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瓜葛,也依然被朝廷革职查办,问罪只在早晚。而京中因安禄山的叛乱受到株连的大臣多不胜数,已经有不少人——包括安禄山作为人质的儿子安庆宗——先后被处斩,就算冤杀了几个人也没人会在乎。
“但是我会在乎!”任天翔在心中坚决地对自己说,“虽然我不能为天下人主持公道,但至少要为天琪主持公道,是谁害死她,谁就得为她偿命,天王老子也不能例外!”
就在任天翔为前方的战事患得患失的时候,在长安城另一座僻静清雅的老宅中,一个白衣老者也在对着书案上的地图伏案沉思。那是长安到洛阳附近的详尽地图,图上用红蓝二色标出了不少箭头,所有箭头都指向同一个地点——潼关!
老者轻轻敲了敲书案,满面憨直的燕书立刻应声进来,垂手问:“老爷叫我?”老者微微颔首,沉声吩咐:“准备车马,我要出门。”
燕书有点意外,看看外面早已漆黑的天色,迟疑道:“这么晚了,老爷要去哪里?”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轻轻吐出几个字:“大云光明寺。”
大云光明寺在城西,是摩尼教在中原修建的首座寺庙,虽然建成时间很短,但香火鼎盛,摩尼教成为与道教、佛教鼎足而立的大教。不过此刻天色已晚,大云光明寺早已关门闭户。这时一辆马车却停在了寺门前,白衣如雪的老者在燕书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缓步来到寺门前,示意燕书敲门。
门环响动到第三下,便有身披白袍的摩门弟子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老者和燕书,道:“敝寺已经关门,有什么疑难明日再来吧。”老者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笑道:“老夫专程来拜访朋友,还望小师父帮忙通报。”
那摩门弟子将老者仔细打量了片刻,见他白衣飘飘,气宇轩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不敢太过怠慢,皱眉问:“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又想要拜访哪位朋友?”
老者淡淡笑道:“在下司马承祯,特来拜访贵教大教长佛多诞上师。”
那摩门弟子脸上微微变色,司马承祯是道家名人,那弟子显然也听说过。不过他吃惊归吃惊,却还是犹豫道:“大教长此刻正在静修,只怕未必会见客。”司马承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老夫只好告辞,不过告辞之前,还望小师父将法名告诉贫道。”
那摩门弟子迟疑道:“晚辈只是摩门一个不入流的弟子,道长问这个做什么?”司马承祯微微笑道:“将来佛多诞上师若是问起,既有如此大事相商,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去见他,老夫也好说是为小师父所阻,不是老夫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那摩门弟子脸色微变,见司马承祯转身要走,他稍一迟疑,急忙挽留道:“晚辈这就给道长通报,请道长在此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说完便如飞而去,不一会儿便微微喘息着回来,开门对司马承祯躬身一礼:“道长请随晚辈来,大教长已在客房恭候。”
司马承祯将燕书留在门外,然后随那摩门弟子来到寺庙后院的客房,就见满头卷曲栗发、神情恬然宁静的佛多诞果然已在上首端坐恭候,司马承祯上前拱手一礼,便坐到了佛多诞对面。
“听说道长乃道门第一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拜访我这个异教禅师?”佛多诞终于打破了沉静,他那碧蓝如海的眼眸中,似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令人不敢正视。
司马承祯微微一笑,拱手道:“大教长初入中原,也曾拜望过白马寺主持无妄大师,不仅从他那里讨得长安这块宝贵的佛地,建起这座大云光明寺,还与无妄大师结下秘约。如今摩门已成长安城第三大教,贫道作为道门虚名在外的人物,来拜望上师也算理所当然吧?”
佛多诞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手抚髯须呵呵一笑:“在下久仰道长之名,早有拜望之心,之是道长行踪无定,让人拜见无门。今日总算能一睹道长风采,心中甚慰。”说到这他语气一转,“不过道长深夜前来,恐怕不单是礼节性拜访吧?”司马承祯微微一笑:“在高人面前,贫道也就开门见山。我知道摩门后面因有杨相国支持,才在长安一帆风顺。不仅站稳了脚跟,如今更是风生水起,香火鼎盛。不过现在这局势,只怕摩门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佛多诞意外道:“道长何出此言?”司马承祯怡然自得地道:“杨相国之所以能把持朝政,成为左右圣意的第一权臣,那是因为四海靖宁,军人除了守卫边防,对朝政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如今范阳叛乱,兵逼潼关,拱卫京师安宁的将领就变得特别重要,即便圣上也得对他言听计从。杨相国当政时对边将多有轻慢,尤其对失势的将领更是以各种手段敲诈勒索以肥自身,高仙芝与封常清便是受害者。如今他们成为拱卫京师安宁的重要将领,并将渐渐成为左右朝政的重要力量。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杨相国吗?”
