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耀谦只是淡淡的笑笑,道:“当年齐王逝,皇上不许他的尸骨进皇家灵寝,所以就送到了这附近,草草埋葬。又因为当地土民们不存恭敬之心,只怕那坟都不知所踪了……”
素言见费耀谦沉重而伤感,便劝道:“谁人死后不是一堆白骨?埋在哪又何妨?就是金银裹身,将来也还是一样,没什么分别,只要后人有心,也就是了。”
费耀谦点点头:“虽说他后来行为过激,可毕竟从前也是自小的情分,又有元雪的原因……他毕竟因我而死,我对他始终存了一分欠疚之心。”
素言倒不解起来。费耀谦不是那种糊涂之人,齐王的死怎么能算到他的头上?当下便道:“这么说,你是一怒为红颜,元雪对我的评价倒是没错的了?”
费耀谦失笑:“胡说。”
素言点到而止,她相信费耀谦是个明白人,不会一直沉溺于这种情绪中,只是毕竟齐王死于他手,一时不能解脱也是可以理解的。
到了山脚,马车停下,明秀过来回:“大爷,山路崎岖,车马是上不去的了……”
费耀谦嗯一声挥手叫他下去,转身跳下马车,对素言道:“我们得步行上山,来,我抱你。”
素言拂开他的手:“我自己能走。”
费耀谦不以为意,道:“这会儿逞强,一会走不动了可别叫苦。”
天色蒙蒙亮起来,满世界的白色,一片银妆素裹,别有风致。素言站稳了,深呼一口气,凉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来肺里的浊气,人似乎也变的轻盈起来。
费耀谦牵住她的手,道:“走吧。”
不知道有多少人沿着这条山道走过,天然的形成了一条石子路。两人并肩而行,明秀和蕙儿等人则远远的跟在身后。
费耀谦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得佛祖保佑,你的伤早些好起来,我还是最怀念你活力四射时候的模样,像现在这样孱弱,真让人担心会不会一阵风就把你给刮跑了。”
素言身子着实是弱,才走了一段路,气息就急促起来,脸上红通通的,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听费耀谦这样说,不禁侧头看着他,道:“佛祖那么忙,怎么会照拂到我?求人不如求己。”
费耀谦道:“你呀……该诚心的时候,你总是漫不经心的,不该相信的时候,你却病急乱投医,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说话间,寺院已经遥遥在望。素言双手扶住膝盖,弯下腰喘息了一会,这才直起身道:“我还不够诚心么?这么远的路,一步一步可都是我自己走上来的,等到了佛祖面前,我再实心实意的多磕几个头成不成?”
费耀谦看着素言那晶亮的眼睛,像是暗夜的灿烂星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然只能说好。
两人并肩牵手,一步一步行来,进了寺院。
费耀谦和素言和方丈打过招呼,中规中矩的在大殿燃了几炷香,两人弯身行礼,这才又跪在莆团之上,诚心诚意的磕了几个头。
素言知道费耀谦提前打过招呼了,不然看着这里也算香火旺盛,不会没有人,但上面并没有多加一个特殊的牌位,和平常一样。
两人磕过头,费耀谦吩咐明秀给过香火钱,方丈走过来道:“二位施方远道辛苦,请到堂下用斋。”
费耀谦朝着方丈一礼:“有劳方丈。”
是寺庙里再普通不过的素斋,缺油少调料,吃起来乏味的紧。素言虽然又累又饿,却实在提不起胃口来,夹了几箸山上的野菜,勉强喝了一碗白粥。
瞧费耀谦时,却吃的极认真,仿佛眼前是他在府里吃的山珍海味,没有一点浪费。
真够诚心的。
素言总觉得费耀谦没说实话,或者说有事瞒着她。瞧他这模样,并不只为祭拜齐王,倒是为着求心中所想而来。
他到底还有什么要求的?
吃罢斋饭,费耀谦拉着素言同方丈打过招呼,便拉着素言在寺里随意的转转。后殿供着的却是观世音,妙就妙在这是一树十几丈高的楠木整体雕成的观间,神态嫣然,衣袂翩翩,生动灵秀,竟似有着生命一般。
费耀谦朝着素言道:“既是拜,就都拜了吧。”说时理理袍袖,神色恭谨,一本正经的跪了下去。
素言也就跟着跪下去。
费耀谦双手合什,微闭着眼,竟似在心中默祷着什么。素言见他如此虔诚,一时倒也顾不得嘲笑,怀着一颗尊崇之心,在心中默念道:“我亦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此生平安顺遂,他爱我,我亦爱他,彼此两不相负。”
两人相视,从对方的眸子中清晰的看到了彼此,一时情意流动,这小小的禅房也不觉得冰冷了。
两人同时叩首,磕了三个头。
再站起来时,费耀谦脸上就多了些笑意,神色也从容了许多。下山比上山轻快,不一会就到了山脚,两人上了马车,费耀谦这才道:“素言,你在菩萨面前许了什么愿?”
