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夏迎春脸皮厚如城墙,有时也不免会小小的沮丧一下。
『还是在怡红院里和众姐妹耍完有趣多了。』她喃喃自语,绣花鞋踩过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打打
马吊,赚赚她们的皮肉钱,日子可快活了,哪像现在,吃饱了饭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她开始怀疑文无瑕连几天不见人影,刻意把她晾在这府里是别有心机的。
他敢情是想,活活把她闷死在府中,连样就可以不用负责了 ?
夏迎春暗自嘀咕,走着走着,突然隔着一片绿柳听见了姑娘吱喳声——
『我不知道刘管事是不是喜欢我。』
『下回等刘管事从庄子上京进府交账,你偷偷试探他不就成了 ? 』
『可人家毕竟是姑娘家,万一他说不喜欢我……我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哪?』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拖下去就过十八了,万一你爹娘胡乱把你配给了马房的小子,你怎么办?』
『呜呜呜我不要嫁别人……J
那一头姑娘嘤嘤饮泣,这一端夏迎春却是听得双眼发亮、兴致勃勃。
哟,感情事啊,这可是她夏小鸨娘的强项之一哪。平常在怡红院里,三天两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花娘为情所困,像
这种时候就该由她这个『没吃过猪肉,但见无数猪跑过』的老板上场指点一二了。
想她老家床底下还有一本阿娘留给她的传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之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里头真是句句
警语,字字嚼香啊!
就在她竖尖双耳,热血澎湃之际,另一头的姑娘呜呜咽咽地叹了句:『罢了,若他什么都不提,也就是我的命了……』
『此言差矣!』夏迎春一跨出,一出声,顿时吓得两名年轻姑娘花容失色。
『你、你——』两个姑娘一见是她,登时像是见着了鬼怪或登徒子似的,脸色都吓白了。
下一瞬间,她们俩相视一眼,立刻记起了跟前女子是侮辱玷污了自家相爷清誉的淫妇,随即化惊吓为愤慨,同仇敌忾地瞪
着她。
『你又想干什么?』
『嗤!』夏迎春笑了出来,闲闲地道:『我想干什么?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啰!』
两个姑娘一个唤小书,一个唼小典,不约而同满腔防备。
『你是不是想去跟管家或相爷告、告我们的状?J
『那个叫刘管事的,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只懂埋头做事,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日深得相爷和管家器重?』夏迎春
扶着腰晃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意用袖子搧了搧风。
京城的初夏真热死人了,还是芜州好,依山傍水,天气凉爽。
『你怎么知道?!J小典低呼,又讪讪然忍住。『呃……J
她嘴角弯弯一笑,又问:『那刘管事是不是年纪三十左右上下,不很大也不很小,就算进府交账也极少与旁的士子攀谈,
行事根是稳重,甚至不哼不哈,木头到气煞人?』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夏姑娘,你也认识刘管事?』小典还顾不得说话,小书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认识刘管事,不过我识得许多像刘管事那样性情的人。』夏迎春笑得很灿烂、很娇媚、很甜美,却颇有些引诱无知
少女入山的黑山老妖的魅味
『那……那……』小典心儿怦怦跳,想上前求教,又碍于她『显赫』的名声,远迟疑疑犹豫再三。
『哎,说到底,咱们女人这辈子求的也不过是夫妻恩爱、终身有靠。』她桃红色的袖子靠在石几上,一手懒懒地撑着头,
一手轻弹裙裾上不存在的灰尘,眉儿微挑。『是吧?』
『是是,没错没错。』两个姑娘点头如捣蒜。『夏姑娘说得是。』
可怜相府中人一向知书达礼、诗香传家,连个丫鬟都能舞文弄墨一番,却没料到遇上『情』字便是白纸一张,只得傻乎乎
地被夏家小鸨娘『春情泛滥』的思想给生生地染指了。
『你想和心仪的亲亲刘管事鸳鸯自首、鸾凤和鸣吗?』她对眼前的小婢士勾勾手指头。
『想! J小典掩不住的娇羞,可眼睛都亮了。
『你想找个心心相印、你侬我侬的好郎君吗?』她望向另一个兴奋期待的小婢女,笑得越发暧昧。
『想!』小书屏住呼吸,满脸盼望。
『好,没问题!J夏迎春豪迈地一拍胸口,得意洋洋。『快则五天,慢则七日,包见面包诉情,需要的话还有包滚床服
务——当然,滚婚前还是滚婚后,任君选择,还可自由搭配。总之一句话,迎春姊姊我全包了!』
『真、真的吗?迎春姑娘谢谢你!』平常婢女们几时哪允许能有这么芳心烂漫、恣意奔放的时刻,一听之下,简直欢喜到
晕头转向、感动到痛哭流涕。
她俩心里突然升起了股——如果是眼前的迎春姑娘做日后的当家主母,好像也不错的认同感。
夏迎春却是乐得偷笑,活像偷吃了一大箩筐鱼的猫。
很好,就这样,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滴水可穿石,铁杵终能磨成绣花针。
无瑕失君,看你娘子我脸家中奴婢婚配之事都这般上心,是不是很贤慧?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颠鸯例凰第三式——兀郡软玉温香壶遍,弱柳缠了檀郎腰。
文无瑕忽然发现最近府中气氛甚是怪异。
每当他缓步而过,一路所见奴仆洒扫庭除,井井有条,进退有据,一如往常,好一派相府气度风华。
可不知是否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行步过后,背后便恢复吱吱喳喳,扰扰攘攘,嘻嘻哈哈,严然一片止不住的欢乐喧哗。