佛多诞眼中闪过一丝沉思,淡淡问:“道长此话,不知有何深意?”
司马承祯脸上泛起居高临下的冷笑:“大教长以杨相国为靠山,联络释门欲对付道门的想法实为不智。一旦靠山失势,只怕在长安再站不住脚。当初释门与道门长安论战,结果大败亏输,被圣上逐出长安,难道上师觉得摩门能胜过当年的释门?”
佛多诞脸上阴晴不定,冷冷问:“摩门无意与道门争锋,不知道长何出此言?”司马承祯哈哈一笑,傲然道:“你有无争锋之心贫道不管,我只要你肯与释门划清界限,我保你在长安平安无事,不然释门在长安的遭遇就是你们的下场。没有杨相国的支持,你摩门在长安就屁也不是!”
佛多诞眼中闪过一丝隐怒,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道:“本师会郑重考虑道长的建议。”说着缓缓端起身前的茶杯,那是唐人送客的礼仪,他也入乡随俗学了个似模似样。
“你最好认真考虑。”司马承祯说完,带着冷笑扬长而去。佛多诞对着虚空静坐半晌,突然轻声道:“来人,笔墨伺候!”一摩门弟子应声送来笔墨,佛多诞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片刻后一封长信便成。他仔细将信函装入信封,然后对着门外一声轻呼:“来人,让大般来见我。”
相国府书房中,杨国忠捧着佛多诞的信看了又看,脸上神色一变再变。读完信他仰头冥想良久,突然问:“潼关除了高仙芝与封常清,还有谁主事?”一旁伺候的邱厚礼忙道:“是皇上新宠信的内侍边令诚,他为高仙芝部的监军。”
杨国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他,那这事就好办了。”说着他来到书案前,提笔匆匆写下了一封书信,交给邱厚礼道,“你连夜赶去潼关秘见边公公,将这封信交给他,他看完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邱厚礼忙领令而去,第二天一早,杨国忠的信便出现在了潼关监军边令诚手中。看完来自相爷的亲笔密函,他不动声色地将信函凑到油灯上烧毁,然后对等着复命的邱厚礼淡淡道:“请先生回复相爷,就说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了,请相爷放心。”
边令诚为监军,其职责便是替皇上监督前线的将领,并可随时向皇上呈报。所以三天后他的奏折便出现在了玄宗皇帝的面前,奏折内容是关于封常清的连战连败以及高仙芝不战而丢太原和洛阳,尤其是败退潼关时的损兵折将和畏缩不战,致使潼关以东所有州郡尽归叛军之手,不仅如此,还诬告高仙芝趁战乱掳掠财宝,以饱私囊。这秘奏不仅夸大了前方败绩和曲解高仙芝战略意图,更对高仙芝进行了诬告。
玄宗远离前线,不知前方军情,全靠来自内侍监军的密报。这奏折令他既愤怒又担心,高仙芝贪财在攻击石国和突骑施时就有所表现,将拱卫长安的重任交到这个贪婪的将领手中,在玄宗皇帝看来已变得十分危险。不过在如何处置两个败军之将上,他还有些犹豫,便开口征求阶前侍立的杨相国的意见。就见杨国忠毫不犹豫比了个“杀”的手势,沉声道:“在这国家危难之际,圣上必须德借两颗败将人头来警醒全军,令前方将士不敢再有丝毫畏敌怯战的情绪。”
玄宗迟疑起来,皱眉问:“胜负未分便擅杀大将,会不会动摇军心?再说杀了高仙芝与封常清,谁可顶替他们守卫潼关?”
“圣上多虑了!”杨国忠沉声道,“杀两个败军之将,可以令全军将士警惕,以十二分的小心来应付叛军的进攻。至于他们的接替者微臣已为圣上想好,就是如今赋闲在家的老将军哥舒翰。”见玄宗还在犹豫,杨国忠鼓动道,“哥舒翰虽为突骑施人,却与安禄山一向不睦,当年同朝为臣二人便势同水火,同他镇守潼关不用担心他投向安禄山。除此之外哥舒翰在陇右镇守多年,强大如沃罗西也不能越雷池半步,可见他的能力远在高、封二人之上,用他接替两个败军之将,再合适不过。”
玄宗年事已高,在决策大事上越来越没主见,听杨国忠如此说,便将征询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心腹。就见高力士忙垂首道:“奴才觉得相爷说得句句在理,还请圣上决断。”玄宗不再犹豫,无奈轻叹道:“拟旨,让边令诚问罪高仙芝和封常清,再宣哥舒翰觐见。”
第二天夜里,手执玄宗密旨的御前侍卫总管严禄,亲率数十名侍卫连夜离开长安,赶往潼关秘见监军边令诚。就在他们离开长安时,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宫中动静的任天翔,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不禁失声轻呼:“不好!玄宗要临阵换将,杀高仙芝与封常清!”
