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着火的花灯被扑灭,也没有新的袭击出现,骚动渐渐平息。
顾云羡朝着崔朔微微颔首,“适才事发紧急,多谢玉郎相护。”这话既是说给崔朔听,更是说给身后的那些影卫听。
崔朔道:“夫人安全要紧,请宽宥朔唐突之罪。”
姬洛微走过来,眉头微蹙,“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崔朔和顾云羡,“那一箭是朝着你们的方向射过来的,到底冲着谁?”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一名影卫低声回道:“属下已检查过箭镞,没有任何端倪,就是最寻常的那种箭。”
这答案在顾云羡的意料之中。想也知道,既是刺杀,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露马脚。
“夫人,那边……好像是巡逻的武侯过来了。”跟着顾云羡出来的一名小宦官道。
确实是负责夜间城区秩序的武侯。想必他们是听说这里出了乱子,所以过来盘问。
崔朔忽然摘下箬笠,直接盖在了顾云羡头上。顾云羡微惊,却听到崔朔压低声音道:“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看到您为好。”她这才顺从地戴好了箬笠。
两名武侯在附近简单问了一下,径直朝他们走来。崔朔却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拉着那两个人去了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顾云羡隔着黑纱看着崔朔的侧脸,却见他唇畔带笑,与两个武侯说话时有一股说不出的笃定,慢悠悠的便决定了谈话的节奏。
顾云羡从未见过他这一面,不免有些不适应。可仔细一想,他自然不单单是面对自己时那个温和客气的臣子,更重要的,他还是操纵朝堂局势的一党领袖,谈笑间便左右无数人的命运。
两个武侯而已,完全不在话下。
崔朔的皮相过于出众,这会儿突然摘下箬笠,已有人朝他看去。若非大多数人仍沉浸在适才的惊吓之中,只怕这珑江池边就要沸腾了。
顾云羡不知道他有没有表明身份,只看到那两个武侯被他的气势压得死死的,一开始还呼喝了一声,后来就只能诺诺地点头。
很快,崔朔朝她走过来,道:“已经没问题了。不过这边出了这么大乱子,灯会也要提前散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离开?”姬洛微道,“那,我们是出城,还是……”
想到方才那一箭,众人不免有些迟疑。那些人到底是冲着崔朔来的还是顾云羡来的还不得而知。若是冲着顾云羡来的,此刻出城无异于给了对方一个大好机会。夜深人静,山路之上当真什么都可能发生。虽然皇帝已经配给她们好几个顶尖的高手,但兹事体大,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不得不多几分小心。
“陛下半个时辰前便下了承天门,回到了宫中。”崔朔道,“宫门已关,夫人也不好突然回去……”
国朝规矩,宫门关闭之后绝不轻易打开。若要星夜入宫,必须有墨敕鱼符,还得事先报备内廷得知。无论崔朔有没有墨敕鱼符,顾云羡若此刻回宫,都一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她出来玩这一趟本就是封锁了消息的,当然不希望最后被人抓个正着。
“不知这位郎君在城中可有府邸?我们便去府上叨扰一晚,如何?”姬洛微忽然道。她虽然不认识崔朔,但从他适才对顾云羡的回护和顾云羡对他的态度上,已然猜出此人是朝中重臣。
顾云羡和崔朔同时一愣。
“这,不合规矩吧?”顾云羡道,“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实在不行,住客栈也行……”
“住客栈?”姬洛微怪异地看她一眼。
顾云羡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像话。客栈里龙蛇混杂,恐怕还不如住崔朔家中来得安全。
“既然两位夫人不嫌弃,那便去我家中暂住吧。”崔朔轻咳一声,“明日一早,我便会面见……主公,说明此事。”
。
崔朔的宅邸建在崇义坊,距离皇宫不算太近却也不远,方便他每日上下早朝。为避人耳目,顾云羡他们直接从开在坊门上的大门进去,没有经过坊内街道。
崔朔吩咐了几个婢女为他们安排了房间,然后道:“两位夫人早些歇息,朔不打扰了。”
他告退得十分迅速,很明显是不希望跟着顾云羡的随从多想。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点头,“大人轻便。”
姬洛微这些年一直在西山上修身养性,从没像今日这般遇到这么多事情,回到房间很快便睡着了。顾云羡却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夜的事情打破了她这四年的平静,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陷刀剑阴谋的时光。
那样的日子,她本已经觉得离自己很远了。
但仔细想一想,她平静的日子其实差不多也要到头了。阿桓年纪越来越大,明年,最迟后年,朝臣们便会讨论让他出阁读书的事情。到那时,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把他留在温泉宫。
她不愿意和他分开,就必然得跟着他回到宫中……
她忽然翻身而起,披上狐皮斗篷,推开了房门。
院中月色如霜,冷意扑面,刺得她脸疼。一个人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娘娘。”
