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下数十碗孟婆汤,他这世不会是这副模样……
若不是他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她如今,也不会感到痛苦,自责,难过……
佛说因果,轮回往复。
是业,是劫,是结。
“阿娘……阿娘……”
孩子依旧看着她,那双目,黑得透亮,水汪汪的剔透晶莹。
“阿娘……阿娘……”
嗓音细嫩,气若游丝,冻得污紫的面上,慢慢有些红润浮现。
血泊里,这番景象,明眼人都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这个孩子,恐怕马上就再也唤不出声,再也笑不出来。
白初静静看着他,蹲下身子,握住他的小手。
小手冰冷,因受冻肿得老高,红紫一片,皮肤上有些地方化了脓。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小心的握着,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
胸口似有巨石压着,闷闷的,难受。抑得她似是连呼吸都费力。
她分明清楚明白,眼前的这个孩子,只是阿辰在凡间的一个转世,若是殁了,也只能说明阿辰的这一世历经完毕,可以再入下一世,丝毫影响不了什么。
可为什么,就是不愿放开这只小手?
手中不知不觉的凝起神泽,浑厚仙力慢慢通过那只小手渡过去。
穿进皮肤,融进血脉,凝进骨髓……
神若将殒灭,她毫无办法;仙魔若将死,她能为其延一延性命;但若是救活一个凡人,轻而易举。
断裂的骨节慢慢相接,受损的筋脉慢慢相连,滞缓的血液慢慢活络,便连那冰冷的皮肤也慢慢开始有了温度。
“白初。”
手腕,陡的被人攥住。
神泽凝滞在掌心,顿住不前。
白初低目,手腕处,男子的手修长有力。风过绛紫的袍袖同她的袖口飞卷在一起,袖口一紫一银的曼珠沙华映在一起,鲜明夺目。
白初移开眼,“你放手。”
“白初,该放手的是你。”
手腕被攥得更紧,白初试图挣了挣,但没挣脱开,偏目过去:“他此生苦难因我而起,我要救他。”
“救?你怎么救?”墨玉般的眸子深湛,凝着她,“救了这一条命,让他再痴傻的活下去?一辈子受家人厌恶,旁人不喜,直到再过上七八十年寿终正寝?”
“梵谷,他现在很难受!”
一身的伤,不可能不疼,不可能不痛。梵谷皱眉看了地上的人一眼,“难受了这一阵,他就解脱了。”
“你让我对他不管不顾?”
“一介凡人,与你无关。你本就该不管不顾。”
“你明知道他不是——”
“在你面前的就是个凡人,魂魄未离体前,一直是。”他看定她,眉眼淡漠,“白初,你执意救他,若他不想活呢?”
白初眉目一冷,金色的眸子阴鸷陡现,骤然拂袖,“怎么会不想活?!”
即便是猛然发力,也没将手腕的桎梏挣脱开。
“白初,他一身伤痛,是这一世周围至亲给的。”微有波澜的淡漠在顷刻间归于沉寂,耐心的同她解释,“一生痴傻,不代表对外界冷暖半点不觉。若你救他,救活了,你叫他以后如何面对周围的人?你叫周围的人如何再面对他?”
有了这一遭事,周围人即便心怀愧疚,也不会对其有多加改变。相反,倒会多加隔阂,让人对齐心生防备。一个生来痴傻的孩子,平日里不遭人嫌就算好的了,连亲生父母都不待见,更何况是其它人。
“白初,若他不想活,你救了他,就是害了他。”
“若他想活呢?”她迎上他的目光,“若想活,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个妖孽,想要接受到正常的对待,想要父母爱,长辈喜,他还这么小,今后的日子还有很长。或许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不计较他痴傻,真真正正喜欢他,真真心心的关心他呢?”
“白初,若他当真这么想,你也依旧不该帮他。”深潭似的眸底微露寒光,“他入的是轮回,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没有哪一世是会真正一直如意,你当日让他入轮回,不就是为了让他体验人生百态?”
“可我后悔了!”
天知道她有多后悔,她见不得失去,即便明知道在她面前只是白辰此生的转世,却依旧见不得他就这么倒在地上,血泊里,在她面前,受尽痛楚死去。
“梵谷,他那么痛,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那么痛……”
双目不知什么时候聚齐雾色,朦胧住双眸,点点晶莹剔透,溢出眼眶。
“白初,痛过了就过去了,痛完了,他这一世就过完了。”梵谷抚上她的脸颊,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流出的泪水。
怔忡间目里茫然,“梵谷……看着他痛,我也痛。”
梵谷轻声细语,暖声问她:“哪里痛?”