与任天翔一起尾随监视严禄一行的任侠有些不解,问道:“公子怎么会这样想?”任天翔遥望严禄一行消失的方向,沉吟道:“严禄亲自去潼关,必是大事。他们没带任何财宝御礼,显然不是去封赏前方将士。而昨日李隆基又召见了在家养病多年的哥舒翰,种种迹象表明,他要问罪并撤换高仙芝与封常清。”
任侠还是有些不解:“那圣上也未必会杀高、封二人啊,毕竟现在是用人之际,高、封二人俱是带兵多年、战功彪炳的一代名将,因小败而杀,必令天下将士寒心啊!”
任天翔微微摇头叹道:“常人哪里能体会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心中的恐惧和猜疑,安禄山的叛乱令他对所以将领皆不敢再相信,高仙芝与封常清一旦在潼关与叛军长久对峙而不出战,便会令李隆基怀疑他们与叛军暗中在谈条件,他现在最怕再被人出卖。如果仅是撤换高仙芝与封常清,只需一道圣旨就够了,何必令大内高手齐出,而且还派出了最为倚重的严禄?”
任侠深以为然,小声问:“公子有何打算?”任天翔沉吟道:“临阵冤杀守关重将,必令关将士寒心。潼关危也!而且高、封二人与我有旧,高仙芝虽然数度想要杀我,却也是因为我无意间害他恒罗斯大败在先,而封常清对我更是有恩,我得想法救他们一救。”
“如何救?”任侠忙问。“我们立刻赶往潼关,面见封常清。”任天翔沉声道,“如果能通过他说动高仙芝,先下手强斩了严禄,宣布严禄假传圣旨,欲杀守关重将,暗助安禄山,实为安禄山内应无疑。到那时李隆基也只能顺水推舟将责任推到严禄头上,以免激反高、封二人。只要高、封二人能力保潼关不失,将来战乱平定,也就无人会再追究他们抗旨杀严禄的旧事了。”
任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旁的小泽却有些不解,恨恨问道:“公子既然要向皇帝老儿和杨国忠寻仇,又何必帮他们保江山?要是叛军打到了长安,我们要杀他们也会容易许多。”
任天翔神情复杂,回首望向灯火辉煌的长安城,低声轻叹道:“这座城市生养了我二十多年,它在我心中就如母亲一般亲切,我怎忍心为了一己之仇,就眼看着它毁于战火?再说我与李隆基和杨国忠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长安百万百姓跟我没仇,我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让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陷入战争的灾难之中。”
任侠目光有些异样地望向眉宇深锁的任天翔,突然轻声道:“公子长大了。”任天翔淡淡一笑,轻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既是儒门先圣对门人弟子的要求,也是墨家祖师对后人的希望啊。”说到这他转向小泽;“你回去通知洪邪他们,就说我与任侠、杜刚去潼关一趟,三五天内就会回转,让他们这几天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
说完任天翔转向严禄消失的方向,纵马追了上去。他知道自己必须在严禄之前赶到潼关,才有机会救高仙芝与封常清一命,力保潼关不失。
就在任天翔三人三骑追赶严禄的同时,在他们前方不远一座孤高的山巅,一须发染霜、白衣飘飘的老者正遥遥俯瞰着他们。在他身后,一个青衣文士轻声笑道:“主上手段高明,对佛多诞稍加刺激,便通过他借杨国忠之手,让皇帝自毁长城。如今带着密旨的御前侍卫已经秘密出发,不过在他们之后,任天翔也正在赶往潼关。”
白衣老者手抚髯须淡淡道:“你以为佛多诞真那么天真,因我一面之词就轻易上当?其实摩门早就恨不得天下大乱,只有天下大乱,摩门才有乱中崛起的机会。只是佛多诞初入长安,对大唐君臣将佐之间的勾心斗角和复杂关系还了解不深,不敢轻举妄动。我与他见面所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教了他说服杨国忠的方法,他不过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你要真以为他被我恐吓几句就上当,无意中为我所用,那摩门早就不知被人灭了多少回。”
青衣文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颔首笑道:“原来他对主上的意图心知肚明,只是故作糊涂罢了。”说着他望向山下疾驰而过的任天翔三人,迟疑道,“不过此刻任天翔赶去潼关,却有是为何?皇帝与杨国忠害死了他妹妹,而高仙芝又恨不得杀他而后快,他既没有帮皇帝的动机,也没有救高仙芝兴明的理由啊!”
白衣老者淡淡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去潼关,都不能容他坏了我们的大计。通知前方的陆琴和苏棋,阻他们一下,不必彻底拦住他们,只要拖住他们几个时辰便可。”青衣文士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信炮拉响。一朵焰火在空中炸开,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见。
空中传来的光亮映红了半个天