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猎头公司专门负责和她接洽的不是普通的业务经理,而是一个级别很高的管理层人士,叫安德鲁杨。他们是有点私交的,顺便开展点业务。
那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学者的气质,听说以前在大学里教过哲学。
这个城市里,安德鲁杨是少见的从容谦和。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说起话来特别有条理,句句切中要害。更难得的是,他诚挚的眼神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执着来,让听者无法不动容。
他们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们一直相互需要。
他们是同龄人,有着惊人相似的成长历程,经历过相同的时代。所以,他们都清楚彼此“上来”的过程,清楚那些失落、挣扎和欲望。
姚秀思的脸上就写满了“要”这个字,要金钱、要权力、要别人的臣服、都要,一切都要,为什么不要?谁不想要?
安德鲁杨从不轻易表现他的欲望,他看上去总是很有优越感,别人要的东西,在他看来仿佛都放在大卖场里的花车上,他根本不屑。
起初正是这份淡然深深吸引了姚秀思。
但是,到后来,姚秀思发现,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安德鲁杨把这些欲望技巧地淡化,自认是天生的贵族,所有到手的名利都因自己天赋异秉而来,他实则是一个更“要”
的人。骨子里,他和她,其实一样的。
姚秀思知道自己是安德鲁杨喜欢的那种“猎物”。
她既习惯于这样的利用,又不满这样的利用。不满的时候,她就把对他的向往变成了一种狠毒,以刺破他的淡定为乐趣。
你不是岿然不动吗?你不是高人吗?好啊,那就让我等俗人来撒撒野。但安德鲁杨总能春风拂柳般化解她的狠毒,让她气结,又让她心动。
这回,安德鲁杨对她说:“这绝对是个机会。姚,别说你现在工作不太顺利,就算是顺利,我也不想看见你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安德鲁杨把一份资料推到她面前。她看了一下:“咦,是日本人公司。”
“大型金融企业,刚刚完成合并,新行长今年是最后一次竞争进入董事会,所以他需要业绩,不惜代价。”安德鲁轻声介绍。
“人事有什么问题?”姚秀思问。
安德鲁杨道:“合并前的那两家银行的工会,是出名地强势。现在合并了,更是强强联手。”
姚秀思挑挑眉梢,说:“未必。”
安德鲁杨知道她动心了。姚秀思愿意分析局势,说明有兴趣。“把那位新行长约出来喝喝咖啡如何?”
姚秀思道:“我们无法交流。”
安德鲁杨道:“姚,这个案子为了你我精心调查过。这位新行长曾经任芝加哥分行行长,英语流利得像欧美人,沟通起来绝对没有问题。”
姚秀思道:“为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利益?”
她紧紧盯着安德鲁杨的脸,她要看他的表情变化,从镇定到尴尬的变化。她是用剑的老手,知道如何刺中别人的要害。至于他们在被刺中时表露的刹那失措,即便再细微不过,都令她的心理上得到莫大享受。
安德鲁杨依然笑笑,牵动微有沧桑痕迹的眉梢和嘴角,根本是一副你管你放厥词,我不与你计较的模样。
这样的时候安德鲁杨是厌恶姚秀思的。这个女人总是喜欢挑战他的涵养,令他满心恼怒,又不能发作出来,否则正中了她的下怀。
但有些时,他又会给她打电话,去找她。她总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她的什么都要,她的用词总是粗鄙直接,其中对他还有加枪带棒,但他并不会就此和这个女人拗断。他跟她的碰面,在某种程度上也宣泄了一部分他精神上的压力。
包括那个像月亮一样皎洁的女孩子给他的压力。他一直都会想到她,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对他造成了很大困惑。他知道他第一天看到的她就已经是一块璞玉,经过了他的雕琢,现在的她真的是玲珑剔透了。
她一心一意听从他,迷信他,曾经令他愉悦和得意,然而,有朝一日他发现那是非常危险的情境,他被自己的作品迷惑了。
他过滤掉所有杂质,只想给她看一个完美。可是,现实是他是一个虚假的偶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
他知道他对她若即若离,令她无措,他不是有意要欺骗她,他是无心之作。
他所看到的姚秀思不是姚秀思,正是另一个他自己,躲在内心深处不敢现身的自己。
所以,他容忍她,并和她互动,是一种发自本能的需要,是带有强迫性质的提醒。
姚秀思会把职场里的残杀告诉他,他津津有味地听她讲那些阴谋阳谋。他们会尽兴地讨论如何步步为营,如何设局下套,如何将对手逼至悬崖。杨对于这样的智力游戏乐此不疲,因那些结果令他自得满足。
他甚至会开姚秀思的玩笑,告诉她:“你应对那个男人暗示,你们可以关系升级,那样他才会把底透露给你。”
姚秀思就半真半假地道:“这样爽快地就去交换来,你不吃醋?”
