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他当初她『愿赌服输』的彩头。
他修长大手紧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几乎深陷入掌心内。
她真的走了。
『好丑的荷包。』他终于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着上头粗陋的缝线,绣得歪七扭八的一株兰革,喃喃道 『不是说要绣上
小篆给我吗?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识几个,又懒得问人,就想这样胡混过去了。』
说是这样说,他却是万分珍惜地轻轻抚摸看上头绣的兰草、荷包缝线的边缘、束口的络子,突地,感觉到指尖像是捏到了
荷包里的什么,他急急地打开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后,不禁呆住了。
虽然有些旧了,可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帕子,因为这是文家蚕厂的天丝蚕料子,四边云纹织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绣的那
个『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针线坊才有的独门隐线绣工。
她为什么有这个?
零时,像是键一道惊天络雷重重击中,他脑际一阵轰轰然,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难道难道
——小春,你瞧上头的『文』字,难道这便是我的姓吗?只可惜只有姓,没有名。
——小春,你别难过,我没有名字也不要紧的,以后……以后你就叫我『守诺』吧,因为窝要牢牢守住对你的承诺,一辈
子照顾你,待你好,永远都不会舍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当是念想,也是凭据,你千万、千万等我回来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隐隐约约间,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终于挣脱了重重的压抑禁箍,破雾而出。
文无瑕睁大了眼,整个人僵住了。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从他的喉头逸出的只字词组?
双鬓陡然阵阵剧痛,他紧紧抱住头,支离破碎的光影和残音在他的脑袋里飞舞、打架
在痛到浑身冷汗狂冒,浑身颤抖之际,他眼前闪现了一幕又一幕
他落水前的情景
他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满脸疲惫、却笑得如灿烂艳阳的笑脸
她粗手大脚却真心热切的照拂,让他饱受惊吓又忍不住嘴角频频上扬
她叉腰作茶壶状撒泼痛骂白嫖姑娘不给钱的寻欢客
他病体初愈后,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娇憨模样画了下来
——小春,我真该死,我竟然忘你 !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坠然崩塌了
芜州石城是个依山傍水,三面有驿站官道经过的小城,占地虽不广,却是百业兴旺,热闹非凡。
那筑于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语声声,香风处处的怡红院今日却极为反常,一到黄昏便挂起了『东家有喜,本日公休 J的牌
子。
『作死了,喜什么呀?』夏迎春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坐在团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枣茶,听见龟公笑嘻嘻地报说了外头
挂上的牌子,那口茶险些喷了他满脸。『老娘还没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给我摘下来,改
挂那一块『东家不爽,歇业三天』的牌。J
『哎呀我的好春老板,你终于回来了,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龟他也没挂错牌呀』怡红院头牌红姑娘宝香笑
吟吟地道,手中团扇连忙帮她扇风。
『是啊,况且』另一名花姑娘宝月羡慕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眉开眼笑的。『这不正是『东家有喜』吗?』
其他花姑娘也欢天喜地围着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诉起了别后情衷。
夏迎春喝着熟悉的酸甜蜜枣茶,看着一张张熟悉的亲切笑脸,多日来的抑郁忧伤之情,瞬间被冲淡了大半。
终于回家了。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来,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荡荡的怅惘感。
『这阵子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偷懒?』
『唉,自从春老板不在,生意至少掉了两成,可也没法子,咱们姊妹怎么使出浑身解数,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宝香
叹了口气,苦恼地道:『我是头牌,总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选出来当总管的宝妍偏又是个老实头,还有宝月、宝桂、宝芽、
宝蕊、宝茶这几个,床上功夫没话说,但应付起刁客来,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气人的是宝燕,居然被个甜言密语的商客勾了
去,自付赎身银子就跟人跑了。J
宝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脑儿诉苦个不休,夏迎春濑洋洋地支着头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登时火气蹭地冲了上来。
『什么?自付赎身银子?那死蹄子居然给老娘玩倒贴?』才拍桌吼完,她顿觉不太对劲,脸上怒色转为心虚,悄悄地红
了。『怎么好的不学学坏的,唉,冤孽啊‘J
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板,你……找到守诺哥了吗?』终究是小龟初涉江湖,不谙世情,脱口问出了大家都很想问、但没人敢问的禁
