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所有的意念思想全生生地卡在了喉头胸口。
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静默,仿佛连风都不敢穿窗入室而来。
良久后,他只听见那背对自己的人儿低低吐出了一个字—
『是。』
虽只是短短一字,却像是重重槌在他心上。
文无瑕张口想说什么,可脑中一片空自,眼前只有那好似瞬间颓然崩垮了下来的背影。
一连数日,松风院那儿很是安分,全无动静。
府里欢乐热闹的氛围忽然也岑寂了,回复成旧日的宁静、规矩、平和,换言之,就是跟以前一样闷。
文无瑕下了朝回来,无乱是独自坐在园林内赏荷临摹,或是和三五文官墨友闲谈诗文,偶尔抬眼望见府中奴仆吓人,个个
都是低眉垂眼,垂头丧气地默默做着手头上的活儿。
他们这又是怎么了 ?那夏迎春不是已经安分了吗?
他心念微动,想抓个人来问问,却又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别扭。
他那日确实说得太过了吧?
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家,这么受得了那么重的话,连几日一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文无瑕越寻思,越是忐忑难安。
这天夜晚,他对着桌上的精致饭菜,瞥见一道红枣人参鸡汤,突然逮著机会似地清了清喉咙,状若无事地道:『这汤是我
这儿有,还是客人那儿也有的分例?J
一旁服侍的谭伯和丫鬟小纶相视一眼。
『呃,相爷是主子,主子和客人的分例自然是不一样的。J谭伯谨慎地回答。
『总归是双身子的人,这汤滋补,还是让厨下送一份过去。J
谭伯愣了一下,『是。』
文无瑕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礼节低头吃饭,可待喝完了小半碗汤后,修长如白玉的
手举箸夹了一枚凉拌瓜片,变然一顿。
『谭伯。』
『相爷?』
『以后像这种凉性的菜色,记得让厨娘少做,以免误送到那儿去不大好。』
『好的。』谭伯微微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一对上他沉静无波的神情,只得又闷闷地咽回。
吃过饭后,小纶照惯例送上一盅清香扑鼻的碧色茶汤,文无瑕接过啜了一口后,将茶碗随意搁在花几上,唤住了正欲退下
的谭伯。
『谭伯先留下。』
谭伯拿眼示意了小纶一记,小纶赶紧退下并仔细掩住了门。
『相爷,您找老奴有话要问 ? J谭伯眼神有些热切。
文无瑕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轻启唇齿。『你来说说,夏姑娘作媒事,各种究竟是什么情况? j
谭伯老脸顿时一红.略微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相爷,您也别怪罪迎春姑娘了,她倒是一片好心。』
天下红雨了不成?谭伯竟会为她说话?
他奇怪地着了着谭伯,清俊容颜浮起一抹沉思之色。
『依规矩而言,下人们的婚姻嫁娶都是由相爷作主,再命老奴这个管家择人轮配的,迎春姑娘是客人,本该无权过问。』
谭伯小心翼翼看着主子的神情,见他没有不快之色,不禁松了口气,略急道:『可府中的丫鬟和小
子们也都到了成亲年岁,相爷一向忙于国事,这等小事自然不该再劳烦到您,恰巧有那么一两个丫头心思动了,迎春姑娘见了
一时热心,便想了法子替他们试探彼此心意……』
他听得正专注,见谭伯又不说话了,清眉不由高高一挑,『说,我听着呢!J
『后来没料想一试成口碑,这才知道府中原来情投意合却拘干礼法,不敢有半点逾矩的丫鬟小子们甚多,迎春姑娘说『窈
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不如先配了对,然后再一起禀报培相爷您知晓,由您替他们作主,
连样不但成就了好姻缘,也能促进府中气氛和乐,一团欢喜。J
文无瑕闻言,心底升起一股不知是愧疚还是自责的情绪。
原来如此。
『相爷,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错啊!J谭伯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满脸的羞惭内疚。『老奴千不该万不该,那日只一听
见厨娘宛娘竟对老奴上了心,老脸皮一时羞得熬不住,就跑来同相爷说了那些浑话,害您误会,还累及了迎春姑娘……』
文无瑕霍地站起来,俊容一片苍白。
『都是老奴话说得含糊不清,请相爷责罚!J谭伯屈膝跪了下来。
『这事不是你的错。』他心里又热又酸又涩,纠结得心头紊乱如麻。『是我不该——不该——』
就算他恼她热心过度,自作主张,他又怎能一笔抹煞她为府中人等成其好事的一片心,还出口伤人地说了那些话,甚至威
胁要把她送走。
『听说迎春姑娘这几日都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谭伯还有些犹豫,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 J文无瑕心重重一拧,脑门一热,随即急急大步往外走去。
可还未跨国门槛,他身形又一僵。
此刻气极又伤心的她,还会愿意见他吗?