“我睡不着,想在园中散散心。你不用藏着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她到底住在臣子的府上,还是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皇帝的人面前才好,免得让他误会。
影卫道了声诺,沉默地跟在顾云羡三步之外。顾云羡走出她住着的小院,到了外面。
因为她们的身份对这府中的下人都是隐瞒的,是以崔朔也不方便给她们安排方位最尊的房间,只是让她们住到寻常的客房。顾云羡也并不打算跑得太远,只想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走走,透透气。
绕了一圈之后,她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正准备结束这场短暂的夜游,却忽然被不远处的一个池塘吸引了目光。
池塘并不大,也就三间屋子的大小,附近种了几管翠竹,枝干笔直、直刺云霄,即使在正月里也苍翠欲滴。顾云羡想起自己对崔朔的印象,立刻觉得这竹子和他很是般配。
池塘则是碧波荡漾,像一块嵌在翠竹之间的翡翠,十分好看。
顾云羡走近一点,才明白这里为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了。这个季节,只有珑江池那样的大河才可以照常流动,像这样的小池塘都该结成冰了才对。
也许,是这底下引了温泉水吧。她这么想着。不过以崔朔的性格,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一个池塘,倒是有些奇怪。
等到站在池塘边缘时,她才注意到碧波之上竟还漂浮着什么东西。微弱的光芒,如同海上的灯塔,天上的星光。
那是,一盏花灯。
“去把那东西捡过来。”鬼使神差的,她对影卫道。
影卫一言不发,飞身踏水而过,待回到她身边时,手中已经托着那盏花灯。
顾云羡接过来,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没有动。
没错,这确实是她记忆中那盏灯。
船形的灯身,上面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透过每层楼的镂花轩窗,她甚至可以看到屋内的桌椅屏风。
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当初,她曾经被这句话刺得心头一痛。
这样的痴情和偏执,与她从前一般无二。重活一世的她,早已不敢再看这样的句子。
她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无数的问题纷纷涌了上来。
看这府邸的排场便知道,崔朔是个不喜享乐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他,却大费周章地弄了一个正月里里也不会结冰的池塘,难道只为了在上面放这盏河灯?
他既然这么喜欢这盏灯,当初又为何要把它送给她?
那时候,她问他,“这样的宝贝,阁下舍得割爱?”
他语气温柔地回答,“再好的东西,也得碰到懂得它的人,才算实现了价值。依在下看来,这盏灯给夫人正好。”
这盏灯,送给她,正好。
记忆里是谁曾说过,“我觉得这些灯都没什么意思。漂走了就是漂走了,以后都看不到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修一条大船,和我……我的亲人一起,在船上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那样天真的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那时候,她还不识愁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土豪扔的手榴弹,这是每日一谢的节奏啊!内什么,大家都建议我把你写成早点,然后让陛下或者云娘吃了你……我觉得让陛下吃了你比较有看点……【邪恶笑】
谢谢新盆友未央遗云和老盆友会小节的豆豆两位菇凉扔的地雷!mua! (*╯3╰)
我好喜欢这一章啊!【捧心
继陛下想起往事之后,云娘也想起来了,故事终于朝我喜欢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了……o(*≧▽≦)ツ
正文 131
崔朔在第二日早朝后单独见了皇帝;讲述了昨夜在珑江池边与顾云羡见面的事情。
“微臣因担忧娘娘与长主路上遇袭,所以请了她们去寒舍暂住;失礼之处还请陛下宽恕。”
皇帝摆摆手;“事从权宜,朕自然明白,如璟你不用担心。”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只是;那些人到底是冲着你还是皇后,倒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崔朔想了想;“如果是冲着臣的话;多半是为了新政一事。”
“说的没错。”皇帝点点头;“你如今是新政党的领袖,若你出了什么问题,也就折了朕一臂。他们为了这个去刺杀你,理由很是充分。”
“可,如果是冲着皇后娘娘的话……”崔朔语气犹疑起来,“这倒不好办了。”
皇帝垂眸不语。
顾云羡和姬洛微出宫看灯对外是保密了的,他们若大张旗鼓去搜寻凶手,很容易暴露此事。更何况,看对方昨夜的手段,一击不中、立刻撤退,行事干脆利落,多半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给他们。
“朕会安排人暗中查探,明面上就不要声张了。”
院中仍是白雪皑皑,皇帝尚未换下朝服,一身玄色,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崔朔见状问道:“陛下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是昨夜没有睡好么?”