连样诡谲的疑团,终于在这一日午后,露出端倪。
文无瑕于书房内理完了一堆文事,正捧起茶碗轻啜一口,就见管家谭伯满脸急得火烧似的跑了进来。
『相爷!相爷,您得作主啊!再这样下去,老奴真没脸见相爷和文家历代老主子,再没法活啦……』一向沉稳自敛的谭伯
又气又羞地嚷道。
『谭伯,有事好好说。』他一怔,放下了青瓷茶碗,温言如故。『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莫慌。』
『老奴守了这么多年,万万不能老来清帷失修,丧德淫奔。』谭伯急红了眼,就差没紧揪衣衫,誓死维护清白了。『老奴
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求相爷为老奴作主——呜呜呜……老奴不行,老奴断断不行啊』
文无瑕睁大眼睛,看着素来稳重干练的老管家呼天抢地,形象全无,不禁一时无言。
嗯,现在笑出来,好像会伤到谭伯的心。
I咳。』他放下不知何时已紧抵在嘴边忍笑的拳头,努力状若平静地清了清喉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奴老奴』气急败坏的谭伯脸上浮起一抹几乎可称作『娇羞』的红霞。
咦?他眉挑得高高的。
『相爷,老奴都快五十岁的老人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谈婚论嫁,耽误了——耽误了小姑娘们的终身。』好半天后,谭伯
才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地开口,『老奴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缺德无耻倒是不要紧,可辱没了姑娘家的名声总不好J
文无瑕越听越是狐疑,越思忖越是心惊。
短短五日,相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竟是他这个文家正主一声不闻、一无所知的?
夏迎春。
脑中立刻蹦出了那一张笑得恁般灿烂张场的笑脸。
『这事儿,可是跟夏姑娘有关?』他小心翼翼求证。
谭伯的老脸一僵,浮现可疑的心虚。
他嘴角微抽,深深吸了一口气。『夏姑娘现在何处?J
『呃……J谭伯有些尴尬地瞄了瞄自家相爷那看似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清雅俊容,不知怎的,心下大慌。『相、相爷,其买
迎春姑娘也是嗳,好意……』
果然有她的份!
『她、在、哪?』
半盏茶辰先后,说话向来不疾不徐,举止温文尔雅的文无瑕狂风般卷至夏迎春客居的松风院。
『夫君,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什么大事了 ?瞧你一头汗的。』夏迎春抬头,一怔,笑得春光灿烂的娇容随即被满满的心疼
取代,想也不想便奔上前掏出了手绢儿。『来,我帮你擦擦。』
『当心脚下!J文无瑕一见她挺着肚子就跑来,满心的愤慨不知怎的冲出口便成了一句心惊的低唤,紧张地急急扶住横冲
直撞的她。『这么急唬唬的做甚?忘了自己有身孕吗?若是跌了怎么办?』
夏迎春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差脸瞬间呆了,痴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扶住她手臂的双手,一时间竟比她更加错愕,下一刻,像烫着了般慌忙松开她,心口下阵阵乱跳,修长
玉立身形僵住,一脸的手足无措。
『守诺,你、你记起我了 ? 』她屏住呼吸,欢喜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他闻言心一惊跳,立刻后退一步,再度满眼戒备『夏姑娘,我们说好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不可越界逾矩。』
夏迎春眸底喜悦之色登时消逝了。『你……你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见她这般黯然神伤之色,文无暇心头又是一紧,谨慎防备的神情立时消失了大半,想了一想,温声温言地道 『不管我是
不是夏姑娘要找的人,你都该好好珍重身子。怀胎十月不易,于大人孩子都是一场苦熬,若有半点闪失,那可怎么好?』
『你在关心我和孩子? J她泪光一闪。
他怔怔看着她,心顿时像塞满了什么热热、胀胀的东西,直觉想伸手拭去她眼角那教人心痛的泪珠,却又被理智硬生生地
强自抑住了。
尽管她连一刻的脆弱泪流令他莫名心疼难当,可她终归是个姑娘家,亦是有夫之妇,他又怎能失了礼教大防,还趁人之
危——
可是她哭了啊。
『你_、你莫哭,哎! J心尖仿佛被狠狠拧紧了,一阵阵锥刺地揪疼,文无暇清雅俊容又是忐忑又是慌乱又是自我厌弃,紧
握成拳的指头深陷入掌心,『都是文某冒犯,说错话惹得你伤心了。』
想她一个小娘子,大腹便便,苦苦寻夫,一路以来必定受过几多委屈苦楚,人情冷暖世人眼光,在在如雨箭风刃,能够忍
耐到现在依然笑脸迎人,不见心酸之态,已是极为不易了。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她低声道。
他顿时语塞,心底却是满满说不出的歉疚。
『如果真怕我伤心,你就不会那么狠心轻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声音更轻,抬眼望着他,平素的飞扬娇艳尽去,眸
底只有深深的酸楚。『守诺,你可以忘得这么容易,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J
他哑口无言,因为完全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说他不是她口中的守诺?说她记得的一切根本与他无关?说她惦着怨着爱着的男子也许远在天涯,也许……已是不在了 ?
