算毛病,要说是毛病,大部分孩子都有这个毛病,只是他的自控能力差一些,该收的时候收不住。
父亲将国栩送到李老师家说:“哪所学校都不要他了,李老师,求求你收下他吧。”
开始,李老师规定他每天练字半小时,写完后,就让他自由自在地疯玩。现在,他已开始每天练字一小时,写字时,安安静静的,字也写得很工整。
国栩洗完了袜子。李老师对他说:“好孩子,带妹妹到楼下去玩吧,可别欺负妹妹。”
国栩调皮地伸了伸舌头,牵着梅子的手蹦蹦跳跳地下楼了。里屋,小宇和强强在做作业。穿着白圆领衫、蓝牛仔裤的小锋正趴在靠窗的一张小桌上写着什么。我走过去一看,原来小锋在给妈妈写信:妈妈,前天是我的生日,李老师给我买了一个大蛋糕,还请来了我的一些好朋友,我们一起玩得很快乐……妈妈,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原来我总让你生气,让你失望,我以后决不让你再生气、再失望……
小锋的家在广西邕宁。小锋才一岁多时,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法院将小锋判给了爸爸。那时,爸爸很少回来,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小锋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爷爷奶奶疼爱这个没爹亲没娘疼的孩子,千方百计满足他的要求,只要他喜欢的,只要他想要的,爷爷奶奶二话不说马上就去给他买。可是,这种百般的宠爱并不能给小锋带来那种温馨的家的感觉,并不能带来细腻的父爱和母爱,在他心里,隐隐地有着对父母的怨恨,他觉得,母亲不要他了,父亲也不要他了,他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每当看到别的孩子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时那种幸福的样子,他总是又羡慕又嫉妒。
正是这种残缺的爱使小锋成了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才七八岁时,他就成了他家那一带的孩子王,常常带着他的一帮小兄弟从东街打到西街,从西街打到东街。在一次次经常由他挑起的“战争”中,他将别的孩子打得皮开肉绽,自己也浑身落下累累伤痕。在学校,没有老师敢管他,上课时,他将脚放在课桌上,旁若无人地玩扑克牌。有一次期中考试,老师刚将卷子发下来,他就当着老师的面撕碎了,然后打开教室的门扬长而去。老师气得直哆嗦,上前一把揪住他,将他关进一间办公室。老师刚走开,他就一脚将门踹开了一个大洞,然后钻出来,跑了。
学校说什么也不要他了。爷爷只好将小锋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可是没过多久,学校就通知他爷爷,这孩子我们管不了,你领走吧。仅小学四年级,小锋就转了四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