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淡淡,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那一晚寒暄客套不停,方若兮觉得被太多目光打量得全身不舒服,便去了殿外透气,却恰好在廊下遇到了分别已久,如今已身居高位的孙争(公子争)。
当年书院的同窗,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还身在朝堂的只剩下孙争与驻守边关的赵巡(公子巡)两人了。他们早已成亲,儿子都已绕膝承欢。尤其公子巡,现今已娶了七放小妾,当真是三妻四妾,享尽了齐人之福。提起了温语,公子争说与他还有些书信往来,如今他成了个乡下的教书夫子,公子争还说皇上得知后还曾笑话温语很可能越来越像当年的季夫子了。不知是不是说得太高兴,不知是不是有点儿喝多了,叹息中,他们虽未提及却同时想到了吴翌和刘修,公子争忍不住,泪湿满襟。
公子争说,成王的墓已被皇上移到了皇陵。
公子争说,刘修尸骨无存,只在魏城与齐欢有个合葬的衣冠冢。
公子争说,公孙紫阳当年力竭战死,墓也在魏城,就在刘修的墓旁。王诓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活。
方若兮痛哭失声。
公子争也已泪流满面,他正在劝慰方若兮,便见皇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公子争躬身退下,独留方若兮和吴琪二人。
他们的相见,必然会想起一个人,从前都是三人行,而今只有两个。她望着吴琪,越发地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亦红了眼眶,他们同时思念着同一个人,他们最了解彼此这份思念的心。他已极力控制却仍微微颤抖着,道:“宋子星果然救回了你,你还活着,还活着,真好。”
她重重地点头。
他笑着放开了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道:“从今往后,你还有我,宋子星若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为你报仇。”
她再次重重地点头。
他笑了笑,道:“别哭了,在哭一会儿进去宋子星看到你的核桃眼,还以为你被谁打了两拳呢。万一当众发起飙来,朕的面子往哪儿放。”
她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看着他近在咫尺戏谑的笑脸,曾经的回忆涌上心头,感觉竟是那么的温暖而熟悉,不禁问道:“当皇帝好玩吗?”
他失笑摇头,道:“不好玩。”
她不相信,道:“皇帝不是很厉害,很有钱吗?”
他笑了笑,道:“还行吧。”
“那是不是应该给我点儿什么好处啊?”她目光闪烁。
他考虑了一下,自腰间掏出一物,递给她道:“这是免死金牌,有了它,你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以后你也可以将此物传给你的恶子嗣,保你家人世世代代平安。”
方若兮怔怔地接了过来,心知这金牌的贵重,却因吴琪提及了“子嗣”二字,神色黯淡了几分,轻声道:“琪,当初修那三箭我伤得不轻,我恐怕不会再有子嗣……”
吴琪闻言一怔,伸手抓起了方若兮的手腕,探向她的脉搏,半晌放下手来,紧蹙眉头。
方若兮却在这时笑了起来,晃着手中金牌道:“你给我的东西,好像还不错。”
吴琪点头道:“那是当然,朕怎么会亏待你?”
方若兮却道:“没钱的时候还能当了。”用牙咬了咬,喜道:“纯金的哎。”
吴琪气结,一挥袖,道:“下次换男装来见朕吧,另外换个名字和身份。朕再赐你个御前行走之职。”
“为什么?”她有些奇怪,没事让她当什么官。
“你这副模样,让朕的后宫一夜之间遭受百年不遇的罕见打击,朕稍后还要安慰无数受伤的心灵,太累了。”他一叹,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听起来意外的冠冕堂皇,令人信服。他嘴角不自然地轻挑,已有多少年没有说过这样的玩笑话了,已有多少年没有人令他有这种欲望再开玩笑了,他已不愿记起。
“听说皇帝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你忙得过来吗?”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还好吧,其实没那么多,也就几十个。”其实上至皇后,下至才人总共也不到十个,他并不是好色之徒。
“挺辛苦的吧?”她面露关怀,不耻下问。
“你指哪方面?”他不怀好意地反问。
她斜睨着他。
“哈哈,无多?”见状,他开怀大笑,多少年了,都没有人能和他这般随意说话。
“嗯?”她不太乐意地回应着。
“你回来真好。”他道。
“那当然了。”她得意洋洋。
他斜睨着他。
“还有什么好处没啊?你都当皇帝的人了。”她贼笑道,“不如把风雅品酒居还有那间兵器铺都给我吧。啊,对了,还有明媚小筑也一同给我。”风雅品酒居还有兵器铺是当初她离开南书书院时,公子翌在京城开设的。明媚小筑则是当年西京侯安插在京城的暗哨,后来也给了公子翌,公子翌死后便由公子琪接手,如今这几家店历经数载,在京城已颇有名气。即便公子琪当了皇帝,也没有关门,还在继续经营着,而且听说利润十分可观。她一到京城便去逛过了,对这几家店很是垂涎。这几家店幕后大老板是当今皇上之事,极少有人知道,方若兮却是那极少人中的之一。
“做人不要太贪心,小心出门被雷劈。”他望着她,却发现无论怎么着,她都很美,如果今天是翌而不是他,翌是否会……
“抠门。”她不屑道。
“你敢说朕!”他佯怒。
“就说了。”她嘴硬。
“朕可以诛你九族,你不怕吗?”他威胁。
“我夫君的妹妹是你的皇后,你也在九族之内了。”白威胁了。
“朕可以让你立刻变为乞丐。”掐你死穴就不信你不怕。