好像说什么都抚平不了眼前小妇人满心满眼的脆弱难过,只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令她痛上加痛罢了。
他终究是不忍心连般待她。
迟疑思忖了半天,文无瑕选是只能叹息以对。『无论如何,姑娘如今还是保重身子为要。J
夏迎春直直地看着他,眼底有浓浓的失望和黯然,可是她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她都能把重伤垂危的他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抢救回阳,如今他身子健康完好无恙,只不过是再次失去记
忆罢了,连一次要让他再度爱上她,重新记起她,又会难到哪里去?
罢了。J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展颜笑问:『你今儿来找我有事?J
文无瑕这才想起前来的目的,眉心一蹙,正色道:『夏姑娘可否坦言相告,近日在府中都做了些什么?J
她眨眨服,随即恍然,俏生生地笑了,大剌剌地挥了挥手。『哎呀!没什么啦,分内之事,你就用不着谢我了,呵呵
呵。J
『……文某没有相谢夏姑娘的意思。J
『也对,夫妻之间不用言谢的嘛!』她笑得好不娇羞。
『夏姑娘J文无瑕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见他眸底冒出了两簇小火焰,夏迎春吞了口口水,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
『干、干啥?我也没做什么啊,不就是在府中作了几对媒,凑合了几双有缘人,让你府中的家生子生生不息,一代传一代
罢了……这也有错吗?J
而且他吧是宰相吗?增产报国,是为大义,她也是帮他在皇帝老儿面前做做业绩嘛!
『府中奴仆婚配之事自有我文家人作主,又何劳夏姑娘越俎代庖?』他唇角紧抿,强抑怒气。
『话可不能连么说,虽然你现下不记得了,可我自己知道我俩的关系,多留个心眼儿帮帮这府里的旷男怨士也是应该
的。J 她说得理直气壮。
『夏姑娘还请自重身分,莫再自误误人。』他终于火了,声音冷硬了起来。『须记,你不过是我府中的一个客人。』
夏迎春张大了嘴,想辩解,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客人?』
『是,夏姑娘是客,不是主。J
眼眶刺痛地灼热了起来,她扭开头,死命忍着直直瞪向窗外,不能看他,也不愿看他。
眼泪是用在博得男人的怜惜上,而不是显露出自己的狠狈脆弱和可差是啊,可笑,她夏迎春也真是太可笑了!
现下她妾身未明,在这府中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他眼里,她就是个赖着不走又自以为是的客人,只会给他
找麻烦,惹得他心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文无瑕,你真的只是因为忘了我,所以才嫌弃我至此吗?
还是他和她之间,原就是云泥之别,中间还隔着重重的关山万里远?
夏迎春脸色越发苍白,心阵阵冰冷刺痛难禁。
『如果我就是要多管闲事呢?J她强忍泪意,故意恶声恶气地嚷。
『那就休怪文某将夏姑娘提前送返归乡,直至真相大自后,再行论处。』瞥见她眼角一闪的泪光,他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莫名仓皇之下,沉下了脸色,嗓音绷得紧紧。『夏姑娘,你可听明白了 ? 』
他不喜欢看见她流泪,不喜欢看见她悲伤的样子,那一瞬间紧紧掐住他心尖的、陌生却又熟悉的揪疼剧痛,要是教他呼吸
窒息,所有的意念思想全生生地卡在了喉头胸口。
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静默,仿佛连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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