安德鲁杨哈哈大笑:“吃醋?怎么不吃?可我们先得吃饭啊。”
他们间可以肆无忌惮地开任何过火的玩笑,姚秀思知道,那不过是她在嘴巴上过过赶瘾。
安德鲁杨是个在那方面极其谨慎小心的人,表面上花团锦簇,但决不会真地越雷池一步。有的是女人为他疯癫,像他这样的男人,几乎是老少通杀,他实际上很会玩欲擒故纵这套把戏,极有分寸地控制场面,搞得不像是女人们在勾引他,倒是他在挑逗别人。
但是他并没有让她知道半件货真价实的风流韵事。
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回避过这个现状,不过是个交代,他的话重复万遍只有一句:我很爱我的太太,她对我帮助很大。一碰上任何更深入的问题马上转移话题。
但姚秀思知道他的太太是他留学国外时认识的,“很厉害”的一个西方女人。
不厉害的女人怎么能看得住这样的一个老公?
她见过他接听不少女人的电话,她直觉给他电话的大多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的直觉都很准确的。比较暧昧的,或者比较麻烦的,他通常都立刻压低声音,说:“我很忙,等一下打给你。”飞快地挂断电话。
不过,他从不如此对待他老婆打来的电话。
每当那个特别设定的手机铃声响起,姚秀思就感觉安德鲁杨像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一二三,预备开始!”他的表情一下振作起来,声调高亢起来,听上去像有无比的欣喜,他会耐心地听很久和讲很久电话。他知道她听不懂法语,但他仍马上起身,走得远远地,他不想让她观察他的表情。
她就点起一支烟等他,心里想,他只有在电话那头的女人面前,才这样小心伺候。她才不信他有多爱那个女人呢,这个男人最爱的就只有他自己。但他肯定非常需要她。
她在他面前,借酒撒疯也有过,他当然很有技巧地推开了她。
姚秀思其实心知肚明,她的出击纯属是碰运气的做法,基本上想骗他跟她上床,跟买彩票中奖差不多。这个男人太过清醒,深知武林高手只在分神的一瞬间取人性命,所以他实在是难得糊涂。
算了,她姚秀思又不缺男人,她再好色,总不至于忘了根本。
根本就是他和她一样,他和她再相互藐视和讽刺,但又相互欣赏。
他和她,根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姚秀思知道,安德鲁杨也知道。
面试在浦东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馆里面试在浦东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馆里。看得到外面的黄浦江,太阳很直,水面灿亮得晃眼,对岸上个世纪的一排老房子,在光线中跃动着,似乎都想要争先恐后地站到舞台的前列来。
这个城市里的人,心思都不安分,这样好的风景,都没有人欣赏。
坐在姚秀思对面的那个日本人叫前森,身架高大,很有股气势,五十多岁,皮肤很白,显得他的那两道浓眉分外得黑,就如同乌鸦的两道翅膀。
他果然一口没有日本口音的流利的英语,作风都颇为西洋。
所有的谈话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姚秀思先要介绍一下她以前的战绩。她的总结语是,按照印第安人的习惯,杀一个如果割下一只耳朵的话,她应该有一麻袋的耳朵了。
她不必隐瞒她的狠毒,人家看中的就是这个。
那个叫前森的日本人居然还有些幽默感,很配合地笑了一下:“姚,你好像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才。”
她说:“我比较喜欢挑战。”
“很好!”前森道,“我新到这个银行不久,手头有些基本情况,请您看看,给我些建议。”
他拿出资料。
姚秀思翻看,知道这是考题。
“管理混乱,岗位重复,福利好得过头,工会蛮不讲理。”她简洁道。
前森眼中闪出欣喜的光泽:“名不虚传啊,姚。”
然后,他问:“有什么对策吗?”
姚秀思开始喝咖啡,慢慢地喝。
“最好的待遇,绝对的支持,如果将来上海成为中国地区总部,直接晋升你为人事总监,你会前途无量。”前森极流畅地说。
“他是什么待遇?”姚秀思用手指点了一个名字赵建军。
前森略有难色:“他是比较特殊,你的级别仅次于他。”
“一年之后我要一样的级别,副行长。”姚秀思道,谈条件的时候她从来不客气。
“达到预期目标,没问题。”前森很爽快,他要这柄刀,淬了毒更好。
“预期目标是什么?”姚秀思问。
“我要大起底、大洗牌。降低人员成本,多余的福利统统去除;高工资的老臣子统统斩掉;工会要学会听话,工会主席要他走人。我要看到一家崭新的企业。”前森也用了很直白的字眼。
姚秀思道:“这正是我的专长。”
正 文 7。胡朝静始终记得第一次遇见姚秀思的情形
胡朝静始终记得第一次遇见姚秀思的情形。
那个早上有大雾。
胡朝静为了避开早高峰的地铁,很早就出门上班。
对于地铁,上班族哪个没有一段心酸史?