“不要啊……我怕了。”此生最怕的就是没钱。
“当真怕了?”果然有效。
“嗯嗯,可怕了。”她伏低做小,他很满意。
“无多?”他轻唤。
“嗯?”她抬眼回应。
“朕很想你。”他望着她。
“我也是。”她望着天。
“虚伪。”他瞥了她一眼。
“嘿嘿,嘿嘿……”她被揭穿了,怪不好意思的。
“无多?”他轻唤,清风吹过,扬起她鬓边的青丝,他怔怔地看着。
“嗯?”她回应,望着月下他二人的影子。
“下次有外人,不得在朕面前称我,不过没外人时随你意。”他道。
“万一忘了怎么办?”她蹙眉。
“打板子。”他回答得很干脆。
“啊?太严重了吧。”表面害怕,实则不屑。
“你别用内力将板子震断了就好。”他太了解她了。
“……”
“无多?”他轻唤。
“嗯?”她回应。
“朕该进去了。”出来太久了。
“恭请圣驾。”她装模作样比划了一下。
“是恭送……”他无奈了。
“……”她无语了。
他摇头笑着离去,满天星斗在他身后。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发着呆。
他已走出数步,却忽然停住,轻轻唤了声:“无多?”
“嗯?”她依旧凝望着她的背影,回应了一声。只见清冷月光在他身后投射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竟有些寂寞和孤单。
半晌,他依旧伫立在原地,始终未曾转身,她正有些疑惑,就听到异常清晰而温柔的声音传来,“朕坐上了这孤寡之位,掌握了天下人的命运和生死。万万人之上,这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朕拥有了它,便等于拥有了这天下间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可朕……却不开心,朕的心很空,朕再没有真正的朋友。”
她一怔,待明白过来,忽觉一阵心酸,便听他继续道:“但朕有个奢望,希望我们不会变,朕会用全部去守护住这份不变。”
她无声地流下泪来,重重点头,重重应道:“嗯。”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他微笑,渐行渐远,喃喃对自己道:“此生还有你陪我一同记住大明湖畔的旭日初升,足矣。”
方若兮回去告诉夫君宋子星,皇上封了个御前行走给自己,宋子星微微蹙眉道:“难道你打算一直留在京城?”
方若兮这才发觉哪里不对,不禁也学宋子星的样子紧蹙着个眉。
可当圣旨真的颁下,方若兮才发现自己错怪了吴琪。
这个御前行走,不过是个闲职,干领俸禄、不必干活不说,主要问题是,吴琪将这个御前行走的官职封给了宋子星的跟班徐清,而不是方若兮本人。徐清忽然得了个这么得宠的官职,不禁一头雾水。
这许多年来,徐清一直留在苏州前安南将军府打理事务,前些时日得知宋子星回来了,便快马加鞭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往京城相见。
六年后,初见宋子星,徐清扑跪在地,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那副激动的模样着实令人看了头疼。方若兮原本在旁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他,没想到这小子为了留在宋子星身边当个跟班,天天夫人前夫人后,夫人要什么夫人喜欢什么的围着她转悠。后来眼见赶不走他了,方若兮便与宋子星说:“留下他吧,他烤的羊腿还挺好吃的。”
宋子星便留下了徐清。
结果有半个月的时间,方若兮发现饭桌上顿顿有羊腿。终于在半个月后,她找来徐清,道:“如果你想当厨子,我会在夫君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徐清摆明了不想,而后饭桌上才不见烤羊腿。
宋子星因其妹宋皇后之故,成了当今国舅爷。想起前朝刘修,这身份对宋子星来说很是有些不喜。
宋子星不愿留在京城,便欲携爱妻离开。却因为一事,在京城留了一年有余。原因无他,只因当今圣上汇集天下名医为方若兮治病,并请来一向行踪飘忽的梁王,吴琪之父,亲自下天山为她诊治病情。
当初宋子星带着方若兮本欲去寻梁王医治,可途中因故坠崖,不过机缘巧合让他们遇到了隐居深山中的好心人救了他们,也奇迹般地令一直昏迷的方若兮清醒了过来。
在山中,方若兮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才渐渐恢复了健康。那是一段难挨又温暖的岁月。
山中清苦,她醒来时已处于瘫痪状态,当处眼见刘修三箭射来,她伤心欲绝,已存了求死之心,不仅迎了那三箭而去,也未曾用一丝内力抵挡,因箭的劲道太大,中箭后她像个断线木偶一样跌落出去,撞在巨石上撞断了腰椎,以致下身瘫痪。
醒来后知道自己瘫痪了,她万念俱灰,一闭眼就看见吴翌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看到刘修向她张弓射箭,时刻处于崩溃痛苦折磨中。
那段岁月,都是宋子星一个人在照顾着她,哄她吃饭,帮她梳洗,给她讲故事,背着她像个野人一样四处看风景。抱着她,告诉她,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双脚,她要去哪儿他都带她去。
那段岁月,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与宋子星朝夕相处,是宋子星一点点让她燃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活下去的希望。也让她再次敞开心扉走出阴霾,全心全意依靠他信赖他,让她觉得仿佛天下间只要有他在,便是没了双手双脚也不会畏惧。
伤病养好后,他要娶她,她一口允诺。速度之快令他惊喜交加之后,不禁有些忐忑和不确定。
他问她为什么?
