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却摇摇头,道:“我晓得你们懂事,实际上咱家如今确实也没多少银子,这一回也给不了你们每个人多少银子。”他打开荷包,又从中舀出三个小荷包,掂了掂重量,分别交到三个孙媳的手里,“别多说了,接着吧,这主要是让你们明白:周家不亏你们的嫁妆银。我让你们公爹按你们垫的银子算好了份例,垫的银子多的,一次舀的份例也多一些,总之会让你们同时把自己的银子都舀齐。别嫌弃,这回少了些,等铺子挣了钱,下回就多了。”
唐荷等人推辞不得,还是接下了。回了房拆开看,确实不多,唐荷的是一两多碎银子。对这时候的周家而言,也算不易的了。
夜里她与周南生躺在床上,两人谈及当时情形,周南生轻声说道:“爷爷真不容易,他年纪大了……”
“嗯。”唐荷窝向他的心口处,轻声道:“别担心,都会好的。”
周南生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头上影影绰绰的帐顶发呆。狱中的生活随着时间逐渐被遗忘,他不向任何人讲述,安定得好似那一段生活未给他带来阴影,有时候他也这样认为,只有深夜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那么狼狈那么绝望过。
有些时候他会从心底漫出来深沉的疲惫,这知道这不好,他在奋力自救,但也因此他无暇顾及家人,他的怀孕的妻子,他的更为沉默颓丧的兄弟,他的年迈辛劳的祖父,他一时都顾不到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他在心底对着深沉的夜色中不知名的神明哀求,“我知道生活还有更艰难的坎,但我也需要积攒力量去克服它。”
唐荷躺在沉默不言的丈夫身边,把无声的叹息掩埋在喉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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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免去了牢狱之外,唐老爹夫妇也高兴得不得了。等大腹便便的女儿和踏实温和的女婿回来看他们,老两口用较之年夜饭还丰盛的满桌饭菜表达了他们的高兴。
“人活着谁不遇到几个难坎呢。”唐老爹拍拍女婿的肩,“我老汉活了大半辈子,最明白大难过后就是大福。”
周南生原本有两份心虚,怕岳家嫌弃自己斗殴入狱的名声不好听,此番唐荷要回娘家看看,让他陪着来,如果不是实在担心唐荷大着肚子有个万一,他实在不想来。
不曾想,岳家态度如常。他便暗暗松了一口气。唐荷在旁边觑见他的神情,也有些无奈,她忍了这一段时间,等两人单独待在她出嫁前的闺房时,终于忍不住道:“有家人的理解和支持还不够让你释怀么?你要傲娇到什么时候?”
周南生听不懂何谓“傲娇”,但听出了媳妇话里的火药味,他愣了一愣,苦笑道:“我也想得通,只是一时还提不起劲……”先不提他遭受的牢狱生活,单是每每思及他参与的那场闹剧夺去了两条人命,已经足够他许久寝食不得安宁,“让你跟着烦忧,是我不好……”他摸摸她的肚子,“宝宝不要受爹爹影响,要快活哟。”
唐荷叹气,“你晓得的,你不开心,我也快活不起来。我不快活,宝宝生出来自然也是愁眉苦脸。”
周南生皱眉,“还是不要吧?我还想咱们的娃娃生来是个笑口常开的开心蛋呢。”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唐荷道,“娃娃的爹豁达,才养得出乐呵的娃。”
周南生笑,温柔地看自己的妻子,“好,我都听你的。”
门外李氏大声喊着女儿女婿,“吃饭啦!”
