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闻言,同妹妹笑道,“他们父子俩倒把孝敬活儿都抢着干了,你这十几个侄子外甥就是也想孝敬你,都寻不到空隙了。”
周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也是子孙背着上的山,但是兴致起了,也能自己走一小段。周家子嗣旺盛,男丁们挨个背两个老人一小会,就能把这山路走个来回。
周氏同自己老哥感慨,“咱老爹在底下看到儿孙昌盛,那么多人头肩碰肩脚踩脚地来祭他,不定乐成啥样呢。”
周老爷子不以为然,“老头子才不关心这个。”读书人口里说许多情情爱爱,实际上不通庶务不顾子女,最是薄情不过。
周氏知道兄长的心结,也不再多说什么。
在场许多人,除了年纪大的长辈还记得老太爷的音容笑貌,小辈们因为没同他说过几回话,都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了。因此只当这一次是平常的家族拜祭,心底是一丝悲痛也没有的。只有周南生,从小与老人朝夕相对,由他手把手养育长大,对老人家存着最深厚的感情,因此越是走近他的坟前,心情就越是沉郁。就连堂兄弟姐妹们打趣"你未来媳妇长得真俊,看起来也是个温和性子,你着实有福气哈哈”,他也只勉强回应了两句。
在山上又走又爬,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老太爷的坟前。
众人又做了一番虔诚的仪式,便挖坟开了棺,把老人的遗骨由脚捡到头,无一遗漏地捡到骨罐子里。
遗骨连同罐子,一会都要埋进重新选好的坟址。众人顶着大日头,已经忙活了半日,便就地休息,由妇人们拿出清水吃食,填饱肚子。唐荷以后要嫁进周家的,因此很自觉地跟着一众大娘大姐张罗。
周南生早在开棺的时候眼里就含满泪水。唐荷注意了他半天,见他也不吃东西,独自一人给旧坟填土,便叹口气,拿了把铁楸,同他一道沉默地填上山泥。
最后一楸土填好,周南生又割来荆棘,种在旧坟土上,“这样来年荆棘长起发开,旁的人家就明白,这一处是埋过人的,就会另选别处做坟。”
唐荷不理解这些风俗,于是沉默地听着。
“他们都说新坟的风水好,以后能照荫子子孙孙,也不知道太爷爷换了地方习不习惯。”周南生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了两句就停住说不下去了。
“据说太姥爷过世的时候已经八十多了,”唐荷沉默了一会,温声说道,“三奶奶告诉我,老爷子是晚上睡了一觉,在梦中不知不觉过去的,他生前也没有生过大病,没有受过苦。”
唐荷为人,温和且有耐心。在前一世,许多朋友喜欢同她倾诉苦恼,她侧耳倾听的姿态诚恳且富有同情心。就是后来成为她爱人的那一位也说过,“有一回你听同桌说话,我在侧后头看你,觉得这个女孩子眼睫毛真长,眼神又那么温柔。我看着看着,就把你看进了心里。"
周南生在她这样宁静的姿态面前,不知不觉倾诉起来,“太爷爷精神一直还好,平日人也不糊涂。只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大利索,整日坐在他的太师椅里不大动弹,最喜欢叫我念书给他听。”
“村里人都说他三代孙都有了,是村里最高寿的老人了。我不觉得他老,小时候我还叫过他爹。”
“我小的时候,冬天睡觉冷,他把我团在胸前一点点捂暖。等我大了一点长开了,睡觉还老是喜欢把脚靠在他的腿上。”
“他给我启蒙得很早,手把手地教我写字。老是说让我去考状元。可是如果我读书太用功不理他,他又会拿了小零嘴来逗我出去玩。”
“我最喜欢冬天出太阳的时候了,他会把太师椅搬到园子里晒太阳,我就坐在他脚旁的矮墩上看书,太阳晒得舒服了,两个人都会睡着。”
“后来我大了,他给我另外铺了一个床。晚上我赖在他床上不想走,就假装睡着,他就把我抱到我的床上睡,半夜还起来看我,给我掖被子。”
“有时候我闹,不肯睡觉,他就学老鼠叫,吓我。”
“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
“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的,他越来越不爱动弹,我取笑他,说他懒。直到有一天我下学回来,发现他摔倒了,老人骨头太脆,腿都摔断了,动不了,一个下午都泡在自己的便溺里。”
“他常常说他十几岁的时候,风流得很,穿了绸衣,摇了书生扇,走在大街上,总有姑娘家给他扔香囊。他读书作画,喝酒吟诗,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忍受自己有一天这么狼狈呢?”
