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弯,两侧的树木通通消失,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宽广的冰湖。
顾云羡略一惊讶,立刻想起来,这里确实是有一片湖。这个时节结成冰,倒是合情合理。
她还记得她到煜都的第一年,曾经被顾府的姊妹们拖去滑冰。当时她站在冰面上,看着她们动作优美地滑过她面前,心中叫苦不迭。
她从来就做不来这些太复杂的动作。小时候跟娘亲学跳舞,一支《绿腰》一个月都学不会,被痛心疾首地评价为“朽木不可雕也”。她可怜巴巴地辩解说自己书念得很好,母亲却表示书念得再好也不能去考女状元,还不如会跳舞来得有用,至少以后能靠这个博取夫君的欢心。
想到母亲当初就是因为舞姿曼妙而倾倒了父亲,她顿时觉得这理由太有说服力,严肃点头表示受教。
然而受教是受教了,舞还是一样学不会。母亲努力了两年,慢慢也就放弃了。她乐得轻松,从此不再在这上面下功夫。
所以,当她以为终于了摆脱噩梦之后,却忽然遇到比跳舞还要难上百倍的滑冰时,整个人都悲伤了。
明明心里吓得要死,偏偏面上还不能露怯,只能装出一个笑脸,表示自己看她们玩就好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起了兴趣,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站到冰面上。
冰层结得很厚,她站在上面和平地没有两样。朝前走了两步,脚步稳稳,她慢慢放下了心。
此刻雪已逐渐变小,她走到了冰湖中心,将手伸出伞外去接飘落的雪花。
一抹青色忽然映入她的眼中。她眯起眼睛,看到远处的凉亭中,一个男人凭栏而立。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然而不需要看清长相,只消看身形她便能认出那人是谁。
身姿挺拔如修竹,这样的气质,不可能是别人。
崔朔。他在那里。
脚下忽然一滑,她惊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太狠,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生疼,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伞被扔到了一边,雪花落到了她的脸上,带来一阵冰凉。她在百忙之际,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自己怎么每次在崔朔面前都要跌倒。他会不会觉得她腿脚有毛病,连路都走不好……
一个人来到了她身边,蹲了下来。她转头望去,撞上了崔朔苍白的面色,还有,他漆黑的瞳仁。
他在轻微地喘息,似乎刚经过了一阵奔跑。也是,刚才他和她的距离不算近,这么快就能过来,定然是跑着的。
可她此刻却没心思去想这个,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些惊愕,有些迷茫,更多的则是欣喜。他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见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或是重返了让他魂牵梦绕的梦境。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她被他的眼神影响,也失去了语言,只呆呆地和他对视。
雪花飘落在他们身上,她却只能看到他。
他的眼眸黑而亮,里面有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身红衣,面色苍白。
她猛地惊醒,身子往后一缩,“崔大人。”
他似乎仍没反应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
低下头,他看着冰面上她模糊的影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崔大人……”她再次唤道。
他抬起头,神情恭敬而温和,是臣子面对后妃时最合适的表情,“微臣崔朔,见过充仪娘娘。”
“大人不必多礼。”顾云羡道,“本宫见到大雪下得喜人,一时起意出来逛逛,没想到大人也在此地。打扰了。”
“娘娘何出此言?若说打扰,也该是臣说才对。臣早上不当值,闲着无聊,所以来湖边饮酒。不想竟冲撞了娘娘,罪该万死。”他微笑着,一字一句再合乎身份不过。
她渐渐放了心。想来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他不是在看她,不可能是在看她。
“娘娘不要在冰上坐这里,当心着凉。”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臂,“容臣扶您起来。”
她道了声谢,将手放上他的小臂,另一只手用力在冰上一撑,慢慢站了起来。
他又到一旁捡起她的伞,却没有递给她,而是主动为她撑着,“雪这么大,娘娘就算想出来赏雪,也该带两个宫人。不然若出了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本宫就是想清静清静才出来走走,若带着人,哪里还能清静?”她声音里有无奈,“大人呢?一个人在此独酌,不嫌无趣么?”