皇帝沉默片刻,勾唇一笑,“没什么,一点烦心事而已。”
他明显是不想多说,崔朔也就没追问他的烦心事是什么。
不过不需要皇帝告知,他离宫前去了一趟朝房,正好听到几位同僚在议论。
“昨晚上宋尚书可真是够胆量,看着陛下已经很不高兴了,居然还敢继续说下去。”杜清摇摇头,“我辈难及啊!”
“怎么回事?”他停在门口,问道。
如今他官阶最高,众人忙起身给他见礼。杜清与他熟悉一些,遂主动上前解释道:“便是我从前那位上级,宋齐宋尚书了。昨夜你不在,我等陪着陛下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本来是极喜气的一件事情,宋尚书却偏不知哪根筋搭坏了,非要在那时候提起正事。”
“他说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老一套。”林茂叹口气,“他说,皇后娘娘离宫多年便罢了,毕竟休养好凤体要紧。可皇五子竟也随母后一起久居行宫,与陛下骨肉分离,实在违背伦常。话里话外,就是要让陛下把皇五子接回来。陛下被他烦得不行,最后发了一通火便摆驾回宫了。”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崔朔这才明白了皇帝看起来为什么脸色不太好,估计是被宋齐给弄得觉都没睡好吧。
说起来这位宋齐也算是个人物了,数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找皇帝不痛快,甚有毅力。偏偏他又为人板直刚正,论起礼教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没人能寻出他的错处。再加上他还是北党的重要人物,皇帝如今需要倚仗北党的帮助,自然也不好发落了他。
宋齐从一开始就不赞同顾云羡复位,最后虽然屈服于大势,却一直心存不满。此番提出接皇五子回宫,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我看宋齐要是坚持这么闹下去,恐怕皇后回宫的日子便不远了。”杜清摇摇头,下总结陈词。
。
崔朔原本打算回府之后亲自安排人送顾云羡出城,谁知回去之后却听说她一大早便和兰溪长公主一起坐车离开了,临走前留下话来,说谢过崔大人的照拂。
崔朔有些怅然若失,却又觉得轻松。
他们如今本就不该见面。人言可畏,彼此的身份是逾越不了的鸿沟,而他对她的感情却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把两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他蹲在池塘边,拾起那个漂浮的花灯,看着灯中精巧的三层小楼,眼前又浮起那个少女的脸。
那时候她说,想要有一艘大船,可以和亲人一起生活在上面,他便在之后的时间里亲手做了这只花灯。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他握不住她的手,也不能把这承载着他心血的灯送给她。
他的心意,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不知道。
。
顾云羡从上车起便一直没有说话。姬洛微见她靠在软垫上双眼微眯,只当她昨夜没睡好,遂识趣地没有吵她。
顾云羡感觉到车身轻微的颠簸,左手不自觉攥紧身下软垫的流苏。
昨晚的所见所想都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影卫把花灯放回原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
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只有那个可怕的猜测一直在她脑海里翻腾,折磨着她的每一寸体肤。
她不敢想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又错过了什么。她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就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无济于事。
她的命运,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不会有别的可能。
她不能害了他。
。
永嘉十年七月,新政推行已满四年。从最初的多方受阻,到如今的政令畅通,皇帝和崔朔终于初步实现了他们隐忍多年的心愿。
大批昏聩无用的官员被裁撤,松懈的军备得到改善,国库也充盈起来。稍加时日,再现中宗、文宗两位皇帝在位时的清明朝纲也不是不可能。
朝臣们歌功颂德的奏章送上来那天晚上,皇帝破例召了崔朔入宫。
沉香亭内,皇帝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这杯酒,敬我俩的少年之志。”
崔朔含笑接过玉觥,一饮而尽。
多年前,两个胸有沟壑却都郁郁不得志的男子在煜都西市的酒肆内一见如故。他们在月色下饮酒,指点江山,就此在心中定下了那个漫长的约定。
多年以后,他们并肩立在这帝国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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