朱朱遇到过小偷,吉米遇到过变态,神仙姐姐被挤丢过皮带(各位:是系在腰上的皮带啊,这是什么概念?)。那次她披头散发地挣扎出来,神色惊恐哀怨,娇喘吁吁,犹如遭到强暴。
所以,胡朝静经常提早一个小时出门。
出了地铁站,那一带只有很冰冷的高楼,以及高楼之间穿刺的风。仿佛是崇山峻岭。
穿梭在其中的人,正仿佛是江湖中人。
满怀心事,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无数的故事,但每个人都将面目遮挡得若隐若现,不让局外人轻易窥见。
胡朝静上班的那幢大楼,楼顶上四个硕大的英文字,应该是日语的罗马拼音,“MORI”。
但如果用汉语拼音来发音,那就是“末日”。
胡朝静曾经赞叹,要拥有怎样的气度和胸怀,才能做到直截了当地触自己霉头,堂堂地称自己为“末日”?
大堂的角落里有咖啡铺子,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欣慰的香气。
胡朝静总是喝一杯“每日精选”,加适量的奶,不要糖。
这同她的人很相像。
她的处事风格来自于杨绪生的磨练,她不由自主地模仿他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永远让人看不出心底的真实。
你如何知道谁又更在乎谁呢?她希望自己保持在以不变应万变的状态里,没有人也没有事要往心里去。
可是,真能做到吗?至少在杨绪生面前,她就会失去平衡,所有的聪明都不见了,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不是装笨,是真地变蠢。
她想,一物降一物,总有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失去智商。
这是她的命吧。
靠落地玻璃的地方,散落着几个座位,但胡朝静从不落座。
那些位子太显眼了,犹如一个展示台。
经常有打扮精致的女人坐在那里,桌上摊着同样精致的笔记本电脑。
她乐得欣赏,但无意表演。那也许是大楼里最光彩夺目的风景线,让许多人产生错觉。
胡朝静握着一杯咖啡进了电梯。她看见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不像是在这楼里上班的人。
说来奇怪,在同一座写字楼里上班的人,日子久了,似乎很容易辨别,是不是此地上班的,瞄一眼就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呼吸同样的空气。写字楼只有玻璃没有玻璃窗,大家混着呼吸,时间长了,气息都相近了,变成了一个鱼缸里的鱼儿。
反正,电梯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个女人是刚从外面来的一条鱼。
胡朝静提起了一点戒备之心,她略为退后,看她在几楼下。
其他人陆续下楼了,电梯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楼层的按钮灯,只有一个亮着。那是胡朝静按的,而那个楼层,只有胡朝静所在的一家公司。
如果那个女人把头别过来,对胡朝静笑一下的话,还真有些恐怖呢。
幸好,她丝毫没有要和谁搭讪的样子,冷着脸。
她们同时下了电梯。但是,胡朝静一拐弯去了洗手间。
她无心探究,随便她是找人还是要进门,反正胡朝静选择避开。
等她出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
一进办公室,胡朝静就听到有人说“那个女人”,气氛有些异样一进办公室,胡朝静就听到有人说“那个女人”。气氛有些异样。
吉米一边往嘴里塞进一个从罗森买来的饭团,一边“爆料”:“老大在香格里拉的咖啡厅里面试的那个女人,满意死了,马上录用。他们用英语交谈的,说得最多的单词就是kill”。
老大是指行长前森雄二。
老二老三依次是业务副行长中村信之,事务副行长宫川雅人。
到上海分行来工作的日本高层基本上都能说点中文,对自己名字的中文以及“鬼子”这个单词的发音尤其关注,因此中方员工在平时说话时,不得不用点代号。
做杂务的袁阿姨凑过来问:“怪不得老大一早就要我烧咖啡,端进去的时候,老二老三都在,赵生也在呢。”
赵生是指中方员工中级别最高的赵建军,他是唯一一个副行长级别的中国人。
日本公司,称呼人的时候,喜欢在姓氏后面加个“生”,不分性别,表示先生或小姐。好似《聊斋》里面的人物。
大家都沉默了,预感很是差。
吉米继续大嘴巴:“哈哈,这事情我看是冲着钱主席来的。他太结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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