他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臣都是一个人,如今也惯了。”
这话里有太多的寂寥,她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沉默。
见她眼睛一直盯着冰面,他忽然出声,“娘娘当心眼睛。”
她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一笑,“我又忘了,总看着积雪眼睛会灼伤的。”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句话,“娘娘以前眼睛可曾受过伤?”
“有啊。”她笑道,“是本宫刚来煜都那一年。因为不知道,所以一味盯着积雪看,后来上了大半个月的药。”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却忽然起了好奇,“看大人适才那么敏感,难道以前有朋友的眼睛也这么受过伤?”
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是。臣曾经有位……朋友,眼睛也被积雪灼伤过。”
“他是北方人?”
“不,她是南方人。”
她了然,“那就难怪了。南方人总是会忘记这个,不像北方人,从小见惯了雪。”
他笑意淡淡,眼睛看向远处落满积雪的松树,那颤颤巍巍的松枝,一如他此刻的心。
今日他来这冰湖边饮酒,本是回忆起了从前之事。很多年以前,他便是在冰湖之畔,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温热的美酒一杯一杯入肚,却暖不回他冰凉的心。
就在他将酒饮尽、准备离去之际,却忽然看到远处的湖边,一个火红的身影正慢慢朝他走来。
那一抹鲜艳的颜色在冰湖上移动,如同一朵红云。
它曾在他心上烙下最深刻的痕迹,让他魂牵梦绕。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以为它早已飘走。可是谁知,它会像今日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忽然闯入他的视线。
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过去的重演。
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她仍是十三岁云英未嫁的少女,而他是相思暗种的青年郎君,一心想要娶她为妻。
那时候,他们还不曾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已发~~~崔公子的好盆友在哪里!让我听到你们的欢呼声好么!【泥垢
正文 96
“本宫出来得也够久了;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担心了。”顾云羡看了看天色;“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崔朔微一颔首;“微臣恭送娘娘。”
他将伞递给她;顾云羡伸手接过。抓住伞柄的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手指。
不同于适才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臂,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肌肤相触。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凉得惊人。
与她的如出一辙。
这样的雪天;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酒,风雅固然风雅;却也有许多难言的惆怅吧。
就好比自己,若不是心中迷茫到了极点;又岂会一个人顶着风雪漫步?
天宽地阔;她却不知该去到何处。
朝他点点头,她没有多说什么,便撑着伞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娉娉婷婷,走路的时候身姿款款,端的是优美动人。
他知道,在她成为皇后之前,一定下苦功学习过如何举止优雅、仪态端庄。可他却怀念许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与麻雀玩耍的小姑娘。
雪花仍在漫天飞舞,他没有撑伞,就那么立于冰湖之上。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眼神里有淡淡的眷恋,以及,无奈的认命。
。
顾云羡回到留瑜殿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阿瓷一见她便欣喜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急坏了,采葭刚才都带着人跑出去找你了!”
她蹙眉,“我不过是出去走走,你们至于这样嘛。我还能在这行宫里丢了不成?”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些不耐。今日出去这趟,本事为了散心,谁知半路碰到崔朔,心情倒变得更复杂了。真真无奈。
一入正殿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打得额头一晕,她忍不住道:“虽然我叫你们把地龙烧旺一点,但弄成这样,也过头了些吧?”
阿瓷在一旁小声道:“不是奴婢吩咐的,是……”
“是谁?”
“是……陛下……”
顾云羡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殿内已经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手中捧着一卷书,正眼神平淡地瞅着她。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阿瓷为何见到自己回来会那么高兴,采葭又怎么会带着人去寻她。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上前几步,福身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可。”他的口气轻飘而随意,“舍得回来了?”
