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儿吩咐人摆上饭菜,素言净了手,坐到桌前,闻着桌上虾子的腥味,只觉得胃里一阵酸气上涌,险险的吐出来,慌忙丢下筷子,用帕子捂了嘴。
蕙儿大惊失色,端了痰盂过来,问:“少夫人,你怎么了?”
素言眼底闪过一抹惶色,强自将不适咽下去,摆摆手,说:“没事。”心思却在瞬间电转。自她在米素言身上醒过来后,一共来过几回月事了?
恍恍惚惚的,竟然好像只来过一次。她初时也没在意,只当是这米素言年纪尚小……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不会这么巧,才和费耀谦春风一度,就珠胎暗结了不少字
素言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觉得万念俱灰,欲哭无泪。她不要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怀孕生子,更不要这么早就当妈妈,万一难产大出血,这里的医疗条件这么差,她和孩子的小命可就报销了。
就算是保住了孩子,万一她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呢?一个没有娘的孩子,又是一个不受他爹待见的娘生的孩子……下场可以想像。
越想身上越是冷,素言连冷汗都出来了。她深知自己这样悲观,简直就是死路,可是她没办法不想。
如果只是她自己,在费家怎么都好说,若是再拉上一个无辜的孩子,她想自由,没法自由,想要离开,也没法毫无挂碍。
这么一想,素言竟觉得小腹开始绞痛起来。这一痛,痛的素言所有的神志都乱了,她起身,却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慌乱之下推翻了椅子,带翻了桌上的碗盘。
清脆的摔碎声将蕙儿吓的魂飞魄散,她将手中的痰盂失手扔到地下,忙伸手来扶素言。
素言触到蕙儿的手心,只觉得她的手心一片冰凉,又潮腻腻的,像是一条死蛇在她的手指尖上掠过。素言惊叫一声打掉了蕙儿的手,满心作呕的往后退。
这一退,正踩在碎瓷片上,脚心一痛,素言不敢用力,腿一软顺势坐了下去。
任妈妈正带着几个小丫环来给素言请安,忽听得门里稀哩哗拉,接着就是蕙儿的尖叫,吓了一跳,不等人往里报,任妈妈抢上去自己掀开帘子踏了进来。
蕙儿正搀着坐在地上的素言,想要把她扶起来。素言脸色苍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竟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
任妈妈忙喝令:“还不快把少夫人搀到床上去,着人去回禀老夫人,快请太医……”
众丫环各行其事,七手八脚的把素言扶起来,任妈妈走近前,伸手握住素言的手,轻声道:“少夫人,少夫人……”
她是经过事的老人家,生怕素言失了魂,是以不敢大声,只想让她自己缓缓回神。
许是因为任妈**声调平稳,也许是因为她的手心温热,又或者是素言想通了什么关节,总之逐渐镇定下来,睁大清亮的眼睛,朝着任妈妈歉然一笑,道:“任妈妈,你来了?蕙儿怎么还不给任妈妈倒茶?”
蕙儿抹着泪应了声是,退了出去。任妈妈松开手,道:“少夫人,你身子不适,奴婢回去禀报老夫人,你今儿就歇一天吧。”
素言却慢慢的坐直身子,道:“瞧妈妈说的,素言哪有那么娇贵了?不过是刚才有点头晕罢了,别让老夫人跟着悬心,我待一会就过去。”
任妈妈也不便再多劝,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就告辞出去。
素言歪在床上,看着蕙儿轻手轻脚的进来,招手示意她近前,红着脸低声问:“蕙儿,我的小日子都在哪几天?”
不问不行,这可是要人命的事。
蕙儿略略思索,说:“奴婢不太清楚,这应该问嫣儿的……”
可嫣儿又不在。
素言点点头,沉默下去。
蕙儿又道:“少夫人也别担心,等太医来了,您再好生生问问就是。”
如今也只能如此。
老夫人来的很快,听说素言三番两次晕倒,心里也着了急,一连声的叫人去请太医,她也放下手头上的事来看素言。
素言精神还好,只是脸色还有点白。老夫人看了又看,这才嗔道:“你这孩子,不舒服只管说,可别硬撑着,大年下的,万一要是累倒了可怎么好?”
素言不说话,只是笑。这会说什么都是错,难不成还要闹的众人都以为是因为给费耀谦纳了姨娘,她心里不服不愤所以病了?
只怕这会就连老夫人和费耀谦都这么想了。
等身边人都退下去时,素言才轻声对老夫人说:“老夫人,素言近来月事总是时来时不来……”
老夫人闻听就是一怔,随即又宽慰她:“你别急,毕竟你年纪还小,叫太医给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至于墨儿的事,如果你不得闲,就等过了年再叫耀谦和她圆房。”
素言哭笑不得。他们圆不圆房,跟她的病有什么关系?