她故意不说。
他就开始胡猜乱想。先说难不成她是怕他反悔不娶她?才答应得那么急切。见她对这种猜测嗤之以鼻。他又猜是她终于开窍了,知道他是个十分抢手的男人,怕被其他女人抢了。她笑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再猜了,深思飘忽地道:“你答应得太干脆,太快,我心中有些不踏实,不过,无论如何你都休想离开我……休想,我说过,你再落到我手里便别想再离开,便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闻言,她心为之一紧,方才觉得这个男人是如此地害怕失去她,想到自己心思与他说的南辕北辙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撒娇般偎进他怀里,找到那个熟悉而舒适的位置蹭了蹭,而后满足地一叹,伸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方道:“天下间有这样一个男人对我这般好,如果我不珍惜,我岂不是傻子?正因为我不是傻子,所以,我会抓住,紧紧地抓住。”
他闻言目光大亮,而后似想到了什么,戏谑一笑,揶揄道:“我懂了,原来你是嫌我求婚求得太迟了,所以才答应得那么急迫。”
心事被他说穿了,虽有些赧然,却仍颇为不屑地一撇嘴,揪着他胸口的衣襟道:“是啊,那又怎样,你是我的,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
她爱他,真的爱。
他轻笑,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伏在自己胸口,听着自己幸福而喜悦的心跳,也让她看不到自己此时眼中的那层薄雾,他一忍再忍,却仍未能忍住,一滴泪便那么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爱她,一直爱。
得知吴琪招揽名医,求父出山为她医治不孕之症,方若兮知道宋子星不想留在京城,便说不治了,反正她早就看开了,也不对治愈抱任何希望,而宋子星这次却意外地不听她的,并几番规劝她留下来治病。面对宋子星的突然转变,方若兮很是疑惑,问了几次,宋子星都说想要试一试,并不告知她真正理由。其中缘由只有吴琪和宋子星知道。
那日,吴琪私下见了宋子星。
吴琪对宋子星说:“你是可以不介意,但这已成为她的心病,难道你不想为她去了这块心病?当初有一线希望救活她你都愿意冒险一试,而今不过是医治调养她的身体,你为何拒绝?”
宋子星没有回答。
吴琪却看得明白,道:“难道你没看到朕赐给她的免死金牌吗?朕要保她一生一世的平安与幸福。”
“为什么?”宋子星忽然问道。
吴琪毫不掩饰坦然道:“爱有很多种,我想要看着无多幸福。”
宋子星心中一悸。他未用朕,他唤她无多,他说爱……他竟在他面前如此坦白。
徐清被留在了京城,当个闲散的御前行走。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上一面。太监宣他的名字入宫觐见时,他只能躲在屋内不出来,去见圣颜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装扮成他模样的夫人。
不仅如此,徐清还发现,每月都会有三张可观的银票送到夫人手里,除了公子与夫人再没人知道那三张银票是谁送来的,只知道夫人每次看到都宝贝得不得了。偶然间他远远地看见夫人边手舞足蹈边显摆给公子道:“红利。你看看,这是今年的红利,真可观啊,那三家店真赚钱啊。”
却听公子道:“幸好他没给你经营,否则,恐怕不仅拿不到这些红利,还要倒贴进去许多银子也说不定。”
夫人不以为意,只知道抱着银票痴痴地笑。那模样令谁看了都要皱眉,唯工资见怪不怪。
这段时间,方家长辈方正阳亦从金陵来到了京城,并受了皇上召见。
回来后,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