素言笑道:“一时心境空明,想不起许多尘俗烦扰,故此磕头也就是磕头,什么都没想。”
费耀谦倒是一笑,看着素言那娇艳的容颜,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道:“说你诚心,你竟是这天底下最诚心的人,一无所求,怕是菩萨最乐于见到的一颗心吧。”
素言只觉得脸颊在他的抚摸下慢慢变热,便躲开他的手道:“你呢?”
“我——”费耀谦盯住素言,脸上的笑意缓缓漾开,道:“我求菩萨,让你早日痊愈,也好早日替我费家开枝散叶。”
素言的笑就像风中零落的花朵,慢慢的萎缩在脸上,迟疑的道:“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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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求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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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言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她不敢正视费耀谦那满怀期待的眼神。那眼神很纯粹,有点像三五岁的孩童,眼睛里只有一个素言,似乎再容不下别的物和景。
她纵然从现在开始悔改,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爆发的隐患。更何况,她没想过悔改,却仍然觉得欠疚。
她无力的垂下头,蕴酿着心底的勇气,再抬起头,望向费耀谦:“如果……我生不出来……是……”
费耀谦捕捉到了素言那眸子里纠结的痛苦,笑容不变,宽慰着她道:“你还年轻呢,身子不是一时半刻就调养好的,我有耐心等。”
不是不失望的,可是这份失望如果从他密不透缝的心隙里迸出来,就会是对素言莫大的压力,没有指责和失望,也成了满满的失望和不满。
他最不想才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也不想才稳定下来的夫妻感情因为这些琐事而变质。素言也十七岁,他也不大,况且已经有了盈儿。
再不济还有耀宗的孩子呢。
因此费耀谦极尽耐心和温和,对这件不是琐事的琐事,用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过他并没有得到素言的感激,反倒是失望和一缕缕怎么也捉不到的烦躁。素言扭了脸,道:“年轻又怎么样?我总有老的那一天,只怕你等的,你母亲未必等的,还有许多旁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长子长孙的位置。她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这些旁人,她和费耀谦还能到现在这种地步吗?
费耀谦不解的道:“怎么好端端的说这种话?你对我还不放心么?娘那里,有我呢,我不会叫你受了委屈。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想抱孙子,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旁人,左右都是不相干的,你管他们做什么?”
素言隐隐的有了一种不安,仿佛这一趟出行,倒是把后方丢失了。尽管从前并不见得是最安全最温暖最稳固的后方,可是这一趟出来,想着要重新回去,就觉得有些情怯。
尽管是从一个熟悉的笼子到了另一个由陌生变的熟悉的笼子,不过是来来回回的适应,可她还是喜欢在路上的这种感觉。或奔波或悠闲,即使不是为着刻意的看风景,她也觉得能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总比待在某一个一成不变的笼子里发霉好的多。
素言吸了一口气,猛的转过身来看向费耀谦,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自以为是的宽容好不好?如果,我说我不想生孩子呢?”
费耀谦怔了怔,这样强势,咄咄逼人的素言是他陌生的,知道她一向冷情惯了,但是一直都是那样千年不破的温顺。为什么提到孩子,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说他自以为是的宽容。也许,子嗣是大事,她不能生,与她不想生还不是一个概念。他能被迫着接受命运让她无子的安排,却没法接受素言这种荒谬的想法。
“为什么?”凡事都得有个理由,生是她的天职,不生,总得有个说法。
素言混乱的思绪没法理成清晰的脉络,只得含混的道:“我,我害怕。”
费耀谦无耐的笑:“你真像个孩子……不就是疼么?忍忍就过去了。你的第一次,还不是疼的哭天抢地?过后呢,不一样……”
素言又气又恨,慌乱的捂住他的嘴,道:“这有可比性么?生孩子的阵痛是疼痛的最高等级,那怎么一样,还有,你怎么竟乱说话……”
费耀谦借势握住素言的手,在齿下轻啮,车身动荡,引起车外明秀的注意,问:“大爷,可有什么吩咐?”