忌话题。
一时间,四周陷入沉沉的静默僵凝,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枣茶停顿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来,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伤,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 『所以以后我和宝宝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们啦!』
宝香心疼地看着她,随即娇声娇气地一拍胸膛。『那是当然,我可是宝宝的干娘,若生下来是闺女儿,嫁妆添箱什么统统
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儿,将来干娘帮他娶老婆,聘金我付!J
『还有我们呢,我们的私房以后除了养老以外,全都给宝宝 ! J
『是呀,我们怡红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将来吃的穿的用的,绝不能输给外面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户人家。J
『一定把宝宝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开开心心J
大家七嘴八舌兴奋地说着,夏迎春看着他们,感动得眼圈儿渐渐红了。
连些都是她的家人 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没有谁嫌弃谁,没有谁自以为比谁高贵,什么身分、阶级、名声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永
远相互扶持相互关唉的至亲家人。
回家真好
她吸吸鼻子.含泪真心笑了起来。
第十章
当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阵微寒的淡淡烟波,夏天已经静静地过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经两个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个月大,滚圆得像颗球,负担沉重的她走起路来开始发喘,常常坐下来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越来越容易疲
倦,脾气也越来越浮躁。
这天中午才骂玩了送错一扎酒的小伙计,气呼呼的她还没歇过气来,就看到后院花树底下,有个人影伫立在那儿。
『谁?又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偷摘我后院的柿子?J
那人缓缓自花树荫影下走出来,一身白衣,修长挺拔,温雅若明月,沉静如清风。
那绝代风华,清朗舒展的气质,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无瑕之外,还能谁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先是心头一热,脑儿一晕,有种灼热湿润感自眼眶涌出来。
不不不,夏迎春,争气! 你要争气!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剧痛唐勉强收束了心神,并挤出了一朵职业笑容。『相爷何等清贵人,怎么会来我们这藏污
纳垢的烟花地?而且还走错了,这里是后院,前头怡虹院也是入夜才开l
『小春,我回来了。』文无瑕温柔地看着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眸里蕴含了千言百语,炽热,渴盼,喜悦,浓烈得几乎融化
了她所有的防备。
『你唤我什么?』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没有走近她,因为知道她必定还不能原谅他,今日易地而处,他也无法在遭受了那么多波折与打击后,便轻
易谅解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你 想起来了 ? 』她小嘴微微颤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连里养病,你我朝夕相处,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帮你缝衣,你抢走我为
你画的海棠春睡香睡图,你追着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里有些微泪光,都是满满的欢喜。『这些,都是我们。我没记错
;对不对?J
她的守诺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夏迎春伸手紧紧捂住嘴巴,激动狂喜得几乎哭出声来。
『小春,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他目光带着无限怜惜、心疼与歉疚地凝视着她。
『守诺J她的泪水终于决堤了。
文无瑕激动得就要上前将她牢牢拥入怀里。
『等一下』她哽咽地摇着头。『你、你不要过来’J
『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记起来了又怎样?』她边抽噎边抹眼泪,眼睛红得像兔子,话语却说得坚定无比,『现在什么都晚了,我、
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来扰乱我了。J
『小春』他清俊脸庞浮现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板,怡红院的老鸨,跟你文相爷没有任何关系。』她心如刀割,每说一个字就掉泪,可依然执拗地道。
他目光一颤,满是痛楚地望着她。r ;小春,你很恨我?J
夏迎春注视着他苍白的脸庞,心下不争气地卫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挣扎和痛苦,她都亲眼看见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摇了摇头,抹去了泪水,极力平静地连 『早在离开相府之前,我就不气不恨了』
『可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了。』
