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君平素睡眠极浅,又遭逢温良辰定亲一事打击,晚上几乎只眯眼三个时辰,早起便耽搁了,待他踩着卯时的点进门,兄弟们已经坐齐整了。
三位兄长皆为练武出身,习惯早起活动拳脚,男孩子们精神头极好。
对比秦元君,只见他身形不稳,走路虚浮,眼下还有一片浅浅的青黑,因为皮肤白的缘故,看着十分明显。
秦安佑大马金刀地坐着,神采奕奕道:“四弟昨晚读书如此用功,早晨竟然起不来?我听说,你们读书人经常看话本子,莫不是想美人去了。”
前个月,秦元君房里的丫鬟晴嫣送秦安佑一碗燕窝羹,差点折腾掉他半条命,如今新仇又加旧恨,秦安佑看秦元君越发不顺眼。
老三秦守佑“噗嗤”一笑,挤眉弄眼地附和道:“看起来当真像是用功过度,哈哈。”
听闻二人调笑,秦元君身子瑟缩一下,战战兢兢好半天,好似终于下定决心般,鼓足勇气在秦守佑身边落了座。秦守佑嫌弃地瞪他一眼,抱起圆凳挪着屁股,往秦安佑身旁靠了靠。
秦元君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为弟不敢瞒二哥,昨晚的确读到一段有关美人的段子。”
“四哥,我要听!”老五秦宝佑小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好,那我便念于你听。”秦元君微眯双眼,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那故意拖长的,抑扬顿挫的语调,以及那副掉书袋子的书生呆样,简直惊掉了在座诸人的下巴。
秦宸佑被他读得昏昏欲睡,几欲倒头就走,另外三人皆是两眼翻白,头痛莫名。
和亲王府的四位兄弟皆走武路子,平素便不爱上学堂,虽然武举要求做时文,秦安佑和秦守佑也习得平平,更何况尚在孩童期的秦宝佑。
秦元君这般喋喋不休老夫子式的念叨,众人哪里经受得住,再美的情诗,也被他读成令人痛苦的经文。
年纪最小的秦宝佑捂着耳朵,撅嘴呜咽道:“四哥不要念啦,你今后定能考上状元。”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秦安佑被气得直抽抽,黑着脸哼道:“状元?他也配!他那是读书读疯了。”
见众兄弟叫苦不迭的模样,秦元君在心底直乐,心道,你们哪知其中含义。直到现在,温良辰意外留下的那盒胭脂水粉,他依旧舍不得送回回去,原因便是……美人之贻。
最后,秦元君在众人仇恨的目光中,状似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秦宸佑似是有何心事,突然犹犹豫豫地开口:“二弟,你总提美人,莫不是纳了通房?”
秦元君趁机插话,摇头道:“非也,二哥乃是思慕……”
“你住嘴!”秦安佑瞪了秦元君一眼,若此时不在父王院中,他定会狠揍秦元君一顿。
秦宸佑的突然提问,令他顿时来了兴趣,秦安佑挑眉答道:“侧妃曾与我提过此事,让我不必着急,待我十三岁,才允许我碰房里的通房。”柳侧妃为秦安佑生母,十几年来极为受宠,导致秦安佑在和亲王府内的地位水涨船高,仅次于世子秦宸佑。
“我还未梦泄呢,哥哥们倒早些。”秦守佑十分感兴趣地插言道,他和秦元君同年,都是十岁年纪,而秦宸佑和秦安佑,均是十一岁。
少年人身体强壮,又至年龄,早已知晓许多大人事。
“你懂些什么。”秦安佑砸吧砸吧嘴,笑得洋洋得意,“大哥,莫不是王妃与你说过,要赐通房于你?”
“不,不是,哪有这回事!”秦宸佑不知想到什么,整张脸立马红了起来。
“噢~那便是了。”秦安佑笑了起来,揶揄地眨了眨眼,“大哥,哪个丫头竟有如此好运气,给你当通房?难道,那丫头生得国色天香?”
“二弟,二弟你莫要胡猜!”秦宸佑慌乱地摆摆手,忽然神色一黯,“若纳了通房,今后娶夫人,她岂不是会怪我?”
