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真真想死我也吓死我了……」
良久之后,情迷意乱激荡难抑的夏迎春终於感觉到了怀里这具温暖胸膛的拘谨僵硬。
她迷惑地抬起被泪水糊得花猫似的脸蛋,望入一双清冷平静的眸子里。
「这位夫人,还请自重。」文无瑕伸手扶正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睫毛低垂,掩住了所有的尴尬震惊不快。
就连遭受如此「非礼」,他也还是一派谦谦君子气度。
「你、你推开我?」她眼里闪过无从掩饰的慌乱痛楚,有些受伤地喃喃,「你不高兴见到我?」
能高兴吗?
「失礼了,可你我并不相识。」他轻蹙眉心,随即舒展开来,神态斯文清朗,嘴角泛着礼貌微笑,然而通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令人无法逼视、不容抗拒的守礼疏离。
尤其,当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时,更是掠过了一丝……
不赞同?鄙夷?
夏迎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在他眼前的自己,是个多麽厚颜无耻、不守妇道的轻薄女。
「怎会不相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点我是谁!」她急急道。
「这位夫人你认错人了,本相姓文名无瑕,非你口中称『守诺』之人。」
「我后来才知道你是文无瑕。」她嗓音微颤,随即倔强地抬起下巴。「可你还是我的守诺!你就是我的守诺,从头到脚,连寒毛都是,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这位夫人,倘若你有什麽不能对人言的困难之处,本相自可尽力协助你,可像是这等胡乱攀诬之事,还请夫人切莫再为之。」他眸底严峻一闪而逝,「须记自重人重。」
对着他那清冷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语气,夏迎春的脸色登时惨白,有种恐惧窜过眼底。
「你……你真不记得我了?」
短短数字相询,个中凄凉之意,没来由地令文无瑕心头一撞。
他定了定神,开始仔细地、用心专注地凝视端详着她,由头至脚,眉眼鼻尖唇瓣下巴……最后,带着一缕歉然地轻叹。
「对不住。」他摇了摇头,语气笃定地道:「文某确实与夫人素不相识。」
看着他澄澈清亮却疑惑陌生的眼神,夏迎春顿时像捱了一记闷棍,身子晃了下。
文无瑕本想伸手扶住她,终究还是戒於男女大防,仅是瞥了一旁看傻了的婢女一眼。
婢女得自家相爷示意,只得上前搀扶住了这个半路胡乱认夫的大胆无知妇人。
夏迎春愣愣地被扶着,一动也不动,一颗心却不可遏止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样子,眼神带着淡淡的好奇、迷惑及不解,却又无比的坦然无畏,完全就是看着一个素眛平生的人……没有人的眼神可以伪装得这麽真实、这麽成功。
难道他不是始乱终弃,不是狠心相负,他……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怎麽会?怎麽可能?
她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是水灵灵的眸子渐渐泛起泪光,似有说不出的凄惶、悲伤。
她没事吧?
文无瑕胸口一紧,心底泛起一丝忧思,却也仅仅止於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关怀而已。
「不……」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一怔。
但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睁开了眼。
他还来不及开口问点什麽,下一瞬间,额头已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扫中了!
「叫你忘了我!」但见一个毫无气质的娇小孕妇跳起来狠狠巴当朝宰相的头,身姿之灵活,动作之老练,令在场众人为之震惊错愕。「我叫你忘了我!就你这豆腐脑记性还敢忘了我?宰
相是吗?我看根本就是蠢相,你那头衔是花钱买来的是吧?」
文无瑕这一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荒谬「凶残」的遭遇,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被不由分说乱打一通,虽说不到抱头鼠窜那麽难看,也是措手不及得节节败退。
「这位夫人……」被暴打中,既惊且恼的他试图抓稳她的双手,一方面阻止她继续行凶,一方面也唯恐她伤着了自己——话说回来,她到底有没有自觉是孕妇?她又哪来这般理直气壮对
他痛下打手?
「放开我们家相爷!」
「大胆!」
「你、你快放手!」
奴仆们惊怒交加地就想冲向前拉住她,可没想到她虽然挺着个肚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们又怕一个失手拉扯冲撞到她「手中」的相爷。
「放?放你娘的狗臭屁!」最后,夏迎春终於追打累了,手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停下,娇容怒色半分不减。「本姑娘只用手,还没棒打薄情郎,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大胆疯妇,竟敢对我家相爷无礼!」相府的仆奴们迫不及待围上来要押住她。
「都下去。」文无瑕忍着满头满身的疼感和狼狈,喝退众人后,清亮温和目光倏转而锐利十分。「这位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若非看在她是个孕妇,又口口声声为寻夫而来的份上,他又何至於再三忍让这种种冒犯不敬之举?