『是因为我的身分?J文无瑕回想前尘种种,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种种委屈,还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颗心瞬间绞拧成了
一团。『对不起,我一直没有保护好你_。我又让你伤心了。J
她努力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故作轻松道 『没事啦,我夏迎春别的没有,就是皮粗自韧脸皮厚,区区一巴掌,三两句
风凉话,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开了,你乃堂堂相爷,你们相府的规矩又大,简直都快拘死我了,我还是习惯回石城过我的快
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J
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洒脱的话,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吗?我以后绝不会再教你受苦了。J
『你走吧! J 她眼底泪光微闪,后退了一步,倔强地摇头。『以后不要再来了。J
『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回去。J
『够了!难道你想娶我,然后受尽天下人唾弃吗?』她冲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
人笑你娶个老鸨做妻等等,还是你想纳我做妾,甚至做个小小的通房丫头?J
文无瑕也激动了起来,扬声道 『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为妻!』
她一呆,随即拼命打压扑灭心头冒出来的惊喜。『我信你才有鬼!J
『小春——J
『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哼,骗鬼啊,她在相府里看都看够、听也听饱了。文府规矩压死人,
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会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
再说,他以为她就很稀罕当什么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势利鬼在那里勾心斗角,两面三刀吗?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会妥当安排一切J文无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开啦’』她一掌拍开他,小辣椒火爆脾气再现。『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哪边凉快哪边去,我,恕不奉陪了。J
他本想不管不顾将她拥入怀里,可见她大腹悝悝的危危险险样,又生怕一个不小心碰伤了她,一时间心急如焚,手足无
措,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气冲冲转身回屋。
『你、你慢些儿走,当心身子!J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她莽撞粗鲁的动作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心惊胆战地扬声提醒道。
她的回应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颠鸾倒凤第十一式——被翻红浪如云,谁箝了谁低吟,骤雨又疾疾。
一连几天,文无瑕锲而不舍地出现在后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乱骂驱赶后,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树底下,却怎么也不肯离开,
『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了。J
『走啦’』她回以一声暴吼。
『小春,你听我解释,当初我循着上游到路州后,本该和认出了我的护卫一起回来找你,可当时我并不确定我是否就是他
们口中的那个文无瑕,正与他们周旋间,路州水患的流民涌进了驿站J
她沉默不语,仿佛正在专心倾听。
『混乱之中,我又受了伤,是护卫一路紧急连我回京延医治疗,等我醒过来之后,只记得我是奉旨巡视河工时落了水,然
后中间记忆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落水之后便是护卫救我回京,这才有了后来你进京找我,我
却不认你_的这些事。J文无瑕语气有着明显的惆怅。
夏迎春无言,脸色却温和了许多。
『狄亲王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满身书生意气,不知变通,墨守成规又冥顽不灵,还傲气得可恨的酸书生。』他轻轻地道,
『我以为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唯有家国天下及文氏一族清誉,可那是我还没记起你之前现在,你和孩子就是我文无
瑕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宝,我是永远也绝对不会放手的。J
她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望着他,心底热流激荡沸腾,感动不已,可依然不发一言。
越是这样,她就越不能害他身败名裂。
他是天下文人领袖,是何等清贵高洁的宰相身分,天人之姿,是多么备受尊崇仰望,她怎么能把他自纤尘不染的云间拉下
来,陪她在这泥浆里打滚?
不。她不能。就算为了宝宝,她也不能这么自私。
『你还是走吧,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夏迎春努力维持面无表情,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她不愿、也不敢再回头看他一眼,因为她知道他的神情一定很伤心心,很痛。
后院这些日子来的纷纷扰攮,前院里早就人人都知晓了,可花姑娘们心里再这么为文相爷的深情唐动,替自家老板感到惋
惜,可大家都知道夏迎春的性子固执如牛,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谁都规劝不得。
他们只能帮文无瑕送去一些茶水点心,有时小声地鼓励了几句,然后便又赶紧溜回前院去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