素言立时一动不敢动,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只是促狭的望着她,就是不言语。素言急的直拧他的腰,小声道:“说话,再不说要让人误解了。”
费耀谦这才道:“没事,是山路不好走,茶杯差一点翻了。”
明秀立时道:“那小人就吩咐赶的慢些。”
等车外没了动静,费耀谦这才拢着素言道:“到底在怕什么?你绝对水是只会怕疼那么简单……如果就因为这个理由拒绝生孩子,你觉得说的过去吗?再者,你又没生过……”
看素言的眼睛里冷森森的像是要射出刀子,费耀谦便忍笑没再说下去,素言哼一声道:“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生盈儿的时候……那可是鲜血淋淋,媚娘又叫的惨绝人寰,只怕动刑也不过如此吧。”
想着就怕。
费耀谦被她说的心有余悸,可想了想,还是觉得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便道:“人和人不一样……再者,媚娘现在不也好好的?”只怕她现在是求之不得的想要再生一个呢。
后面的潜台词,费耀谦只是自己在心里言语,素言却觉察出来了,横斜他一眼,道:“谁愿意生就让谁去生,反正我——”
没等说完,就见费耀谦眼神忽然变的严厉起来,只得收住话头,扭了脸。
费耀谦抚着她的后背,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还有呢,我怕,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我不能给他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最好的教育……我怕我会辜负了他。”
“怎么会?虽说生儿育女是为了传递香火,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爱,所以才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我对他的爱,就是这世界给他提供的最好的礼物……”
费耀谦温情起来,这话是一大段一大段的,言之有据,入情入理,倒让素言没法反驳。素言垂头,只不作声。
费耀谦安抚的道:“我不是逼你,只是很想有个你和我的孩子。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素言咬着唇叹息,道:“我要好好想想。”她就是犹豫要不要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就是觉得这对孩子是不公平的。
还有,她对自己的未来还是觉得茫然,她不确信自己已经长成一个合格的主母,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强大而自信,又有着无尽的能力的母亲。
素言一路苦思,连秀眉都凝了起来,那样子又可怜又好笑,费耀谦伸出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眉,笑道:“你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不急不急,等你长大。”
越说越肉麻。他当她是小孩子,怎么还做那种小孩子不宜的事?
素言推开他的手指,愣怔了半天,忽然问:“如果,如果我骗过你,你会怎么样?”
“你说呢?我如果骗你瞒你欺你,你会怎么样?”
这句反问,问的素言心惊肉跳起来,嗫喏着说:“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恶意,只不过……”有点自私罢了。
费耀谦看着素言那躲闪而又畏缩的眼神,叹道:“还知道害怕?那就别想着什么事都瞒着我。”
素言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老天能够有眼,同时也祈祷自己不会那么背。大不了,她从现在开始,以后再不欺他瞒他骗他也就是了。
回到驿栈,费耀谦和素言稍事休息,便吩咐人起程。
费耀谦正和明秀说话,在舆图上指指点点,似乎在说着什么重要的事。陈亁看见素言萎靡不振的样子,投过来一个略为惊讶的眼神。素言没有精神,只勉强朝他点点头。
陈亁反倒走了过来,道:“费夫人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素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道:“可能今天起的太早。陈先生这一向还好?”
陈亁点头:“什么事情都有个适应的过程,习惯了就好。”
素言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适应?”
陈亁先是一怔,随即又笑起来,道:“这个,陈某也无法尽数解释,只知道费夫人脉像平稳,想来早就神魂合一,费夫人不必过于忧思。”
被他说中心事,素言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对这些鬼神能事,的确存了几分好奇,不由的问:“陈先生可否断定我今后的命运?”
陈亁尴尬的摇摇头:“陈某不能。在陈某看来,所谓的看相说命,自然是由于相由心生,难免会说中一二,但终究是骗人的多,不如不信,况且命运一向掌握在自己手里,费夫人又何至于如此看不开?”
哪里是她看不开,她只是害怕等到她完全适应了这里的人和环境之后,忽然哪一天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素言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道:“算了,我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算来算去仍然算不过老天的。”
费耀谦和明秀说完话,望过来见素言和陈亁有说有笑,心里就不大开心,扔下明秀道:“起程。”转而大步走到素言身边,极其霸道的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垂了头看素言道:“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她和陈亁不过是萍水相逢,怎么就熟稔到有说有笑的程度了?
素言微微仰脸看他,道:“在听陈先生说他先祖开坛做法的逸事,你的事都做完了?”
费耀谦看着素言那纯净黑亮的眸子,专注的落在自己脸上,她的笑意也比刚才更自然更明媚,心下才稍微舒服了些,将她腰身一揽,道:“让你久等,走吧。”
临走还不忘礼貌的朝着陈亁点了点头,便强行将素言拐到了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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