手里握着小手一直未松开,她将小手轻轻放在自己左胸,“这里,心口痛,好痛,刀绞似的。”
梵谷盯着她,墨眸如锋如锐,利可穿骨:“白初,你若不想见他痛,不如帮他早点结束。”
白初被梵谷陡然厉下的寒眸惊摄住,心头微荡。
再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心头紧了紧。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做不到?”他在她耳边声音轻轻,“你若下不去手,我来。”
话落,不给白初有任何时间反应,伸手在半空对着孩子脖颈方向作势一扭。
“咔”的一声响,脖颈断。
孩子的小手失去知觉,从白初手心滑落下去。
、章一五七 秘密
人,殁了。
那小小的身子再也唤不出“阿娘”这两个音,一动不动,此世已结。
那个妖道早就在白初没搭理他的时候偷溜遁走,周围的村民议论纷纷,观望了一阵便渐渐散去。而这孩子此世的父母亲,远远护着身后的孩童,巍巍颤颤,不敢上前。
“都说人性本善,有些凡人,亲眼见着自己的孩子殁了,却连上前来看一眼都做不到。”白初伸手为孩子合上眼,起身站起。
“人心悱恻,与善恶无关。”梵谷淡淡看她,“贪嗔痴,恐惧、胆小,任何一种情绪都能造成人与人的不同。”
白初侧眸睨向墙角,被父母保护得好好的孩童立在哪里,好奇的从父母身后伸出头来往这个方向瞧。
若说那对夫妇无情,却对另外两个孩童照顾得无微不至。若说有情,同样是亲生子嗣,其中一个倒在血泊里,这做父母的,却没有半点怜悯。
白初冷下眼,转身出了院落。
“我以为,你会亲手将那孩童埋葬。”梵谷语声淡淡出现在她耳际。
“那终究不是我的孩子。那孩童的后世不管有没有人料理,都同我没有关系。”这个时候又下起了雪,雪不大,轻飘飘的随风落着,飘了一点到白初肩头,白初瞟过一眼,随手将那雪花从肩头扫开。
没往前走出几步,身形顿住,飞快转过身来,“阿辰?”
雪飞乱舞,刚走出的小院门口,男子玄衣,仪神隽秀。
他看着白初,勾起唇角一抹笑,“阿娘。”
白初同样看着他,心似被大掌用力握住,这一瞬温热热,真真实实。下一刻,衣带裙角,翻飞如蝶,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不受控制的朝白辰跑过去。
明明距离很近,四五步便可走到,她偏偏用了跑的。
不过眨眼间,便拥住了他,紧紧的拥住。
“阿辰,不入轮回了,跟娘走,再也不要同那些凡人待在一起了。”
她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有近似于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见到儿子历经劫难后的微酸,微涩。
双目在瞬间朦胧,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含糊不清,“阿娘错了,阿娘不该逼着你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不该给你强灌下那些孟婆汤……”
白辰微怔,低目看了将头紧紧埋在自己怀里的母亲一眼,再抬目看向前方几步远处,魔尊微蹙着眉,淡淡看着他们这边。
白辰微微笑,伸臂反将白初拥住,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脊,下巴静静的抵在她的肩头,“阿娘,我没事。”
“怎么可能会没有事?”眼泪流出来便立马被她蹭到他衣服上,“凡人轮回一世,悲喜哀怒,下一世什么也不会记得。可你不一样,你不是凡人,即便轮回时不记得,恢复本身时,所有轮回往事的经历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会没事……”
“阿娘,若没有这一世的经历,我也不会知道,这世间的情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温润的嗓音,低缓和煦。
“你不该受那样的苦。以你的身份,合该享受三界中最好的一切,任何苦难都不该受。”
白辰耐心说着:“阿娘,您忘了当初让儿子入轮回时的本意了么?”
白初阖目:“我什么都不想顾了,不想记得了。”
让他入轮回,本是想要他启明通智,能不轻易受人蒙蔽欺骗。启明通智其实一两世就够了,因着她一时的私心,让他体验人生百态,想让他得到更多的……
可是得到更多,注定会失去更多,经历更多。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
她从前没亲眼见到,便能直接忽视。可今时那样的场景出现在她眼前,她怎么能冷眼旁观,继续让自己的孩子这样受苦下去?
“阿娘,这轮回,儿子还想继续。”
“你说什么?”白初陡然睁目,抬眼看他。
“我想入轮回。”
“我不准。”白初脸色沉下来,“同我回去,轮回的事,以后再也不要提!”
白辰深深凝视着她,“阿娘,您刚刚还说不逼着我做不喜欢的事,这话才过去多久?”
“你——”这话堵得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娘,人生百态,儿子想要一一经历,不止是百世,这世间所有身份,所有背景,儿子都想试试。”
“历经了方才那一世,你还愿意轮回?”