i第四章——
夜深人静,明月当空,松风院内灯火荧然,一名服侍的丫头已经瞌睡得止不住,伏在寝室外间的榻上睡着了。
夏迎春披着件淡绿色的外衣,一头美好如瀑的青丝披散及腰,洗净了脂粉的小脸雪白如玉,分外显得娟秀小巧。
她坐在门廊下望着夜空,一脸怔怔然,浑然不觉夜露沁身寒。
文无瑕在月洞门外忐忑犹豫,修长身影在月色花树掩映下,竟有了那么一分的可怜兮兮又鬼鬼祟祟。
他举步艰难,进不得也退不得,几次辗转反思,才深吸了口气想大大方方走向那不远处的娇小身影,可一步还未跨出,那
口憋着的气又长长地泄了个没底,俊容上原本流光潋滟的眸子,此际也黯淡无色,似有说不出的沮丧。
她望着天上明月出了神,连披着的外衣落了下来都不自知,看得他心头一紧,几欲出声提醒。
夜里凉,她还穿得这么单薄,肚里又有宝宝,万一受寒了怎生好?
文无瑕内心挣扎交战许久,最终对她的关切还是打败了礼教,打不走了进去。
『夏姑娘。』
夏迎春猛然回头,小脸惊色中带着一丝防备地瞪着他。
她果然清瘦了许多。
在她疏离戒慎的目光下,支无瑕平素的沉着冷静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心下满是愧疚,结结巴巴道:『那个……外衫掉
了……会冷。』
『喔。』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拾起外衣,随随便便往肩上一披,然后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他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脸颊窘迫得燥热,心却一阵一阵地发紧,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傻傻伫立在原地。
『夏姑娘』他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关怀,『饭还是要吃的。』
他原以为她根本不会理会自己,没想到她收回目光,幽幽一叹,起身朝他福了福身。
『谢相爷关心,民女一切安好。』
『可是我听说你这些天都未好好吃饭,这怎么能行? J
『只是孕吐,吃不下,与旁人无尤。』夏迎春刻意同他撇清关系。相爷毋须挂记。J
『严重吗?』他看着肚皮隆起,小脸却少了几分昔日丰润的她,有些急了。『我立刻下帖子请太医来——』
『不用了。』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夏姑娘,身子要紧。』
『我并没那么娇弱,一路颠颠簸簸上京城都无事,现下也不会有事的。I
文无瑕听得心头一紧,半晌后,低低叹了一口气。『你——吃了很多苦。』
『人不苦。』她再摇摇头,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
他心弦剧震,所有想说的话全梗塞在了喉间。
她嘴角的苦笑甫浮现,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回廊下,连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带迷惘,而是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落寞发
呆。
『那天的事真的很对不住。』他满怀的歉意终于说出口了。
『相爷无错。』她还是低垂着头,『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分。J
他听得心下越发惭愧难当。『我不该那么说话,你恼我也是应当的。J
『相爷大度,没有因民女的胆大妄为,便将民女打发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颜面敢恼相爷?』她的头垂得更低
了。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礼,全无平时的跳脱鲁莽冲动,可是为什么他却听得坐立难安,像浑身上下都被虫蜕嚼咬了般地难
受?