顾云羡佯装不懂,只笑道:“陛下等久了吗?臣妾今日晨起看到大雪,一时兴起就出去逛了逛。不想陛下会此刻驾临,是臣妾的疏忽。陛下勿罪。”
她脸上挂着笑,口气也无可挑剔。但话里话外,却隐隐带着三分生疏,不如从前那样亲昵。
他挑唇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视线往下一滑,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怎么回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大红的斗篷上有一块湿润,连同上面的暗色花纹也沾了一点污痕。
见她不语,他追问道:“你摔倒了?”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道:“呃,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碍事的。”
他没理会她微弱的辩解,干脆利落地脱掉她的斗篷,握住她的手腕开始检查。
“真的没事。就是摔倒的时候有点疼,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解释,“你别这么紧张……”
他看来看去,确实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这才轻舒口气。
拖着她坐到软垫上,他的口气里有一丝不豫,“谁许你在这样的大雪天一个人跑出去的?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一屋子的都得被你连累了。”
她呐呐无言。
他看到她这样,忽然觉得一阵窝火,连日来被漠视的不快都涌了上来。
还记得除夕当晚,他听到她在睡梦中唤太子殿下,一度十分高兴。因为心情愉悦,所以即使当晚那样疲累,他却仍耐着性子哄她睡觉。等她好不容易消停了,他才匆匆眯了一个时辰,便去上朝了。
睡眠不足造成的后果就是,他在元日大朝会上频频走神,有一次甚至是经吕川的轻声提醒,才反应过来得回复番邦使节的问候。
好在隔着九阶和冕前的十二流旒,大臣们没有注意到他青黑的眼圈。
那日下朝之后,他亲自从北部诸国进贡的礼品中挑了一颗浑圆硕大的东珠,作为送她的新年节礼。
东珠装在精致的锦盒里,附上了他亲手写的诗词。字里行间,全是他满满的诚意。
本以为她会像过去那样,对他选的礼物表示喜欢,抑或是不满。无论是什么态度,至少能让他感觉到,她对这件事是上心的。
可让他失望的是,她只是笑着接过了盒子,道了一声谢,然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的眼神告诉了他,她不在乎。
紧接着便是移驾温泉宫一事,他本来只打算带她一个人去,她却主动提出要把大家都带上。话说得巧妙圆滑,却无法掩盖她最主要的目的。
到了这个地步若还察觉不出问题,他也就枉为人君多年了。
他终于明白,之前说的什么“见不得鲜血,心情郁结”通通都是借口,她对他态度改变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不想见到他。
他实在是困惑,他到底是哪里惹她不满了,会让她突然起这么大变化?
深吸口气,他尽量心平气和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别藏在心里。你个样子,朕看了不舒坦。”
他的话传入她耳中,让她的心猛地下沉。
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
她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打从景馥姝死后,她便开始变得心不在焉。
最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后来察觉了,也实在提不起精神去改变。只能尽力在与皇帝的相处中掩饰一二,祈求能蒙混过关。但她心中其实明白,用不了太久,就会被他察觉的。
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个性懒散,实际上却十分敏锐。她消极怠工这么久,他还察觉不出来才真是奇怪了。
如今终于听到他问出来了,她不知怎的,竟感觉到一阵轻松。
最近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终于彻底地弄明白了自己对于皇帝的感觉。
上一世时,她爱他成狂,做了很多不理智的事情,最后把自己给弄入绝境。
这一世重生之后,她一开始很恨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可是如今认真理智地想想,却忽然发现,他除了不爱自己,并没犯什么太大的错误。
天性凉薄、风流成性,这些都是他本来的样子。他没有义务为了任何人去改变。他生在那样的位置,从小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更是主宰天下的帝王。
他有权力和理由拥有三千粉黛、六宫佳丽。大家不仅不会指责他,反而会认为这样的皇帝才是理智的。
为了一个女人而废弃六宫,从来都是话本里的昏君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在嫁给他之前其实就该看清楚这一点。只是那时候她岁数太小,又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而在嫁入东宫之后,她也没能博得他的欢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命该如此。
怎么能因为别人没有回报你的感情,就觉得别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呢?
她也好,景馥姝也好,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想明白这些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从前,活得有多么不值得。
她从前爱着他,景馥姝也爱着他,这后宫之中,也许还有别的女子也傻傻地倾注了一片真心。可那个被她们深爱的男人,却谁也不爱。
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抱负。女人不过是他隐忍蛰伏时的解语花,不过是他大展宏图时的一个点缀。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不错,他现在的确对她很好。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怎么可能还看不明白他的性子?
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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