“我跑到田地里去,黑夜里四野空茫,我忍不住大哭。”
“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讨厌他。没有人跟他亲近。他只有我。”
“我跟他说我先不读书,我回来照顾他,给他端屎端尿。”
“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老了。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他的手脚干枯瘦小,像经历整个冬天后进入春天里的苦楝树枝。”
“有一天晚上,我起来给他掖被子,然后发现他已经又凉又硬了。我没有办法,动不了,说不了话,只好坐在他旁边,一直坐到天亮。”
唐荷沉默地递给他一方帕子。
周南生回忆的这个老人,已经永远沉睡,而距他们几步之遥的老人的子孙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进食、聊天,他们已经把死去的人抛在脑后,这一次捡骨,于他们只是一次不能缺席的仪式,他们群坐在一起,聊着家常,说说地里的收成,说说儿女婚事。这是俗世的热闹和幸福。
只有面前这个青年,无声地呜咽流泪。
唐荷在心底暗叹一口气。女人天性有强烈的母性,青年的脆弱和悲伤让她内心柔软起来。
没有关系,她想着。他即将成为我的丈夫,我可以放纵自己去在乎他,把他当成一个男孩来安慰。这个男孩即将属于自己,我可以尝试着珍视他,
她一根一根地掰开周南生紧握成拳的手,把攥在手中的手帕拿起来,示意他略低下头。
周南生朦胧着泪眼,思绪一时空白,异常乖顺地略低下了头。
唐荷拿了手帕给他擦掉眼角的泪水。感觉到青年身体一瞬间就紧绷住了。
真是无奈。都快成亲入洞房了,结果就碰一下脸,人都能僵住。拥抱呢?亲吻呢?
少女温热的手指触摸着敏感的肌肤,有一种火在燃烧的错觉。周南生的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轻咳几声掩饰。
唐荷表情未变,收回手帕,问他:“你要喝点水吗?”哭泣的人需要补充水分。
“……不用。”周南生不由自主地追随少女的指尖,听了她的问话,仓促地收回目光,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对不住,我……失态了。”
唐荷摇摇头,说道:“哭出来会好一些。”
周南生觉得自己心中一片空白,沉郁的心绪好像烟雾一样散在空中消失不见。这一片空白让人放松,于是他忍不住又失神了一会。
“其实我已经不太经常想起太爷爷了,”十数秒钟后,周南生回过神来,对唐荷抱歉地笑笑,“他过世都五个年头了,我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伤心了。我只是经常想起他。奇怪的是,我总记不起他的样子。”
“其实对越是亲近的人,我们越是想不起他的脸。”唐荷轻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人在外面,是蛋蛋出生后我首次夜里不在他身边,夜里做梦都梦到他呜呜~~~~
本来我在文案上放了专栏链接,结果蛋蛋的图片太大了,偶害羞了,只好取消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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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呃;我教你多认些字吧?”周南生说道。
唐荷惊奇地看着他,“你向往红袖添香?”庄稼汉做完重体力活回家,不倒头睡觉,还有那么高的追求?
周南生有些不好意思;“你连红袖添香都知道呀……”
被当做文盲了原来。读过二十多年书的唐荷无奈道,“是啊,小时候听桂先生对师母咕哝过,先生嫌弃师母是村妇。”
周南生闻言,莫名有些心虚,“其实两个人投契就好,识字多少都不打紧……”
少女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着了然;他不由地解释道,“太爷总跟我说太婆很能读书作画;我从小听到大,所以……”
唐荷点点头,“我理解。我就不会作画。我也很想嫁个丹青妙手。你是么?”
周南生一下子被口水呛到,“我……”
“小荷,”徐氏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俩,脸色略有不悦,指着众人用餐后的狼藉说道,“你是晚辈,过来帮着收拾物什,大家伙才好紧着赶路。”
这话也没有不对,就是唐老爹听了也没多想,也叫闺女赶紧搭把手干活。
人堆里的一个小媳妇却先笑了,劝徐氏,“婶,这点小事咱几个侄媳妇做呢。小荷还没嫁过来呢,还是姑娘家,活儿还轮不到她做。让她跟南生继续说话,你看他们俩嘀咕了半天,这感情多好哇。”
旁边的几个小媳妇也跟着起哄,就是徐氏的妯娌,也说徐氏这下有福了,说到了一个俊俏的三儿媳妇,眼看,她也该能早早抱上胖孙孙。
就是大儿媳杨氏也打趣说让小儿女多处处,事情她来做。
徐氏听得心里恼怒,脸上还得勉强维持着笑容。“她年轻人,嫁过来做晚辈,现在先练手也是正理。”
唐荷早就走了过来,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呢?也不怕众人打趣,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手脚不停地帮忙一起收拾。
“这都没成亲呢,就粘粘乎乎的,多不像样。”徐氏见众人不再注目,马上就落下了脸,对唐荷斥责道,“在咱们周家,好儿女就是成亲了,也没有这样当众亲热的道理。以后你可不许了,听见没?”
说说话也叫当众亲热?