问话之时,他的脸色极为纠结,而那双乌亮的眸中,却又带了几分莫名希冀。
秦元君右手一抖,差点将茶泼在衣上,他急忙垂下头,用碎发挡住自己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免他人瞧出什么端倪。
他自知秦宸佑是何想法,无非是看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秦元君不发一言,斜眼瞅着秦宸佑,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秦安佑好笑地转过头,右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眼神高傲,声音从容:“试问世间男儿,何人不三妻四妾?身为女人,便得瞧清楚事实,谁让她是女人?咱们男人在前头赚名利,难不成享福的不是她,谁家没几个妾室……”
听闻此话,秦宸佑眼睛一亮,立即点了点头,赞同道:“二弟说的极是,若是瞧中两个,大可都娶回来。”
温良辰是和亲王妃瞧中的媳妇,他不敢违抗母命,不得不履行婚约,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其实更喜欢温良夏。
有了秦安佑的法子,此事便好办许多。
娶回温良辰做世子夫人,而温良夏则抬为妾室,正妃掌家,侧妃貌美,他只管坐享齐人之福。秦宸佑只要想上那么一想,心中便乐得不行,近日催生的那股两难的郁结,此时被吹得无影无踪。
“大哥,何止是两人,再多的女子,咱们王府未必容不下?”秦安佑兴致勃勃调侃道。
今上天下初定,借外戚之力,整顿吏治,重用曹国公、长兴侯等文臣砥柱,改革致新,和亲王妃出自长兴侯府,与当今曹皇后为姨表姐妹,秦宸佑继承王位,自是板上钉钉之事,是故他们几位庶子从未肖想,亦或是打过爵位的主意。
和亲王府家大业大,几个妾室罢了,终归养得起。
秦宸佑抿嘴笑了起来,神色间颇有些自得。
而在旁观察的秦元君,此时却是目眦欲裂,心中怒火滔天,他掩在袖中的双拳紧握,心中早已将秦宸佑骂上几百遍。
他的表妹温良辰,乃是世间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子,秦宸佑三生有幸与她结为娃娃亲,不仅不好生珍惜,居然还肖想旁人?!
秦宸佑,你实在是,罪无可赦!
秦元君猛地一抬头,恰好又对上秦宸佑的那张兴奋的脸,他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跳起来给这混账来上一拳。
正在兄弟几人皆聊得尽兴之时,和亲王的脚步声适宜传了过来,少年人耳力极好,急忙收拾妥当,挺直身子,起身迎父王。
和亲王跨过门槛,扫了堂中诸子一圈,最终却将眼神落在秦元君身上,见他精神不济,脸颊发红,和亲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片刻后,又迅速恢复镇定,淡淡道:“坐罢。”
*
且说温良辰听闻自己与秦宸佑订立婚约,惊得是魂不附体,成日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良辰不敢逆襄城公主之意,毕竟是其亲口答应下来的婚事,必有其内在理由,再说,母亲怎会害她?
于是,温良辰痛苦地纠结大半个月,直到将母亲葬入郊外公主陵后折返而归,她的心,依旧无法平静。
无论如何百般说服自己,她始终秦宸佑提不起半分兴趣。
想到今后要和他拴在一辈子,温良辰便痛苦万分,她甚至能想象到今后王府中的无趣,以及那束缚重重的生活。
等到诸事解决完毕之后,温良辰终于按捺不住,寻温驸马询问缘由。
温驸马惊讶于和亲王府的决心,又见温良辰闷闷不乐,神色憔悴,心中顿时焦急如焚,忙出声安抚女儿,顺嘴便说出了真相:“当年亲王受二皇子陷害,大行皇帝将他发往西北边疆就藩,公主殿下心疼哥哥,便顺意应下。但是,待你长大之后,殿下便生出悔意,想趁机辞了此事,可惜……”
想到襄城公主不幸遇难,温驸马便心中绞痛,眼眶一红,不自觉掉下泪来,猛然又想到女儿在身边,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抬起手臂,以袖掩面拭泪。
“……原来并不是母亲本意,那此事……尚有转机。”温良辰脸色骤然转晴,思索片刻,顿时计上心头,她上前一步抱住温驸马的腰,抬头求道,“父亲,若是今后二舅向你提起此事,帮女儿拒绝了可好?”
温驸马愣了片刻,犹犹豫豫道:“我,我怕和亲王……万一,万一他发怒,我该如何是好……”
“父亲!”
温良辰大喝一声,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来。
她心中明了,自己的父亲恐怕又犯了老毛病,害怕得罪人,又想当老好人,若不坚定他的意志,没准他同情心泛滥,又被人三言两语忽悠过去。
机会便在此时!
温良辰倏然抬头,脸色黑沉如锅底,一双黑眸如刀,死死地盯着温驸马的眼睛,她坚定地开口,一字一句道:“若是父亲同意这门亲事,女儿便剃了头当姑子,日日夜夜守在母亲陵寝旁,一辈子不嫁人!”
守在襄城公主陵寝旁……
一想到母女俩站在一处,合伙破口大骂他的场景,温驸马顿时冷汗直下,腿脚一软,“砰”的一声坐倒在地。
他呆呆地望着温良辰,双眼发直,只顾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女儿,父亲绝不答应!”