唐荷苦着脸抚摸自己的大肚子,“胃被镇日顶着,吃不下呀。”她怀孕到了后期,胃口变差,手脚也浮肿得厉害。
周南生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按摩,“再忍忍,很快的。”
妻子拖着笨重的身子,他也该真正振作起来打拼生活才是。
“咱们出去吧,岳父岳母要等急了。”
“嗯。”
饭桌上唐老爹和李氏耐不住长久来的担心,还是询问了周南生关于此前狱中
的生活。周南生虽不能立时消尽心中块垒,但还是尽量做了回答。
“这也不算啥大事,到底人已经全须全尾回了家。”周老爹道,他应女儿“给女婿讲讲人生真正苦难”的要求,灌下两杯小酒,回忆起了当年重重磨难。
“都说人至低贱,莫过于低到尘土里,其实真的低到尘土里又算什么呢?拼着一口气,再爬起来挺直脊梁就是,”唐老爹一口老酒一口小菜,“最重要的,还是人自己心里不能泄气。不然你泄尽了气摊入泥堆里跟尘土混做一团,如何还站得起来呢?旁人就算想扶你,也无处可扶。”
周南生点头。大字不识的农人有自己的朴素哲学,它们粗糙但直抵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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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周南生慢慢释怀,并从低谷中振作起来,那周北生,则是在缓慢地攀爬过程中突然失控,最终跌入了谷底。
一开始周家众人都没看出他的不寻常。虽然悲愤和内疚是有的,以为触手可及的远大前程像展翅的鸭子一样飞走了,任是谁都不能轻易释怀。但周北生的低落情绪,在周家人看来,属于合理限度内。
便是吕氏在他归家那一夜听到他的哭泣,此后再没见过他失控,于是也慢慢放下心来。
周老爷子特意找了周北生做思想工作,“我和你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比你还希望你飞出这个小乡村做一鸣惊人的金凤凰。前头人人夸你少年英才,我和你爹也当了真,天天盼着你尽早中了举人进士光宗耀祖。如今想来,是我们把你逼得太紧了。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个童生?就是五十岁的老童生也是不少的。”
“常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得中进士的人都是学问了不得的人,再了不得,他们也都学到五十岁才考中,如此看来,你就是学习再好,只因你年纪小,学的总比旁人少了三十年。如今既遇到了这一遭,你就当潜下心来研习学问,待厚积薄发的那一日到来。你自小聪明,爷爷说的话你自己也懂,因此我也不多说了。你要想得通。”
“是。”周北生应道。他抬头看祖父疲惫衰老,心中升起许多内疚和担忧。只他张了张嘴,因世事弄人,他挣不到荣耀,也寻不出话来安慰老人。
与此同时,周北生的岳父吕教谕也晓得了他出狱的事,瞒着老妻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与他在狱中跟周北生说的相同,另花了大量的篇幅描述了他对秀才女婿的继续支持和看好,希望他务必顶住生活的暴风骤雨,不卑不亢,坚持读书写作,终有一日蒙尘珍珠会大放异彩。
周北生舀着信苦笑。纵使吕氏瞒了他她跟父母的争执,岳父心中也不会提及他们曾打算回收女儿的事,但齐氏被女儿忤逆,如何肯罢休,特别是吕氏卖光了租宅里的陪嫁,齐氏气得仰倒,立时杀到周家铺子里,骂人不带脏字地让周家把女儿和财产还回来。
周老爹等家长沉默地向儿子隐瞒了这些羞辱和责难。吕氏用行动向他们表明她愿意留在周家生活下去,他们惯于承受生活的风雨,自然不会为了所谓的自尊把好好的儿媳妇送走。他们只能向齐氏竭力保证:向儿媳妇借的嫁妆,周家一定尽早归还。
周北生夫妇影影绰绰地了解到了这些事情。周老爷子坚持偿还第一笔款更坐实了大部分的猜测。周北生既愤且悲,为自己无端受辱的老父母,为左右为难的妻子。
可是此时的他做不了什么,他没有自信去许诺光明的未来了。
吕教谕当了大半辈子的妻管严,这回齐氏从周家铺子闹回去后,他难得硬气起来呵斥她,言明决不让女儿和离,她要是再闹,把她送回老家伺候八十老母去。
齐氏气急,却不得不偃旗息鼓。
周北生纵使没有再遭到岳母的为难,也并未变得开怀:这并不是他的能力让事态改变的,他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自厌的情绪在心底蛰伏,无时不刻不在蠢蠢欲动。
后时间过了三四个月,吕教谕见老妻软化,流露出思念女儿的意思,便去信让周北生携妻来看他们。
吕氏得知消息后很高兴。没有人真正愿意与生身父母决裂,母亲的责难让她每日惶恐,如今能再回家看一看,实是她心之所盼。
周北生不忍心拒绝她,只好咬牙陪她回吕家。齐氏见了他面色自然不好,却忍住了只哼一声,没有说更多责难羞辱的话,只喝了女儿陪她回房,留了周北生同吕教谕说话。
“我听悦彤说你心思郁结,不是很振作,”吕教谕单刀直入道,“你年纪还轻,这个挫折捱得久一点也没甚大不了。只是你对未来,究竟如何打算?”
“我很茫然,”周北生轻声说道,“我……又伤心,又愧疚。”
为自己伤心。对家人愧疚。
这些话他不好对他爹和爷爷说,但吕教谕既是他岳父,更是他的老师,他也希望能从他那里等到指导。
吕教谕闻言叹气,“你这些情绪是正常的,这说明你有上进心,知晓感恩。”只有蒙昧之徒才妄自自大,不知反省,不晓内疚。
“以前我也听你说过你从小求学,世俗经济上从来没有经营过,我看你既然短期内也考不得学,莫若走出书房,入世看一遭民生才好。”吕教谕捋着长须说道。
周北生愈加茫然,吕教谕这一番话说得堂皇,所谓经民生,去铺子里帮卖货算不算?
所幸吕教谕很快把话说下去,“我一位老相识开了学馆,正要招一名教席,你是秀才,资格也够的,或者去试一试?”