「夫你姥爷的!我叫夏迎春!」她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好呀你,是不是一句『忘了』就想打发我?到底你当我是白痴还是把自己当白痴?不过看你这表情这神态这眼色,分明就是把我当白痴,才以为用这种老梗贱招烂理由就能把我撇清得一乾二净了是吧?」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惊奇还是钦佩好。
连换气都不用,便能谈言吐字如行云流水,真真非常人所能也。
「喂,你!」夏迎春恶狠狠地对他一勾手指头。「过来!」
文无瑕回过神来,俊雅脸庞一脸警戒,脚下不动。「夫人有话在这儿说便好,文某就不过去了。」
「别以为站离我十步远我就巴不到你。」她眯起眼,杀气横溢。「信不信凭本姑娘一只绣花鞋也可以百步穿杨、取你首级?」
「咳咳!」他被口水呛到,这这这……世上有这种女人吗?她到底是自哪个山寨奔下来的母大王?
所谓女子,当温婉知礼,雍雅大方,谈吐宜人,岂有她这样的?
「再说一句不认识我试试!」她横眉竖目。
「文某确实不认识夫人。」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有本事再对着我肚子发誓说你不认识!」她眼角抽搐。
「文某发誓确实不认识夫人。」他书生意气也拧上来了。
夏迎春瞪着他,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的辰光,然后慢慢磨起了牙齿狰狞一笑,笑得他莫名脚底发冷。「不、认、识?」
文无瑕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呃……」
「行!」
行什麽?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把扯下了腰带,丽色衣衫半松开来,微露出雪色里衣衬裙。
「夫人……请自重。」文无瑕清俊脸庞泛红,立刻背过身去。
「好!既然不认识,那我和孩子死了也不关你一毛干系!」她咬牙切齿,阴恻恻嗓音里依然听得出满满的伤心。
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一僵,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显然深不认为她当真会上演那更老梗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戏码。
直到后方传来椅凳翻倒的不祥声响,文无瑕心一紧,急急回过头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喂喂!夫人、姑娘,你……」他慌得七手八脚将她挂在半空中的身子抱下来,一颗心跳得如擂鼓,惊得面色发白。「有话好说,你何至於此?」
「咳咳咳……」夏迎春边呛咳边喘气,泪水都咳出来了。
这无情薄幸的大混蛋,他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哪?她本来都算计好了双手紧攒着腰带边缘,只是把脖子那麽虚虚一挂做个样子,可被他双臂往她腿上紧抱一拖而下,生生勒得她差点吐舌断气。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还好吗?来人,快叫大夫——」
喉咙痛得似火烧,耳际又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生疼,夏迎春索性假作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想一声「忘了」便撵本姑娘走,书呆相爷,您还嫩点儿哪!
【第二章】
颠鸯倒风第二式——羞逗樱桃点点红,翻倒了葡萄架。
想她夏迎春,可是石城唯一一间青楼『怡红院』的当家老鸨,自幼承继家业,见过的花姑娘和龟公、寻欢客没有一千也有
八百,打小她便是窝在床底下听看上头嗯嗯啊啊咿咿呀呀声,一边啃包子一边画春宫图长大的,多年来培养出了她无比坚韧的
心性,极度厚实的脸皮,以及没有尺度、没有羞耻的本领。
是故,才能以十五岁清白佳人之身,两年来率领一干花红柳绿姑娘,在南来北往商潮热点的石城小镇上站稳脚步,为众多
商客提供最温馨最火辣辣的销魂服务。
可连样一个恣意不羁、无形无状的她,偏偏栽在了他一个温雅可人的文弱书生手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迎春在心底冷笑着,紧闭双眼,面上还是装作人事不知的样子,只竖起双耳倾听四周动静。
『大夫,她怎么样了? j那个一贯文雅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
死家伙现在装什么纯情装什么关心?刚刚想跟他相认,需要他关怀的时候都干啥去了?
『咳,回相爷的话,夫人是干活旺盛了些,没有大碍,吃几帖药静养几天就没事了。』老大夫听似正经八百的医嘱里,完
全掩饰不住想打探绯闻的热切。『敢问相爷,这位夫人是您的』
『大夫这边开药!』管家凶巴巴的声音横插一杠,显然自家相爷进入被侮辱被诬蔑的程度已经到达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请!』
夏迎春心中的冷笑更深了,当这样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去,屋内回复静谧,静得仿佛只有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耶?都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窥看,直勾勾对上了那双若有所思的深邃黑眸,骇得她瞬间瞪圆了双眼。
“你”不是也出去了吗?