只得假装听不懂,接着说道:“素言是怕万一这几次头晕都跟这个有关系……不如请太医一并诊治明白,也好对症下药。至于墨儿的事,还是按照大爷的意思尽快办了吧,如今年底事多,有墨儿帮衬,我也好能偷个懒躲个闲。”
老夫人拍拍素言的手,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刘太医进了歌华院。
素言很想第一时间就得知自己是什么症状,可是老夫人在此坐镇,她也不好说什么。
那刘太医给老夫人见礼,这才来给素言诊脉。
素言在帐子里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她很想自己能够侥幸一回,又生怕老天不给她这侥幸的希望。
许久许久,素言觉得自己的气息都不够呼吸的了,若是再这样拖下去,只怕她要憋死了。
刘太医却出声道:“少夫人不必过于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的身子没什么大碍。”
素言忍不住长吁一口气,道:“关心则乱,让太医见笑。”
刘太医只是淡淡的笑笑道:“百病皆从心乱起,少夫人只需静养,不日便可康健如初……”一边诊脉,一边和素言说着如何养生,如何保养等等。
素言慢慢的平静下来,道:“太医一番金玉良言,素言受益非浅。”
刘太医却收回手,道:“少夫人体质原本康健,如今脉像却有些虚浮,只是伤风受寒所致,待下官开几副药。如果愿意服就服一剂,如果嫌苦,不服也罢。”
自始至终,没提别的话。
素言又惊又惧又急,见他竟然起身要走,只得咳嗽一声。蕙儿便上前来,对刘太医道:“太医请留步,我家少夫人还有些话要说。”
刘太医便停下步子,道:“少夫人还有何处不适?”
蕙儿代答:“这几天少夫人晕倒两次了,还说胃里泛酸不适,总是想呕却呕不出……不会是……”
刘太医看一眼蕙儿,眼角微微带了些不悦出来。他一生行医数十年,从来都不事先问病人状况,就是为了通过自己的诊脉诊出病情,以显自己的医术可以令人相信。
可是这小小的丫头竟然敢质疑他的医术吗?
不等他说话,老夫人却出声轻斥道:“闭嘴,还不下去。”却转过身和颜悦色的对刘太医道:“费家的奴才们不懂事,太医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这个媳妇也是个年纪小的,没经过什么大事,一遇点风吹草动就乱了阵脚……事关子息,也不怪她慌张,还请太医说个分明,也好叫她安心养病。”
刘太医慌忙行礼,道:“老夫人太客气了,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夫人这脉,看似是喜脉,却滑数有力,应指突跳如豆,故云“如豆大,厥厥动摇”。如若是喜脉,则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因此少夫人的病乃主病,主惊,主痛。气为血阻,惊则气血紊乱,脉行躁动,故见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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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不立。
096、参半
素言被刘太医这话绕的头晕目眩,不过她最终总结出一句话:“不是喜脉,是病。”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素言放下心事,昏昏沉沉的歪着枕头,也不管老夫人和刘太医还在说什么,她自放心去会周公去了。
老夫人这边细细的听刘太医讲了半晌,直到他连声保证说是“无恙”,便放下心来。媚娘即将生产,素言这边倒也不急。况且又新纳了通房丫头,耀谦的子嗣上倒也不必忧心太过。
等刘太医开好了药方,老夫人命任妈妈将刘太医送出府,这才又看了一眼睡沉了的素言,才起身回了长青院。
晚间费耀谦回来,老夫人这才打发了屋子里的人,跟费耀谦对面坐着说话。
老夫人道:“墨儿那丫头的事,你怎么打算?”
费耀谦没什么兴致,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摆放在哪都无所谓,淡淡的道:“凭母亲安排。”
“你这孩子……”老夫人嗔了一声,说:“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来多个人服侍?”
费耀谦不解释,只是岔开话题道:“娘,媚娘那件事,隔了快小半年了……”
老夫人不作声,她想看看费耀谦的意思是坚持还是放弃。
费耀谦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嘲弄的一笑,道:“……还是,算了吧。”
老夫人心下纳罕,面上却是分毫不露,只是嗯了一声,似乎全然忘记了最初的承诺,忘记了费耀谦曾经的热情和坚持,只是淡淡的抬眼看自己的儿子,问:“怎么?”