、第18章 殿惊魂
重孝期已过,温良辰催促温驸马上朝,温驸马虽害怕胆怯,却也挨不住女儿的催促,向朝廷递上申请,次日被批准入朝。
温良辰寅时便起了身,披星戴月赶往温驸马的前院,待跨过门槛,温驸马已在小厮的伺候下拾掇完毕。
他着一身赤罗青缘朝服,头戴七梁无雉尾冠,腰悬玉革带,脚上白袜黑履,一身精致的行头下来,为其人徒增几分阳刚之气,不见从前柔弱。
温良辰眼前一亮,不禁称赞道:“父亲真好看。”
不过片刻,她又有些暗自神伤,可惜母亲看不见了。
温驸马脸色微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扭扭捏捏道:“良辰,先用饭罢。”
早饭清淡简约,父女二人一人一小碗飘着葱花的白粥,主食为花篮烧卖和白色雪团状的艾窝窝,并几样果仁蜜糕、夏日薄荷糕之类的小点心,皆为襄城公主贴身嬷嬷白嬷嬷所备,虽然口味极好,温良辰和温驸马却都未吃饱。
因为卯时之时,温良辰要前往老太太处请安,与众婶婶姐妹再吃一顿,若是此时吃得太撑,怕容易露馅。温驸马则是由于太紧张,食不知味,实在是吃不下。
父女二人一同出了府,大房的马车恰巧刚到,温大老爷着一身三品官府下了车,见温驸马慢吞吞出门,也不催他,耐心地伫立等候。
“大伯好。”温良辰牵着温驸马的手出来,规规矩矩朝温大老爷行礼。
温大老爷神色讶异,抬头望了一眼星月未散的夜空,又低头看向淡淡灯笼暖光下,身着孝服瘦小的温良辰,他眉头微皱,略有些心疼地道:“良辰你年纪尚小,大可不必起得如此早。”
温良辰自知大伯父担忧她身子,心中暖暖,立即报以微笑:“今日是父亲头次上朝,做女儿的想送父亲,也好瞧瞧大伯父。”
“倒是苦了你。”温大老爷微微颔首,心道,若不是温良辰年幼丧母,怎会沦落至送父亲上朝的地步,作为四房唯一的嫡女,当真不易。
“父亲,”温良辰捏了捏温驸马的手,朝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女儿在家中等你。”
温驸马抿唇,看着女儿清秀的小脸,镇重地点了点头。
“四弟,走罢,否则便来不及了。”温大老爷催促道。
温驸马回过身,摸了摸温良辰的脑袋,轻声道:“女儿,父亲下朝便回来。”
“父亲,您去罢。”温良辰仰着头,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去,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忽地一阵凉风吹来,温良辰被冷得一哆嗦,她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风,遂转身离去。
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有温大老爷看顾着,她便放心了。
马车赶至皇城之后,温驸马随温大老爷落下马车,由西长安门步行入内。
温驸马紧张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尽是虚汗,温大老爷皱皱眉,忍不住提醒道:“四弟莫要太紧张,稍后跟着诸人便是。”
“多谢大哥提醒。”
温驸马虽然懦弱无用,但脑子却不糊涂,该说什么该不说什么,不必他再多言,温大老爷颔首,与温驸马分开,进入文官队伍中。
见温大老爷走远,温驸马喉头动了动,暗地抹了一把汗,艰难地迈着腿儿,迈入武官堆。
他身前站的是卫将军,按照规制,将军比温驸马先入内。
“温驸马,许久不见。”卫将军友善地朝他打了声招呼。这位卫将军是朝廷中老人了,曾率兵攻打西北,功封武昌侯,他自然认得温驸马,也知襄城公主遇难一事。
温驸马的来到,令武官人群出现短暂的骚动。
见这位脸生,品级却不低的武官,其余官员皆露出莫名、或是震惊的表情,这不怪他们不识人,主要是温驸马从未上朝,又不出门交际之故,后十年入朝为官之人大多不认识他。
“卫、卫将军。”温驸马磕磕巴巴说道,不自觉想要行礼,猛然又觉不对,幸好卫将军一个错步,及时将他虚扶住。
“温驸马小心,稍后跟着本官便是。”卫将军不露痕迹地往后一退,小声提醒道。
温驸马忙垂下头,窘得脸颊发红。
时辰至,文官由左掖门入内,武官则行右掖门,众官员先于金水桥南立,重新编队,卫将军品级为正二品,比温驸马低一级,依照排序,此时由温驸马在前。
温驸马垂头,冷不丁斜眼瞧见路旁竖着的大红牌子,只见上方用凌厉的笔画写道:大小官员面欺者,斩!
那可怕而血腥的字眼,吓得他差点跳脚。
温驸马在心中作揖,不断地安慰自己,我不说谎不说谎不说谎……
他一路碎碎念而去,最后,直接变成了“我不说话,总行了罢?”
宣德帝安座后,再次鸣鞭,文武官员分左右两班进入御道,再排班,行一拜三叩之礼后,温驸马依规入勋戚班,兜兜转转一路,又绕至身为武昌侯的卫将军身后。
皇宫大庭,礼仪繁多,气氛森严,温驸马大气不敢出一口,只顾闷头跟着他人行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温驸马小心翼翼垂着头,看也不敢看自家大舅子一眼。
他好似抓着根救命稻草般,双手死死地绞住那块笏板,浑身冷汗直下,双腿不住发抖,幸亏朝服宽大,才没显出他奇怪的举动。
温驸马的脑子更是一片空白,整个上朝期间,宣德帝说什么、大臣奏什么,他半句话都没听清。
直到宣德帝宣布退朝,温驸马方才回了神。
人群整整齐齐,犹如规律的潮水退散,温驸马扭头便走,一脚深浅一脚,走得那是一个失魂落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