“阿娘,若不是经历了方才那世,儿子不会知道,这世间不是什么事情都如人意,更不是所有人都得因着身份围着我转,供着我,哄着我。”
该开窍的时候不开窍,不该开窍的时候倒明事理得厉害。白初心里五味杂陈,试探着开口:“你身份生来如此,所有人顺着你的意,看你脸色,听你命令行事,不好?”
“阿娘,旁人怎么样是旁人的事,我想怎样,是我的事。”
“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历经一世,总该有点不同才是。”他微微笑,双目瞳里澄澈透亮,若萃灿星河,“阿娘在儿子轮回之前怎么想,如今儿子就怎么想。”
白初面色变了变,“怎么想?”
他伸了一指抵住她的嘴唇,“秘密。”
说着,微让开一步,与白初分开些距离,侧目,颔首对梵谷微微一礼,“往后,还有劳魔尊对我母亲多加照顾。”
梵谷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点头。
“阿娘,改日再见。”他含笑同白初告别,身形一隐,转瞬消失在白初面前。
不过多轮回了一世,性子又变了不少。
白初不知道是该哭该笑,这轮回,对他不会有坏处,可过程之辛,却也只能他一人能领会。
雪越下越大了,空气里听得“簌簌”的声音伴着风声响在耳边。
此时此刻,道路上面没有什么行人。
她入眼所见,除了雪白一片,只有梵谷。
而他们,之前还冷战着。
白初抿唇,上前行了几步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她记得她出门前,他还在下棋。
“一堆村民去你爹娘院子里‘捉妖’。”他斜她一眼,“生平难得被当成一次妖孽,当然得过来看看,另一只妖孽在做些什么。”
、章一五八 投怀送抱
换在平日里合该是一句嬉笑调侃的话,可现下说出来时,嘴角却不见半分笑,连那目里都是淡漠着的。
明明是她先生气,如今怎么冷着一张脸的会是他?
白初心里不是滋味,故意快走了几步越过梵谷,将人抛在后头。却又在超出他几步的时候,腕上一紧,被他拉了回来。
“你——”
气恼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被梵谷突入来的一句话搅得脑海一空。
“白初,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梵谷盯着她,面上肃然。
白初呆了一呆,反映过来梵谷说的“别的男人”是白辰时,内心深处油然而起几分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她挣了挣手腕,没挣脱,“梵谷,那是我儿子,亲儿子。”
梵谷嘴角一扯,“我知道。”
漆黑双目幽深似渊,看不出其中的喜怒。说罢,不由分说的牵着白初转身往与之前走的相反方向走。
这突然的转身让白初不知所措,一不留神踩到裙角,脚下一滑——
在要绊倒的当即,却又被腕上抓着的手施力拉了回来。
这力道作用太大,白初迎面撞上了梵谷的胸膛。
这个时候,自然是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开一步,刚一有动作,腰上一紧,大掌在背后按着她又向他的胸膛贴了上去。
头顶传来的语声淡淡,“白初,你该只对我一人投怀送抱。”
面上贴着的衣料熨帖,其下暖暖,胸口处的心跳一下一下康健有力。
金色的眸子闪了闪,白初仰起头看他,眸中微亮。
伸手抚向他的下颌,抬起一指做了个轻挑样式抵在他下巴处,“我能不能把魔尊这种举动理解为——吃醋?”
梵谷偏头,躲过她玩笑似的手指,不说话。
白初挑了挑眉,“真吃醋了?”
梵谷皱眉,没理睬她。
白初没由来心情大好,没收回去的手追着他的脸,沿着他的鬓角到下颌反复描摹,“梵谷,梵谷,你也会有这样使小性子的时候?”
梵谷面无表情,扯下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意识到梵谷今日的性子似与平常有些不同,再想起两人依旧是在冷战着的白初微微有些纳闷,刚起的兴奋立时焉了回去,“去哪?这不是回去的路。”
“不回你爹娘那,我送你回青丘。”
“青丘?”白初停下脚步,抬目看他,“为什么?我们才出来没多久,现在回去,顶多就只算在青丘离开了几个时辰!”
梵谷侧目过来,“你此番出来,一为见你儿子,二为疗伤。眼下伤好了,你儿子也继续入了轮回。该回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可不可是。”他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梵谷步子大,走得又快,白初小跑两步赶上他,“会不会太快了,至少我们先同老头子他们道个别?”
“没必要,他们神隐,不缺你一句道别的话。”
“为什么要回青丘?我们可以去别的地儿再玩玩。”白初紧紧扯着他的袍袖,“凡间时间长,我们可以去好多地方转转。”
“那些地方以后再去。”
白初拧眉,狠踢了脚边的石子,“为什么?”
梵谷不答。
“你不告诉我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说着就不管不顾往地上坐去。
身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