他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宁愿她对着自己撒泼耍刁,翻天大闹,也好过她现下的彬彬有礼、死气沉沉。
『夏姑娘』他喉头一紧,底下的话怎么也辩不出来。
『夜深了,相爷明日还需旱朝,请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还是没抬头看他。『民女不打扰相爷
了,相爷夜安。J
『夏—j文无瑕眼睁睁看着她落寞地低头回屋,一瞬间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涩滋味纷杂难辨。
掩住了门,落上7闩,夏迎春背脊贴靠在门板上,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笑得泪花缭乱,长牙咧嘴。
哈!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这几日厨娘宛娘做的饭菜她半点没动,都让贴身丫鬟小笺原封年动送回了厨下,
只趁人没发觉时偷偷啃了包袱里还未吃完的干粮土饼充饥。
宛娘看着完完整整的饭菜,自然联想到自相爷和她『恳谈』过后,她就开始意志消沉得茶饭不思,于是宛娘在内疚之下,
就去找了比她更内疚的谭伯,再然后嘛,嘿嘿嘿嘿
夏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之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皮薄心软最好吃。
阿娘诚不欺我也,哈哈哈哈一
无声地仰头狂笑完了后,夏迎春举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泪水,心底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混蛋,谁教你那日那般失言伤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忆忘了我,这才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可没从你身上讨还
些利息,这一口气教我夏迎春这么吞得下肚去?J
『我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自觉对不起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经脑袋就说出那么可恶的浑话!』她又是一阵恨恨低
咒,几乎咬碎了一口贝齿。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浑然不知仅仅隔了一扇门,门里的人儿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门外的那人却是苦恼再三,对月
长吁短叹。
颠鸾倒凤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儿开,呀呀谁难捱。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饭内容突然多出了红枣人参鸡汤,乌骨鸡汤、燕窝汤、鲜鱼汤、滋阴润肺雪莲汤……摆满一桌子都是
炖汤,反而把惯常的馒头和小米粥、三样小菜全挤到了角落去。
『这是干什么?』当她水牛投胎来着?
『迎春姑娘,这是相爷吩咐了厨下给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笺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畔道。
小笺和守侧门的三等护卫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澜下配对成功,所以早早一扫了当初对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
肺地将她当成了自家主子。
尽管心知文无瑕在愧疚之心一定会对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见到这满桌子的滋补炖汤,夏迎春还是忍不住脸颊燥热了起来。
『咳!』她努力维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预料中』的镇定,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嗯,相爷……
还挺上道的。』
『迎春姑娘,有件事儿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问?』小笺看着她的脸红,犹豫地道。
『你说。』
『你和相爷是真的吗?』
夏迎春闻言,笑容倏地消失了。
『迎春姑娘你别生气,婢子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笺有些慌了手脚,呐呐道,『相爷的性子和你
的天差地别 』
『你是要问,他当初怎么会看得上我?』她略带嘲弄地问。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满满。『并不是说姑娘不好』
『我明白。』她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疲惫。
没错,她厚脸皮,她形客无状又蛮横不羁,还主持着间家传的青楼妓院,书读的也不多,往来见识的大多是商贾之流,生
平除了他之外,遇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石城的九品县丞。
这些时日她住在相府,虽然未曾到城里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脚下,随随便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就能打中十个八个
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个拎出来都比她这小小鸨娘强上百倍。
而文无瑕贵为宰相,就是万年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分贵重,卫是王下第一才子,读过的书可能比她手下
花姑娘们接过的客人还要多上千倍,像这么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文相爷,怎么会喜欢粗俗不文的她?
可起初,他就是他,没有名字,没有身分,却在重伤高烧病痛缠身时,仍然那般意志坚忍,百折不挠,不管药有多苦,伤
口有多疼,他望着她的眼神永远如月华般皎洁澄澈,带着一抹清浅抚慰的微笑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别难过。
——药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来。』她苦涩一笑,低喃道。
虽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个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怀了他的孩子之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宝沦落到和自己同样
的下场,做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儿,自懂事起除了娘亲,从未见过亲爹一面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J
夏迎春回过神来,苍白娇容上脆弱一闪而逝,随即强自展颜嫣然一笑。『总而言之,当初就是瞎打误撞,让他这一朵鲜花
不小心插到了我这坨牛粪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谁也赖不掉谁了。』
小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婢子还是希望姑娘和相爷圆满的。J
『承小笺吉言。J夏迎春挥去心头的怅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
嫁时,我就包个大大的红封包给你添妆!』
小笺脸红了,扭扭捏捏道:『婢子还早。』
『还早?元子昨儿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给你,当我没瞧见呢?』她笑得好不暧昧。
小笺羞得一跺脚,跑了。
『哟,宝宝你瞧,小笺姊姊还害臊咧!』夏迎春摸着回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