唐荷虽有心里准备,徐氏一时半会不会太待见她,但真的面对这样明显流露的不满,心中还是不太舒服。只是她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说道:“好。”
徐氏最近都不太痛快,心里跟猫抓似的,一下一下让人烦躁。
跟唐家说亲前有一日,她大嫂拿来了二两银子说要还钱。其实徐氏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她娘家人来大闹,结果不但没有,大嫂还主动说还钱。徐氏一下就心软起来,觉得娘家人还是心疼自己,自己一通埋怨,那边手脚就动起来了。
她大嫂蒙氏还跟她赔不是,“小姑,前儿我是心疼孩子,没注意言语冲撞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徐氏自己到不好意思了,“唉,哪能呢……珠娘是我亲侄女,我也疼她。”
蒙氏嘴巴几次张了又闭,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忍下去了,把装着二两碎银子的荷包硬往徐氏手里塞,“小姑,这钱你先拿着,珠娘爹说了,咱家就是把家当光了也会把余下的钱还清的。”
一句话提醒了徐氏,“大嫂,这银子打哪来的?”
“……你大哥把公爹留下的松木大椅,还有旁的零碎东西一起当了,得了这二两银子。”
徐氏闻言,想起老哥这些年把爹娘留下的一点家底败得快精光,怒火又从心底烧起,只是见她嫂子手里还兜着荷包赔笑,只好长叹一口气,疲惫道,“东西是活当死当?”
蒙氏答了活当,徐氏就让她把银子收起来,“我这里再添一串钱,足够大哥把赎息补上赎回东西,余下的,给小外甥添一身衣服。”
蒙氏出门前,她男人就一句话一句话地教她该怎么说,这会见目的果然达成,心中大喜,嘴上还假装推辞几句,“这不好吧……这旧账没还上又添新帐了……”
徐氏叹气,她何尝不明白哥嫂的小算盘,可是还是那句老话,难道她自己过好日子,让娘家人饿肚皮喝西北风不成?“这一吊钱当我为外甥买吃穿。至于欠钱的事我会跟孩子爹和爷爷说,再给你们缓上一缓。”
蒙氏见她始终没松口让他们不用还银子,失望得很,但又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于是眼睛带笑,偏又装作为难的把银子揣进兜里。
姑嫂又聊了一些家常,临走,蒙氏才装作不经意地对徐氏说,“小姑,有空你多回娘家走走,孩子们都想姑姑,尤其珠娘,日夜都在哭,劝都劝不住。”
徐氏一愣,问道:“珠娘还为了南生的婚事想不开?”
“可不是嘛,”蒙氏叹气,“我后来思量你的话,也想开了,这女儿家,得有当家人的眼缘,嫁进来才不会吃苦。既然珠娘跟南生没这缘分,那咱再相看有缘人家就是。小姑不也答应了给她相看家境殷实为人厚道的后生?只是珠娘那孩子死心眼,说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姑姑家更好的呢?姑姑做婆母,亲表哥为人又好……哎哟,我是怎么劝也劝不住。”
这话也是她男人教说的。徐老爹说了,他最了解自个妹妹,对娘家人心软,珠娘要真的成了她儿媳妇,指定能享福,就是自家欠下的银子,她也会想办法劝了当家人抹掉。如此,蒙氏听得意动,就是原本已经消停的珠娘,心里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徐氏听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却也没有像蒙氏希望的那样,说些许诺的话。蒙氏只好怏怏地走了。
到了晚上,徐氏就跟自己男人提了,自己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珠娘做儿媳妇最合适,跟唐家反正还没下聘,能不能就算了?
周老爹本来是笑着的,闻言却大怒,“什么叫算了?爹都跟小姑姑说好了,这会你轻巧地提一句就不说唐家闺女了,你让咱家怎么跟姑姑交代?”
徐氏提起这个话头,本来有点气弱,听男人这么说,反而不干了,“你跟你姑难交代,我跟我娘家就好交代了?唐荷不过来咱家串了一回亲戚,珠娘可是住了许多天的!怎么,就你小狗子的亲戚是一家人,我娘家人就不算数是不?”
周老爹见婆娘把自个小名都叫出来了,本来还想回一句“你娘家人就是不像样”,到底怕老妻难堪上火,就耐着性子把自己爹的意图说明白了,“爹是说,咱家跟唐家结亲,是希望二蛋表弟以后更诚心地孝顺小姑姑,给她养老送终。”
徐氏想到周氏身后没有香火,日后难免凄凉,于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到底不甘心,“也不能为了找人孝顺姑奶奶,就拿我儿子顶缸。”
周老爹见她说得不像样,就瞪她一眼,“甭乱说话!唐家闺女看起来是个温顺人,你有啥可嫌弃的?”见她还要再说,就有些不耐烦,“咱爹都几十岁人了,他要做主,你忤逆他做什么?”
徐氏满腔不满,只好按下不提。
后来周南生折腾好大一通给唐荷整求亲礼,徐氏眼里简直要看出针来。
那边徐老爹等人久久等不到徐氏回话说事情转圆,去打听了一下,周家都已经跟唐家提亲了。这下徐老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