『夏姑娘,你醒了。』文无暇面色平静无波,很是镇定。
『呃欸。』对上眼前这张带有浓浓书卷气息的清润如玉俊容,一时之间,她的心乱跳了两三下,往日熟悉的着迷痴恋
又如大网般当头罩了下来。
夏迎春,争气点!现在可不是美色当前,晕头转向的时候!
就在她暗中恨恨唾弃自己的当儿,那柔和如月华的嗓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你冷静些了吗?』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就好像她方才十足是个泼妇,而现在好吧容易终于正常点。
她脸色瞬地一僵。
就凭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温和问法,她完全可以板上钉钉的确定他便是她的守诺!这世上除了守诺之外,还有谁有这种柔和
温雅的语气和真挚就能活生生气死人的功力?
虽然,夏迎春承认自己刚刚又打又闹又上吊的行为确实过激了点,可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哼! J她自鼻孔重重哼出声。
见她就算不说话也是副张牙舞爪的凶横样,文无暇叹了一口气。
『女子当以幽娴贞静为好。』
屁!她怒极反笑。
『尤其夏姑娘现在身怀有孕,更该洁身自爱,顾惜自己的德行与身子』文无暇看着她,说着说着,眸底的不赞同之色
渐渐演变成尴尬。
他脸红个什么东西呀!
夏迎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下因生气,还有方才的『上吊』过程,致使衣衫半褪,先前他闭上眼睛帮她盖好了被子,却
又被她气极坐直起来的动作,导致该遮的地方越发遮不住,不该露的露得更开。
她只顾者火冒三丈,『你都不认我和孩子了,我还洁身自好个鬼?』
他把目光别向他处,轻咳了一声。『夏姑娘请先整理好衣衫。』
她一怔,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露出了一抹桃红色肚兜,脸微微一热,忙拢紧了衫子,偏还是嘴硬。『全身上下都被你瞧
过了,还装什么正直好青年。呸!
虽说夏迎春平素是十大胆的,可每每一对上他这个温文正直的书生郎,她骨子里仅存的少少羞耻心就会冒出来作祟。
『夏姑娘,你 J他这下脸不红,而是一阵青一阵白了。『文某井非你口口声声提及的那位守诺兄,姑娘真的认错人
了。 J
『你说认错就认错?』她双手抱臂,挑眉恨恨一笑。『你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透了,哪儿硬哪儿软哪儿有胎记我都知道,敢
不敢当堂验证?』
文无瑕瞪着她,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是不知所措。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清。
『夏姑娘,要如何你才愿意相信,文某的确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极力维持住最后一寸理智镇静,微蹙清眉看着她。
『脱光了给我指认,我就信。J 她一昂下巴,笑得好不妩媚张扬。
『你 你——男女有别,岂可赤身露体?』他那张俊雅脸庞涨红一片。『礼教何存——』
『不然我脱光了给你指认?』夏迎春见他这副『娇羞可欺』的模样,色心又起,不由露出狼虎邪笑。『选一个,你脱?还
是我脱?嗯?』
『姑娘请自重!』文无瑕最终还是羞极反恼,霍地站了起来,当朝宰辅气势凛然表露无遗。『我朝王法律令有载,白昼当
街淫秽者,不论男女,按律鞭五十,发配边疆,失贞犯行失德者,杖责八十,发卖为奴J
『行了行了。』她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我信了你是当朝宰相行不?』
他余下的话全噎在喉头。
『我饿了。』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要鞭要打也得等我填饱肚子再说,我不吃,肚里还有一个等着吃呢!
文无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复杂至极地盯着她,也不知是恼是气还是无奈,她就相准了他决计不忍心刑责一个大腹便便
的女子吗?
他有一刹那的冲动,破想立时翻脸、公事公办,命人将她速速送至京城提督司衙门里安置,待日后查明真相再行决断。
可见她妆点得娇艳非常的脸蛋上,虽是笑意张扬,眉眼间却难掩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之色,一手抚着隆起的肚腹,一手不
自觉地轻揉着腰背。
他心念微微一动。
哎呀!真的好饿啊』夏迎春偷偷瞄了他一眼,哀叹。
罢了罢了,古人有云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就当发一时善念,便留她在府中几日又如何?
『姑娘,文某这就命人去准备。J文无瑕摇了摇头,面色不豫地拂袖去了。
夏迎春嘴角缓缓弯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来。
哎哎哎,这么嘴上古板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