周北生此前倒没想过这么快地让自己从学生转换身份做老师,但他既害怕自己困守在旧地里日渐迷茫绝望,也有心为为他付出良多的家庭解决生计艰难,心底他竭力抵抗心中的软弱和畏惧,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只是走出来后,面对的风暴比在原地还要多。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和昨天的字数,今天的会在明天补上。
正月至今只十五天,我重感冒了两次。现在鼻子都快掉下来了!
今年刚开始,就各种倒霉啊
季节交蘀之际,大家注意身体
晚安!
100
周北生成长于乡间;他骨子里保持着以敬畏对师长态度。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做。他想象不出;世间有学生会不尊敬老师;甚至当面嘲笑、愚弄老师。
他经岳父推荐;进了岳父故交开设学馆当教席。便遇到了这他前所未遇事情。
一开始事情是顺利。这个学馆招收大部分都是富家公子,因此给他待遇颇佳。生平首次自己能挣钱,这既让周北生为能贴补家中自豪;与人□流也消除了部分他日渐增多困顿和迷惑。而且教学一途,既教且学;也不会让他生疏于书本。
只是他虽然天分好;于学习上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但于教习学问一途上,却生涩得犹如他年纪。他教得不够生动;又以己度人;以自己一贯学习强度要求学生,富家公子们散漫惯了,又没有刻苦学习光耀门楣强烈愿望,对他要求便载声怨道。如果是对老夫子,他们还不敢十分爆发。偏偏师长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年轻人,还是个乡下来凤凰男,眼睛长在头顶上公子哥们自然不把周北生放在眼里。
周北生从此受了学生反抗,课堂纪律不是顶好,布置下作业学生也交不齐。他气得仰倒。只是他想法正统,秉承有教无类原则,以为自己付出不够,便要求得越发严格。学生反抗得也越加激烈。
周北生有时候甚至感觉焦头烂额。在他给吕氏家信中,他不由地流露了这样心情:太艰难了。
后来有人打听出了周北生坐过监牢旧事,当丑闻说与其他学子听。当一日周北生被学生闹得终于忍不住,当众要责罚一名顽劣学生时候,那学生嚷嚷着:“有何资格教育呢?不过是入过监牢囚犯,品德不端,还为此丧失了参加考试资格,根本就不够德性做老师。”
周北生太年轻了。他不懂得处理别人非难。更何况这非难正中他痛处。他不懂得回击,学不会自开解,年轻他选择了逃避。
他回到他乡下家中,避在书房内,镇日面色苍白,书籍摊在面前,一整日也翻不过一页。
忙碌着生存周家人一开始并未发现他异状。后来周老爷子见他神色恍惚,几次问了他,他才把事情和盘托出。这个曾经骄傲青年哭得涕泪同下,“爷爷,再也没有前程了是吗?和爹期盼,也没有实现那一天了……”
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埋在他身体,如今发芽生根,让他挣扎不开了。
周老爷子大急,但是他和周老爹老夫妻俩也都没有办法。该说该劝他们全试过了,他们是在意儿孙光宗耀祖,但更在意他过真实幸福人生,这样为人长辈苦心,还不够吗?
周东生同样理解不了小弟,“难道如今不是个自由人吗?难道如今不是倚靠自己双手,为家人,为妻子儿女过更好日子在努力干活吗?有没有入过监牢,有影响大声笑大声哭,流血流汗吗?”
周北生喃喃道:“大哥,这不一样……”
周南生一贯支持小弟,这一回却也看不得他不振作,“我和大哥都没有往自己身上贴标签,又有啥不一样?只是三五年内不方便去考试,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得考。不过是三两黄口小儿讲话,就把二十年以来骄傲和自信击溃了?”
周北生扪心自问,也许本来他就不够骄傲和自信,他所要走这一条路险阻且长,他从前想一鼓作气,如今这气破了一个洞,他便走不下去了。
如此周家上下都没劝动周北生。
夜里周南生躺在床上想起小弟消沉,不由长吁短叹,“唉,怎么办好呢?”
唐荷手脚肿胀,大腹便便,睡觉变成难事,也没有余力同情旁人,便道:“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会想通。”
但是他没想通之前折磨是别人。唐荷几次撞见过吕氏偷偷抹泪。这也就罢了,唐荷觉得,做老婆迟早要习惯老公不跟自己敞开心扉,反正痛着痛着就习惯了。但周老爹和徐氏两人,也跟着幼子着急上火吃不下饭,唐荷看着他们白发苍苍不忍心。最主要还是周老爷子,因为脚瘸得厉害,如今一整日大多坐在自己摇椅上轻易不走动,只忧虑地看着孙儿书房。
唐荷因为怀孕内分泌失调,脾气比孕前略大一些。这几日她看周北生,完全消失掉了共患难感情,对他不满又蹭蹭地冒出头来。
她讨厌一个人占据多数资源而不自知,不知珍惜,轻忽浪费。
这一日她走进周北生书房,把一份卷子摊开在他面前,“给你看篇文章。”
这是她选了以前科举考试题目写文章。她写文章有天然优势。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