费耀谦仍是笑笑。
多久不提的事了,再要从头解释,只是徒增难堪,因此也就失了解释的兴致。不管娘亲曾经误解过什么,都不得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决定。
老夫人却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费耀谦只是疲惫的道:“儿子不记得了。”一句话,将从前的年少轻狂打回原形。
老夫人便点点头道:“听你的。”实打实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口吻。
母子二人沉默的喝茶,老夫人想问问儿子的心里话,可是看他这样惆怅落寞,一时倒开不得口。
闲闲的说起素言的病:“前几天就说是受了寒,在窈窕居就晕了一回,那孩子是个心思老成的,自认为无大碍,就没开口。不成想今天就晕倒了……”
费耀谦仍是低头喝茶,似乎全没听见。也或者听见了,并不在意。
老夫人一时摸不清儿子的心思,只得百无聊赖的继续道:“中午用饭时,又说胸口恶心……”
费耀谦猛的抬头,眼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他也是在第一念之间就和素言想到了一起:不会是,有了不少字
也同样和素言喜忧参半。至于为什么忧,他自己都琢磨不透。
老夫人口渴了,停下不说,缓缓的端起茶碗,漫不经心的吹走飘浮着的叶子,细细的抿了几口,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碗。
费耀谦已经没了波动。
如果真是有了,娘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也就是说,没有。
这回仍是忧喜参半,却仍不知忧的是什么,喜的是什么。心口微微发苦,道:“这就是娘想将丫头抬成通房之事延后的缘故了?”
老夫人没答,郑重其事的道:“我想知道,你的缘故是什么?”
他的缘故?费耀谦神色里像是掺了黄连,说不出来的苦,却无法任其自然而然的晕染,只能敛了神色,道:“娘不是常说,要儿子尽早为费家开枝散叶吗?”不跳字。
冠冕堂皇近似于刻板的理由,让费老夫人无言。她沉吟了一下道:“耀谦,你一向是最稳重的孩子……”这话说了很多年,却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凝重,费耀谦就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聆听。
他知道娘老了,可反倒因为这份老,心思和眼光都有他尚且及不上的地方。
“你喜欢谁,想要谁,无可厚非,娘再多事,也管不到你的房里。如果你不满意,娘会再给你张罗几个……”
费耀谦笑出声,道:“娘你在说什么呢?儿子几时成了纵欲无度、骄奢yin逸的人了?”
娶谁,或许他不能选择,可是选择谁,他有这个资格。只是,不管选择了谁,似乎都不那么完美。
后院的女人越多,离所谓的幸福越远,即使他不常在府里,也难免被是是非非沾上身,烦不胜烦,他干吗要自讨苦吃?
只是心里边仍然有许多一闪而过,却极强大到不可捍动的念头,这念头强烈到他愿意为此冲动而不计后果。
不是为了谁,不为着气谁,更不是争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放弃,自暴自弃式的放弃。
费老夫人看着这高高大大的儿子,才松下去的心又紧了起来。他不是耀宗,有什么事什么话也只闷在心里。
甚或,不闷在心里,而是在有苗头的时候就扼杀了,反倒是这种谨小慎微的压抑更让她这个做娘的难受。
老夫人想了想,用极缓的声调说道:“耀谦,娘从前拦你,反对你,是不希望你因为房里的事被迷惑的失了心智。该做什么,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你有你的判断,是对还是错,自有事情的因果做考量……轮不到娘来插嘴,因为你是男人。”
可是,正因为是男人,总是绕不过男人的那点心思。她虽是过来人,他的心思多少能理解,但许多事,都只能他自己办。
现在,她宁可多放权,事事都让儿子自己做主,只要他肯开心。
费耀谦用手臂支着半个身子,慵懒而又自在,脸上并没有羞愧和讪然之色。
他并不承认想扶媚娘为平妻的主意是因为听了媚娘枕边风的结果,也并没有因为母亲放松的放纵而觉得欣喜。
听老夫人说完,便笑道:“儿子大了,娘肯放心,儿子就宽心。”
老夫人微微纳罕,同时又更担了几分心。看耀谦这心思,竟是对所有的女人都没什么心思了,这比把她的心思放在更多女人身上,或是放在某一个女人身上更可怕。
老夫人悠然的叹口气,说道:“我也是白操心。”
费耀谦的手轻轻顿了顿,抬头看着老夫人,没有一点玩笑之意:“娘,你如何接受了米氏?”
老夫人眼风扫过来,亦是很认真的答:“她是妻,媚娘是妾,妻妾始终有别。”
费耀谦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眼神灼灼不罢休:“媚娘有了我的骨肉……”
老夫人不怎么赞同的道:“即使生下长子,也是庶长子,始终嫡庶有别。”
这些都不是重点,可是,即使两人都明了的意思,因为不说,便始终不能融汇到一起。
老夫人退让了一步,声音低低的道:“你有眼睛,看人不会比我差。媚娘那个样子,哄哄你陪陪你绰绰有余,但是,真的要支撑起这个家,做你最得力的贤内助……”老夫人微微闭了闭眼,道:“如果米氏不能胜任,你便再娶……”
费耀谦的心颤了一下,眼前闪过素言求助的眼神,含泪的脸,她求着他不要休妻,她使劲解数要求得他的相信……
却又转换成了她的无所谓,她说他的背叛,没关系。
没关系么?
是谁的心疼的绞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